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离人怨·伤离 ...
-
(此文很抽风。某寻第一次用男生第一人称写。囧嘞囧嘞。随便写着玩玩)
幽寂的竹径,掠动斜斜的冷风。
这一恍又过去几年,我已经记不得了。只是在某个萧索的日子里,坐在竹林里弹弄三尺青峰,我依然会朦胧地想起很多。
想起过去,那些陪我走过江湖的人。
【弹剑】
江南城外的箫竹林是我最喜的去处,哪里烟波袅袅,山林幽寂。我觉得那里的景致最好,春山清远,碧色如流,更有合欢鸟唱,子规轻啼。习惯了江湖的腥风血雨,猛然来到这里,觉得整颗心都闲适下来。
我也已十七岁,已到了时候,我师兄的年纪。这个偌大的江湖也差不多被我走了个遍。看过了山近山远,数遍了水明水清,我依然觉得这里最好。都说江湖人寂寞难消,茫茫天下,知音难觅。我于是以音律为伴,不弄筝箫,只用剑。
剑上流音,合着风声叶响,如滴水入潭,清泠彻骨。
那天的风很大,竹叶比往年更为苍翠。风里弹剑,我兴致正浓。
“公子,好雅兴。”只听那个女子的声音,雨丝一般灌入。
她着的是一身青裳,青丝黛眉,气定神闲。看见我的时候,她只是冷冷地道了一句,目光流转,扫过我屈伸的手指和雪亮的剑锋。然后,没有任何的征兆——那道清辉从她袖中飞出,她执剑,端坐,剑气携着音律,向我直逼而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长风乱影,那些直立的青竹一根根倒下去,她的剑气撞上我的剑气,横行如钢,九曲为柔,然后我们同时挺剑跃起。剑一交锋,又立即错开。那个青衫女子,如轻燕出林般一个转身,轻轻巧巧地站定。
“好一曲《伤离》,你就是云山客——萧辰,是么?”女子淡眉凛然,如寒玉相击的声音,泠泠地循入风里。
我猛然怔住。
我吃惊,也许是因为她唤出了我的名字,也许是因为她凌厉的目光和清冷的声音。但我想,更多的是因为她听出我弹弄的曲子是《伤离》。
《伤离》,一曲剑歌,那么简单的韵律,那么淡然的情调,自从百年前梦谷子竹林打坐时悟出此曲以后,已经绝迹江湖甚久,连我师兄顾听竹都不曾知晓。可是这个女子竟然如此平静地,一语道破。
颔首,我笑笑。“姑娘还未败,夸赞什么?”
“那,明日此时,你我再决胜负,如何?”她敛容收剑,看见我点头许诺,立刻轻挪莲步而去,碧色的衣袂从容飘开。
“我叫阿静。”隔着风声,我听见她这么说。
翌日,她果然来了。云淡风轻的日子,竹叶上有摇曳的天光。阿静穿的仍是一身青衫,像竹。我们一道弹剑,一曲《伤离》在指尖飘渺。
一如昨日,平局。
“明日,继续么?”我问她。
“奉陪到底。”阿静扬眉。
于是一天、两天、三天……她每日都来,穿一衫碧衣,执一柄长剑。我们也相处得越来越好,从起初的比试剑术到之后的双剑合奏;从开始的相逢陌路到此后的知已知彼。一切恍如剑音,悠悠荡荡。
我想,阿静决计不是个普通女子。江湖浪人,懂得弹剑的能有多少?懂得《伤离》的又有几人?她正值二八韶龄,却似乎见惯了风雨沧桑,于是眼角眉梢,有了那样的冷定决绝。
我逐渐喜欢上和阿静在一起的日子。那种感觉很舒畅,好像,不再寂寞。
我开始和阿静一起闯荡。两个孤傲不羁的人,怀一腔剑胆,游览山河,行侠仗义。我们坐看风起云落,对月长歌,没有猜忌,坦诚交心。
那几个夜晚,我都单纯地以为,我们可以在一起很久。
可是,师兄来了。
师兄来了,我师兄从云山上下来。顾听竹一到,我就要回山。
江湖春秋,零落多少风雨。
【往事】
“师兄,你怎么来了?”我看着风里敛袍的男子,突然觉得自己的笑容有略微的苦涩。我好像预感到了一个季节的过去。我似乎就要回去,回到曾经的时光里,邂逅曾经邂逅过的人。
顾听竹看着我,不说话,四周安静下来,林子里有些许萧瑟的意味,那些竹子什么时候发黄了?
“萧辰,秋天到了啊。”他的开口第一句,居然是这样的话语。
“听竹,你要说什么?”
他忽然蹙眉举眸,轻轻地叹息,“萧辰,你要回去。筝儿病了,她……她在等你。”
筝儿病了,她在等你……
我的微笑僵了,有灼热的疼痛流过眼睛,一半为筝儿,一半为阿静。
筝儿是我的小师妹,是师父最年轻的徒儿。
八岁那年,她上了云山。
那时候我十一岁。我就站在云山山头,和师兄站在一起。我们看见,几股山风携着两团白影,穿过残红遍野的枫岭,拾级而上。穿了白衣的少年护着白衣的女孩,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清浅的天光勾勒出女孩的身影,她文弱得像一树素白的杏花,似乎风一吹就会消散。
我记得,那个少年对师父说:“我叫慕容舒,这是我妹妹慕容筝,请前辈收下筝儿,以后我会来接她。”师父说:“这个女孩子的身子太弱,她入不了江湖。”
他说:“我知道。”坚定的声音,坚定的有一点苦涩。我看着那个少年,他有着清朗的眉,墨黑的眼,线条分明的脸,让我不觉想起了一把剑,一把经过风霜的剑。师父也看着他,头一次,他叹息了一声,然后找我过去。“阿辰,那个小姑娘交给你。”师父说。
我点头。
一瞬间,好像很多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我的,师父的,慕容筝的,还有那个少年的。眸光好比是水,清清柔柔,悠悠荡荡,又好比是夜,凄凄冷冷,冰冰凉凉,有的人的目光是悲,有的人的目光是叹。只是很快,那些融合的神光都错乱。少年不发一言,就默默离开。
我看了一眼他的眼睛,他的眸子深沉的好像潭水,说不清是坚毅还是迷离。我只是有种错觉,似乎他的目光牢牢牵住着什么,可是一定神,却发现只是虚无。
从那天起,筝儿成了云山上的女弟子,成了我师父最柔弱的弟子。
筝儿不像江湖人。
她细腻,温婉,天真,让人想起初春的一场杏花雨,纷纷扬扬,淡然如雪。
她从来不叫我“师兄”,而是“萧辰哥哥,萧辰哥哥”的叫个不停。有她在,疾风吹得轻缓,骤雨落得轻灵,一年一季都别有风韵。
“听竹,筝儿的病是因为伤寒,还是因为四年前的那件事?”我问道。我期待于他的回答,又揪心于他的回答。
“病根不去,旧伤复发。”短短的八个字,宛然绵长的剑的寒光,宛然天外断鸿的残鸣,跟着风声循走,穿透身体,亦穿透我身后逐渐寥落的光阴。
果然,还是因为那事。
是四年前的春,云山的景色正好,浅绿青翠,碧色蓊郁。我和筝儿瞒过师父,偷偷溜下云山。那时我的功夫已不算差,自以为可以横行江湖,可以好好地保护筝儿。可是刚下枫岭,便发觉有人尾随。一回首,只见一袭白衫翩然而过,如飞燕还巢一般跃来,未待我有任何的动作,那人的衣袖之中已有剑光闪烁。
是个剑客,抑或刺客,我猜测不透,只是右手缓缓地移向腰际的长剑。
那人带着半面青铜面具,掩住半边容颜。双眉如剑斜飞入鬓,依稀可窥见他眸中的神光。没有犹豫地,他的眼波绕过了我,找到了筝儿。
他要的是……筝儿么?
一双冰冷的手揪紧我的衣袖,有什么东西落上我的手背,清冷得像四月的雨,洇开所有曾被自己抗拒的回忆。
“师兄,我该怎么办?”筝儿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悲凉和恐惧。
我蓦地一怔,“筝儿,她是你的仇人么”没有握剑的左手一抬,把她揽到身后,“别怕,我不会让他带走你的。”
那个时候,我知道我已没有把握胜过面前的男子,也许只是想让她安心而已,仅此而已。可是她相信了,我情急之时的言语于她而言,已然是一个凝聚全部的意念说出的承诺。
她忽然很柔很轻地说:萧辰哥哥,我们走好不好?
我们走好不好?
胸腔里像有无数的激流涌动,欲图放声呐喊几声,咽喉却被锁住,喑哑得道不出言语。我只能把头垂下来,在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笑谑——僵硬的笑的轮廓。
如若那时候,我没有偷偷地带筝儿跑下枫岭,是不是就不会有之后惨烈的一幕幕?那些浓烈的绯色是不是就不会从筝儿的身体里飞溅开来,绽开在自己过往四年的记忆力了?可是没有我所说的“如若”了,错了的已经错了。
那个人的剑气划开了筝儿的身体。
那是我正和他舞剑对决,一连比下七十二个回合,我回回落于下风,只能提了一口真气强撑下来。他的剑影绵绵不绝,却又凌厉仿若劲风断竹;看似义无反顾,可是又有着后招无穷,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
一剑劈来,夹着破空之声。我正欲挺剑格开,却顿时感到又强劲的剑气擦过两肋,寒气直冲我后背袭来。竟是前后夹击!可是,还没等我思索如何脱身,已是万点桃红,染上我的白衣。
是……筝儿!
难道他方才袭击的是筝儿
我抛开面前执剑齐肩的男子,转身跃出。可是我的速度那样快,也只能在她倒下去的时候,喊一声她的名字。
一伸手,触到的都是筝儿的血,汩汩流出,怎么都挡不住。当我抱着她冲上云山顶峰的时候,长长的石阶上化开的都是筝儿的血,延伸而下,直入枫岭。我看见山风里站立的顾听竹,也听见他揪心的喊出声音,然而我没有力气回他。好在他素来镇定,从我手里接过筝儿就往药房里冲,又唤来习医女童,帮忙敷药裹伤。筝儿的命总算是保住了。
只是我从此负了她。我只能在隔壁的药房里取药、煎药。
玄参、连翘、知母、紫藤……一味味洗净,放入炉中,于是药炉烟里,我又回到她倒下的那个瞬间,在我的手探向她的肩头的时候,她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大哥对不起,你又要难过了……
我便忍不住想哭。
“阿辰……”很遥远的地方,听竹叫了我一声。
我抬起头看看他,往事的阴霾退去了些,想开口应他,却先挤出了一个苦笑。
“现在后悔到底是无用了,阿辰你也别太难过,过去便好。”他拍了拍我的肩。
“其实,听竹,我是不是应该庆幸,”我经不住叹息,“那个人,到底放了我们归山,否则我们都回不来了吧。”
是,最后的最后,他凛眉收了剑锋,任我带着筝儿飞奔而去。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这么做,只记得他的目光,晚秋的暮色一般悠远苍茫。那双眼睛,我如何都忘不去。因为它们的主人伤了我的小师妹,又或许,它们让我铭记我的过错。
“听竹,我今天就回云山。”
“今天?”
“今天。”
雁声起伏,遥远得分外的悲。腰际的剑被手掌紧紧握住,握得很紧很紧,又忽然松开。原来做出一个决定,只需要那么一点点凝滞的光阴,原来决定离开的时候,心里并没有排山倒海的悲伤。
要回云山了,别过,阿静。我从顾听竹身畔走过,面无表情。
风过来了,阳光过来了,它们都是永恒的。碧落黄泉,唯独行人来去匆匆,不是归人却是过客。
阿静在清辉叶影里,着一身碧色的裳。目光滑过去,很清楚地看见她的眉目。清丽的眉,灵秀的眼,有一点冷漠和倔强,她一直都是那种迎风傲雪的江湖女子。
“阿静,我要走了,回云山去,我的小师妹有病在身,我要……去看望她。”
声音很低,我说不响亮,这种时候,不需要江湖人的豪气。
“回去也好,出来久了是要回去,应该的。”她不看我,纤细的手指拂过剑锋硬朗的线条,轻轻敲击,是《伤离》。
“那么,阿静,”我停顿了一下,想等她再说些什么,但她终于是什么也没有说,“再会吧,下次见面再和你行走江湖。”
我于是转过身躯,再不停留。
只是恍然间,我们同行同止的那些日子很温柔地覆过来。我想再叫她一声“阿静”,双唇才启,却没有声音。
是否这一别之后,从此天涯陌路人?如果可以,我想带她一起上云山,就像她可以挽留我留下,可惜我没有止步,她没有回首。
终究只有哒哒的马蹄声随我同行,一骑绝尘。
【云山】
“萧辰哥哥,云山上为什么没有杏花树?”筝儿的声音宛若莺啼,舒缓地绕过来。
“也许,不适合吧。”我想,杏花应是植在江南,那样纤弱雅致的花,应该配的是碧水三千,桃红柳绿,不会是北国的风光。就像竹,也不应该在群山峭壁上扎根。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云山绝顶上没有杏树,也没有竹。绿意倒是很浓,衬了山色流水,越发的好。
回云山的日子,比我想得轻快。虽然比及江湖风雨,到底是恬淡了些。
筝儿倒是更加的清丽脱俗。当年羞涩的小丫头,也到了亭亭玉立的年纪。果然是水做的肌骨,三分的纯真,七分的善良。看到了我,手臂就缠过来,探上我的肩,很轻很享受地叫一声“萧辰哥哥”。
我立刻白她一眼,用手指点她的脑袋:“长到十五岁了,还这么没大没小。怎么,我还没资格当你的师兄,只是‘萧辰哥哥’而已啊!”
听我说,她便笑起来。
这样的筝儿是最好的。我弹剑,她就听我弹剑。她总是倚着我,与我背对背地坐下,聊些简单的话。有时候,也会要我陪她下棋,或者打打闹闹。
日子很轻,很淡。
我越来越喜欢喝酒,越来越喜欢弹剑。
每个飘了雾霭的清早,在后山摆一张桌案,捧来一坛很清冽的酒,倒些许在瓷碗里,我一边饮一边弹剑。于是朦朦胧胧地想起阿静。恍然她就在前方,在虚幻缥缈的山雾之后,很近又很远。我看不清她,她在脸上找了一面轻纱。但又分明是很清楚的,我甚至能看见天光落上她的睫羽,投下疏落的浅影。那一双剪水明眸,映出江南箫竹林的妙曼风光。
我这才恍悟那不是看见,而是记得。我于是很慢很慢地叫她“阿静阿静”。然后我就醒过来,雾里的阿静变成了筝儿。她捧着半空的酒坛说道:“萧辰哥哥,你怎么又睡着了。你的酒量怎么越来越差了。”
我一脸错愕:“筝儿你有没有搞错,酒喝得越多,酒量应该越好啊。”
“你看你看,喝了酒就忘了帮我熬药,酒量不是越来越差是什么?”她笑我,却不生气,“萧辰哥哥,大师兄比你尽职多了!”
我不再说话。
筝儿,你说得对。我为你做的的确太少。
心里是沉沉的念头,转眼又是夜。冷冷的风绕在山头,抬头去,那一片靛蓝色中,只有云朵和苍风,苍茫得悠远。
此刻的筝儿在做什么?此刻的阿静又在做什么?
我取来药材。玄参、连翘、知母、金银草,杜蘅、紫苏、天门冬……一味味捧起放在炉中,用文火慢慢地熬。
心里在念一个人。
是谁呢?不是筝儿。那么是阿静?似乎也不是。
只是突然想起,有一次和阿静一起打马途经慈州城,看到城外碧色的竹林。阿静对我说,她想起箫竹林里的竹子,有几棵是湘妃竹。我想阿静说那句话时的神情,是格外的安恬静好,她那双剪水眸子,像一眼望过去时看到的远山净水,黑白分明。现在想起来,箫竹林里的确有几株湘妃竹,身上有浅浅的斑痕。
古人说,那是泪痕。
泪痕啊……嘴里轻轻地念叨一声,又在心里傻乎乎地怀念了一把,这才重新干回正事,把熬好的药舀到碗里,给筝儿送过去。蓦地,心里又酸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过了四年,我竟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那点江湖人的野性和张狂到哪里去了?一边想着一边往筝儿房里走去。
月亮不知何时升起来了,月光穿透云层,水一样浇在山上。突然发现那傻丫头就坐在月光里,穿着素白的衫子,就像是用月光做出来的人儿,纵然是影子也沾染了些许银色。
“筝儿。”我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听见,正饮一碗清水,往喉咙里咽药丸。
“筝儿?”我又叫一声。月下人总算有了反应,那碗水差点泼出来,她扯着衣襟,呛的连连咳嗽。“大半夜的来吓我,你还真有情调。”我忍住笑,顾自将药碗向前一推,“月光底下喝药,更有情调。”
筝儿皱起眉,那双杏眼含着月色,像含着盈盈的泪,幻化出光影重重,却怎么也落不下来。
“萧辰哥哥,我刚吞了个药丸,又来了一剂汤药,这汤药苦着呢。”
我敲她的脑袋。“快喝吧,喝完了就回去,外面冷。”她抿起嘴笑笑,目光却落在地上,月华正在青石板的古道上蜿蜒。
今晚的月色真是不错,起初的浓云都淡了,独余一轮月高傲地悬着。突然想起在江湖的时候,常常和阿静一起看到这样的夜景,这是那已经是过往了。
心念一动,剑已放在膝上。手指轻轻敲击,剑发出的声响如同回忆的踵音,从遥远的地方迤俪而来,声声断断。
“萧辰哥哥,那是你说的《伤离》么”
“嗯。”我点头。
“这次你去江湖,有没有遇见什么好看的姑娘?”筝儿这么问我。
她问得直接,我也答得直接:“有啊。”
筝儿突然激动起来,像贪吃的小孩看到了蜜糖,眉里眼里都是笑:“那她是不是美艳非常啊!”
美艳非常?
不,不是的,她不是用那种词操修饰的女子,她该是很清、很秀、又很傲,让我想起竹子,抑或是淬过火的腰里剑,百炼成钢,绕指为柔,她还是那种……
“静姐姐。”
明月下,筝儿转过身来,发丝飘在唇边,在那张素净的面孔上投下丝丝缕缕的影子,她的眼睛被那些阴影掩住,好像很暗,又好像很亮。
我呆着不动,那样一双眼睛看住我,然后筝儿说话了,她说,萧辰哥哥,你是不是很爱静姐姐。
我依然是不动。
她转回去慵懒地靠在我身上,轻轻笑着轻轻的说:“萧辰哥哥你知不知道,你每次醉酒以后都会喊静姐姐的名字。萧辰哥哥,你弹剑的时候会不会想起静姐姐?可惜我太没用了,《伤离》我听不懂啊。”
我反手按住她的肩膀,回头去叫她的名字。却听见她问:“师兄,你喜不喜欢我?”
她叫的是“师兄”,不是“萧辰哥哥”;她问的是“喜欢”,不是“爱”。
可是我没有说话,不是我不想说,只是我不会说。筝儿,筝儿是那么好的女孩子,柔而不娇,清而不艳,天真无邪,正是江南三月天里落下的那场杏花雨。我想我心里必是有她的影子,但那就是喜欢么?人活着,可以把很多的回忆收入心底,比如一个人的目光,一个人的眼泪,一个人笑起来时面颊上浅浅的酒窝和落寞时蹙起的眉。我曾以为那就是喜欢,然而不是这样的,那种喜欢称不上喜欢。
极静的夜,静得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有时长,有时短。筝儿捧了药碗在手心。碗里沉沉的清液,一定能照见她的每一个神态。
“萧辰哥哥,我想到我哥哥了,他要来接我,我想我应该跟他走。”她说着,仿佛忘了刚才的谈话。
“慕容舒?”
“嗯,我想我们,会去江湖。”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她一点点把药喝完。
“你回去吧,我会收拾。”我说。她扁扁嘴,但到底是答应了。
静静地立着,我看见她走回去,进到房里。深夜里寂寞的月光有寂寞的情怀,她在窗口点一盏灯。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她笑。她从窗口探出脸来看我的时候,唇角微微上翘。
筝儿走了。
那么急,那么出其不意。我看见她的手垂落,睫羽温柔地覆下来,面颊上泛出惨白的宁静。
不,不会的,筝儿你别逗我了,长这么大了,不许再开这种玩笑。
可是她听不见了。
世上有种药,叫“当时明月”,可以让病中人保持曾经美好的容颜,保持好的气色,好的精神,仿佛不在病中。然而代价是折寿。用此药越多的人,身体就越孱弱。我想起那夜月光里的筝儿,她在咽药丸。那时我不知道她在吃什么药,我对她太不细心。于是她就孱弱到了那个地步,那一夜透窗而入的寒潮轻而易举地击倒了她。
慕容筝,慕容筝,你真是个大傻瓜!你何必吃那种药来骗我?你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
风从眼窝里吹出来,吹到空荡荡的山头。
那些书生怎么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筝儿,你将要在这里安眠下去,十年过去,又一个十年过去,你还是曾经的筝儿,似水流年里守着你的一腔往事不堪回首。
我栽了十五株杏花,一株一年,守护你曾经停留过的青葱岁月。从此以后,烂漫春宵有素花如雪,纷纷扬扬。
我为她守了墓,捎了讯息给顾听竹,然后离开了云山。
走时回望了一眼。
云山仍是云山,好像时光从未变迁过。然而还是有些事变了——顾听竹在浪迹天涯;师父在云游四方;我在江湖上闯出了“云山客”的字号;还有就是,筝儿不在了……
最后的最后,时光依旧远去,唯独你我的记忆驻留于此,一日一月一年,悟得天如何老,月如何缺。
【离人泪】
两指夹着剑锋向下游走,却忽然顿住了。
出了云山,我便隐了名姓,在江湖上晃悠,只是下了狠心不入江南。哪里知晓出来不过两日,便看到极熟悉的情景:四五个披了斗篷的江湖浪客聚在一起,刀剑搁在桌旁,刚烫好的烧酒被不断地注到碗里,一行人把酒而谈。于是闲言碎语飘了出来:听说箫竹林里的静姑娘……
当时我正在弹剑,听了这个开头,手指顿时僵了一下。剑锋贴着皮肉,寒气上窜。
于是嗤笑起自己来。
阿静是那么聪明的女子,知道怎么做最好,要我担心什么再说,我有资格么?
当下收剑起程,同我那顾师兄一般,天涯海角漂泊去。只可笑我这一路走来,从中原到漠北,再从漠北折到蜀川,听到的竟都是“静姑娘”三字,当然还有另一个连在一起的名字——慕容舒,当年云山顶上那个目光如剑的少年。
据说那两人,同进同退,宛然多年前的萧辰和阿静。
然而当时的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越想越觉得空茫,于是凝视住茫茫天外的一点苍烟,不落泪,不说话,很慢很慢地呼吸,直到天地归于暮色。
终于发现自己的痛。原来我一直都希望,阿静永远是从前的阿静,我认识的阿静。
人就是这样自私又深情的动物。
我又开始嗜酒,然后被人认出了身份,再然后不知道自己要走哪条路,最后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清远的绿色前面,微风徐徐,宁静致远。
正是江南城外,箫竹林。
冥冥之中果然自有定数。我到底是回来了。
舒开眉,一步踏落,是竹叶清和的气息绕过发丝,润在唇角;又一步踏落,是回忆接踵而至,当年的白衣青衫犹在眼前飘开;再一步,只觉得目中有微微的不适,像有雨水落入的感觉,又冷,又涩,但我并不想落泪。便又迈出一步,只觉身后有风决绝地灌过来,竹叶发出莽莽榛榛的声涛,紧接着是杀气腾腾的一声喝:“萧辰,你这混蛋!”
两剑相交,拼出闪亮的火花。压在我剑上的力道,逼得我喘不过起来。
硬生生地抬起头,正对上有些熟悉的一张脸。一袭白衣的年轻男子,剑眉锁起,目光决裂。
正欲开口,又听到杀气纵横的一句话。
“萧辰,你竟然……竟然这样对筝儿!混蛋,你让她……”几乎是语无伦次的一句,但我收了剑。狠狠的痛从体肤一直扎入筋骨,在肩头开出一朵燎烈的绯花。
“慕容舒,这是我该得的吧。”
一声嗤笑,不知是笑我还是笑他自己。
“我只可惜没刺到你的心口。”冷冷的一句话摔落,鹰一样的一双眼对上我的眸子。
极沧桑的一双眼,注满了悲伤、仇怨、纠葛,晚秋的暮色一般悠远苍茫。
我忽然如遭雷劈,抬手遮去他半边脸,眯眼一看。这眼睛,这面孔,分明是——
“是你,你在枫岭上伤了筝儿,竟然是你!”一声吼出,我再顾不得其他,只管扬剑向他颈上劈去。
双剑又绞在了一起,剑气纠缠,大片的青竹在瞬间倒下。
慕容舒厉声高喝:“我怎么会去伤筝儿?她是为了你,自己往我的剑气上撞的!”
其实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荒谬的笑话。
十八岁的慕容舒狂傲不羁,他只想向筝儿证明自己的力量,证明自己才是最有能力保护她的人,于是一言不发地出招。十六岁的萧辰却以为他是慕容家的仇敌,不等细想就出剑上迎;而当年的慕容筝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兄长,她知道他来接自己下山。奈何心里有放不下的念想,放不下的人,像同心结,一点点抽紧,如何也解不开。
于是她下了狠心,用自己的血来拖住慕容舒,她知道哥哥一定懂她的意思:她不想离开。
于是倒地的瞬间,她极轻地道出一句“大哥对不起,你又要难过了”。
那句话不是对我说的,是说给我身后心痛如绞的慕容公子。
我不再出手了,如果这就是真相,慕容舒,那便任由你的剑砍过来好了。
却忽然出现了第三把剑。
稳稳地架在我面前,顿时稳住了局面。
一袭碧青的衫子,只在领口开了两朵素雅的小花,润了兰花绿的颜色。
极淡的风,四周是明翠的碧色,女子凌厉地一挑眉,谙熟地甩开一柄利剑。
“慕容舒,你走吧。”很脆的一声,声音并不响亮,却自有一种威慑力,若六月天里突然浇下的一场雨,让人神智蓦地一清。
“阿静,我知道你会来的。你的决定从来没有变过吧,静姑娘?”说罢,慕容舒仰天长笑,凛然抽剑回身,却又幽幽地吐出一句:“萧辰,我到底是败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不知话里藏的是无奈还是释然。然而话音未落,那一袭白衣已怅然而去,再寻他不着。
我回过身来,向那已是双十年华的女子望去。她的样貌,曾在迷乱之中念了千百遍,眉是黛色的,瞳是玄青的,额发是飘在脸旁的,每一样都清清楚楚。忽然就在眼前,却还没有朦胧中的来的真切。
犹恐相逢是梦中啊。
可她的声音却如呼啸而来的箭,青锐,尖利,有漠然的凉意,让我猝不及防。
“没想到过了三年,萧公子还认得阿静。”
一句丢下,她再没看我,只管往林中走去。
临末,只听得从她远去的方向渐渐飘来孤寂无比的声音,反复的叹一句,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我站定,微笑不语。
相思,相思。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