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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星夜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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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伏,天气愈发炎热。沈惊澜虽体寒,却也受不住这蒸腾暑气,精神愈发倦怠,连日常给萧煜授课的时间都缩短了些。
这日傍晚,暑热稍退,凉风渐起。萧庭筠见沈惊澜晚膳用得比平日多了几口,心情似乎也不错,便提议去庭院中散步透气。
沈惊澜本不欲动,但看着萧庭筠期待的眼神,又瞥见一旁安静看书的萧煜,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庭院中晚风习习,吹拂着竹叶沙沙作响,带来一丝凉意。萧庭筠扶着沈惊澜,在青石小径上缓缓踱步。萧煜则落后几步跟着,目光好奇地打量着暮色中的宫苑景致。
走着走着,便来到了靠近宫墙的一处小演武场。这里平素少有人至,场边兵器架上,各式兵器擦得锃亮,在夕阳余晖下闪着幽光。
萧庭筠目光扫过兵器架,忽然心血来潮,对沈惊澜笑道:“许久未活动了,惊澜,可想看看我的剑法可有生疏?”
沈惊澜抬眸看他,未置可否。
萧庭筠也不等他回答,径自走到兵器架前,取下一柄制式长剑。他褪去外袍,只着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手腕一抖,剑光乍起,如游龙惊凤,在这暮色四合的小院里施展开来。
他的剑法不同于沈惊澜那种精妙诡谲、一击必杀的刺客路数,而是大开大合,气势磅礴,带着沙场淬炼出的凛冽杀伐之气。剑风呼啸,卷起地上落叶,衣袂翻飞间,身随剑走,矫若惊龙。
萧煜看得目不转睛,小脸上满是惊叹与崇拜。他虽习文为主,但男儿天性,对这般英武雄姿自然心生向往。
沈惊澜静静地看着,目光落在萧庭筠腾挪闪动的身影上,那双沉寂的眸子里,似乎也映入了跃动的剑光,泛起一丝微澜。
一趟剑法练完,萧庭筠气息微喘,收剑而立,额角有细汗渗出。他看向沈惊澜,眼中带着几分期待:“如何?”
沈惊澜尚未开口,萧煜已忍不住小声赞叹:“父皇剑法精妙,气势恢宏!”
萧庭筠闻言大笑,走到沈惊澜身边,将剑递向他:“惊澜,许久未见你动剑了,不若也活动活动?”
沈惊澜看着那柄制式长剑,并未去接,只是淡淡道:“我的剑,是‘松山月’。”
萧庭筠一怔,随即了然。松山月是许寒山所赠师门至宝,伴随沈惊澜走过腥风血雨,对他意义非凡。他并非嫌弃这制式长剑,而是他的剑道,早已与“松山月”融为一体。
“是我考虑不周。”萧庭筠笑了笑,将长剑归鞘。
沈惊澜却忽然转向萧煜,问道:“你想学剑吗?”
萧煜没想到先生会突然问自己,愣了一下,随即老实答道:“学生……学生更喜文事。但……若先生觉得该学,学生愿意学。”
沈惊澜看着他,目光深邃:“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为君者,不必是万人敌,但需知兵事,晓武略,方能不为武将所欺,亦能体恤将士艰辛。”
他顿了顿,对萧庭筠道:“明日开始,下午的课业分出一个时辰,由你教他基础剑术与骑射。”
萧庭筠有些意外,但见沈惊澜神色认真,便点头应下:“好。”
沈惊澜又看向萧煜:“不必求精,但需明理,强身健体即可。”
萧煜恭敬应道:“学生明白。”
暮色渐浓,三人缓缓走回紫宸殿。萧庭筠依旧扶着沈惊澜,萧煜跟在身后,脑海中还在回想着方才那凌厉的剑光,以及对明日开始习武的隐隐期待。
回到殿内,沈惊澜目光掠过墙上悬挂的“松山月”。长剑古朴,剑鞘上有着淡淡的云纹,在宫灯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它已许久未曾出鞘,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收敛了所有锋芒,静默于这深宫一隅。
七月中,正是瓜果最丰美的时节。各地进贡的时鲜瓜果源源不断送入宫中,冰镇之后,清甜解暑。
这日,岭南进贡的一种名为“蜜露”的甜瓜被送到了紫宸殿。瓜形圆润,皮色青翠,用银刀剖开,顿时一股浓郁的甜香弥漫开来,瓜瓤金黄,汁水丰沛。
萧庭筠亲自切了一牙,去了籽,用玉碗盛了,递到沈惊澜面前。“尝尝这个,听说很是清甜,又不至于太过寒凉。”
沈惊澜近来食欲不振,对油腻荤腥更是碰都不碰,萧庭筠便变着法子寻些清爽的瓜果点心给他。
沈惊澜接过玉碗,用小银匙舀了一小块送入口中。瓜肉细腻,入口即化,甘甜的汁水瞬间充盈齿颊,确实比他平日吃的那些汤药可口得多。他微微颔首:“尚可。”
萧庭筠见他肯吃,心中欢喜,又切了几牙,招呼正在一旁临帖的萧煜:“煜儿,也过来用些,歇息片刻。”
萧煜放下笔,走过来,规矩地行了礼,才接过內侍递来的另一碗瓜。
孩子到底嗜甜,萧煜吃了一口,眼睛便亮了起来,小口小口吃得飞快,嘴角都沾上了些许金黄的瓜汁。
沈惊澜吃得慢,只用了小半碗便放下了。萧庭筠也不勉强,将自己碗中剩下的几口吃完,见萧煜一碗已尽,眼巴巴地看着瓜,不由失笑,又让人给他切了一牙。
“慢些吃,没人同你抢。”萧庭筠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觉得有趣,顺手用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
萧煜有些不好意思地放慢了速度。
沈惊澜看着萧庭筠那自然而然的动作,目光微动。萧庭筠对这孩子,倒是愈发有为人父的慈爱模样了。
这时,在榻角打盹的花生似乎被这甜香吸引,醒了过来,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沈惊澜脚边,仰着头,“喵喵”叫着,琥珀色的眸子盯着那金黄的瓜瓤。
沈惊澜顿了顿,用银匙尖挑了一点点最嫩的瓜瓤,递到花生嘴边。
花生小心地嗅了嗅,然后伸出粉色的小舌头,试探性地舔了一下,似乎觉得味道不错,便就着沈惊澜的手,将那一小点瓜瓤吃了下去,吃完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巴,逗得萧煜忍不住笑了起来。
“它竟也吃瓜?”萧庭筠也觉得新奇。
“偶尔喂些无妨。”沈惊澜淡淡道,又挑了一点点给花生。
一时间,殿内只听得见萧煜细碎的咀嚼声、花生满足的呼噜声,以及窗外隐约的蝉鸣。空气中弥漫着甜瓜的清香,混合着冰鉴散发出的丝丝凉气,构成一幅宁静而惬意的夏日消暑图。
萧庭筠看着安静吃瓜的沈惊澜,看着眉眼带笑的萧煜,再看看那只窝在沈惊澜脚边、惬意眯着眼的花生,心中被一种巨大的、平实的幸福感填满。什么江山社稷,什么朝堂纷争,仿佛都被隔绝在这温馨的画面之外。
若能永远停留在此刻,该多好。
他用银刀又切了一牙瓜,仔细去了籽,却没有再给谁,只是放在一旁的冰玉盘里镇着,预备着等沈惊澜何时想吃了再用。
沈惊澜将他这细微的举动看在眼里,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玉碗边缘。
这世俗的、带着烟火气的甜蜜与安宁,是他颠沛半生、手染鲜血后,从未奢望过的归宿。如今捧在掌心,却只觉得太过珍贵,珍贵到害怕下一刻便会失去。
入了八月,暑气渐消,夜风开始带上凉意。一场秋雨过后,夜空如洗,繁星璀璨。
沈惊澜近来夜里睡眠愈发不安稳,时常惊醒。这夜,他再次从混沌的梦境中挣脱,睁开眼,殿内一片黑暗,只有角落留着一盏昏黄的落地宫灯。身边,萧庭筠呼吸沉稳,似乎睡得正熟。
他轻轻挪开萧庭筠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动作极其小心,不想惊动他。然而,他刚一动,萧庭筠便立刻醒了过来。
“惊澜?”萧庭筠的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手臂下意识地收紧,“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说着便要起身唤人。
“无事。”沈惊澜按住他的手,低声道,“只是醒了。想看看星星。”
萧庭筠闻言,松了口气,随即起身,取过一件厚实的外袍将他仔细裹好,然后打横将他抱起。
沈惊澜身体一僵,蹙眉:“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夜凉露重,你身子受不住。”萧庭筠不容置疑,抱着他,稳步走出寝殿,来到外间临窗的暖榻边。这里视野开阔,透过巨大的琉璃窗,可以望见无垠的夜空。
萧庭筠将沈惊澜小心地放在铺着软垫的榻上,又扯过一旁的薄毯盖住他的腿脚,自己则在他身边坐下,依旧将他揽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
窗外,银河斜挂,星子如碎钻般洒满天幕,静谧而壮丽。
两人依偎着,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星空。
良久,沈惊澜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小时候,母亲常说,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
萧庭筠低头看他,只见他仰望着星空,侧脸在星辉下显得愈发苍白剔透,眼神却带着一种罕见的、迷离的追忆。
“她说,我的星子,定然是极亮的那一颗。”沈惊澜继续说着,语气平淡,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可后来沈家的星子,好像都黯淡了。”
萧庭筠心中一痛,手臂收得更紧,将脸颊贴在他冰凉的鬓边,低声道:“没有黯淡。林姨的星,沈叔叔的星,还有沈家所有人的星,定然都在天上看着你。而你的星,在我心里,永远是最亮的那一颗,从未熄灭。”
沈惊澜睫羽微颤,没有回应。
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指向夜空北方一颗格外明亮的星辰:“那是紫微星。”
萧庭筠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帝星所在。”
“嗯。”沈惊澜淡淡应道,“其旁那颗稍暗,却稳居其侧,光芒清冷的,是‘天枢’。”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少时钦天监说,我命格星芒大盛,恐扰紫薇……指的,或许便是此类吧。”
萧庭筠脸色一沉,语气却依旧温柔:“无稽之谈!若非那些宵小借此生事,沈家何至于……惊澜,你看,”他指着紫微星与天枢,“它们相依相伴,亘古如此,何来相扰之说?在我心中,你便是我的‘天枢’,不可或缺。”
沈惊澜沉默了片刻,极轻地叹了口气,将头靠在了萧庭筠的肩上,闭上了眼睛。“庭筠,我累了。”
“那我们回去歇息。”萧庭筠柔声道,再次将他抱起,稳步走回寝殿。
将他安置在床榻上,盖好锦被,萧庭筠在他身侧躺下,依旧将他拥入怀中。
“睡吧,”他在他额上印下一吻,“我守着你。”
沈惊澜没有睁眼,只是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窗外,星河无声流转。
殿内,相拥而眠的人,彼此依靠,仿佛便是对方的整个世界。
这宁静的星夜私语,驱散了梦魇,也暂时抚平了深藏于心底的隐痛与不安。在这秋凉渐起的深宫里,至少还有怀抱可以依偎,还有星光可以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