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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四十章(下) ...

  •   陆通迷迷糊糊,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睁开眼来,只见头顶浓荫苍翠,遮天蔽日,自己是躺在一棵巨大无比的树下。他定了定神,认出来便是初入谷时见到的那一棵大树,那匹进谷来所用的白马就站在不远处,正自悠闲地吃草。陆通心中一个激灵,翻身坐起,只见所在正是谷口第一道门户之前,情急四望,哪里又有半个人影?

      陆通叫道:“小非儿?无想?”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只觉身体甚是灵活,并无寻常晕去后那等麻木沉重之感。他走到那重石壁之前,按着记忆中的方位,伸手去摸,只觉扣合处严丝密封,竟无半点罅隙,用力推了一推,大石纹丝不动。

      陆通心中隐隐约约,似乎猜到了甚么,又不敢去想,叫道:“小非儿!” 发足了气力向那石上推去。他前一日受伤吐血,这时候使力过巨,只觉胸中气息翻腾,一团热血几欲冲口而出。又推得两下,突然间天旋地转,眼前金星直舞,一跤跌坐在地下。

      陆通在地下呼呼喘息,伸手扶住了石壁,却说甚么也站立不起。忽见无想坐在数步外一块大石头上,正冷冷地看着自己。原来他的身形被几丛灌木挡住,慌乱中竟未瞧见。

      陆通见了他,仿佛溺水之人得了一条大木一般,叫道:“无想,非业……非业到哪里去了?”

      无想漠然道:“非业这时候自然和师父在一起,这又有甚么好问?”

      陆通又惊又喜,道:“他……他师父救活了他么?我要见他,你带我去见他。”说着手扶石壁,慢慢站起身来。

      无想嘴角勾起,似是讥嘲,又似是幸灾乐祸,道:“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向那石壁一指,道:“这里是芒崃山潜龙谷,你可知道这条通道叫甚么名字?嘿嘿,这叫做亢龙道。亢龙有悔,可再也回不去啦。”

      陆通瞪着无想,一时只说不出话。无想道:“你这般瞧着我做甚么?我怕你懊恼,入亢龙道之前,还问过了你。非业送去给了师父,便决计不会再回你身边,你自己明明也答允了。”

      陆通叫道:“胡说八道!我没答允!非业呢?我要跟他说话。”情急之中,声音也哑了。

      无想怡然道:“陆通,这一件事的由来,难道你这时候还想不明白?我答允了你,要送非业来给这里老贼疗治,你便不奇怪么?”

      陆通心中一片混乱,道:“甚么由来?奇怪甚么?”

      无想道:“冥灵春秋能医治天下所有的内疾外伤,起死回生,却有个致命的缺陷,练这功夫的人,决不能行人伦之道,否则气血倒逆,无药可救,非业是老贼亲传,为甚么竟然不知道这个要紧之处?他既是老贼心爱的弟子,为甚么却被关入迷僵百年之久?老贼明明活着,为甚么这些年里,却始终不来找他?”

      他连问了三个“为甚么”,陆通一个也答不上来。以他之机灵狡狯,原本早该想到这中间的大相矛盾之处。然而无想既说非业有救,则便有再多十倍的破绽,只怕他也会信之不疑。这时只觉心底一股凉意弥烈,透骨生寒,全身都起了战栗,喃喃地道:“为甚么?”

      无想道:“哈哈,我告诉你,老贼从来没告诉过非业冥灵春秋的禁忌,那是因为在他心里,非业是永远不会长大的。他做梦也想不到,非业会死在这一件事上。”

      他又笑了几声,似乎心中甚是得意,然而笑声嘶嗄,当真比哭号还要难听,又道:“你见过了我和关施的相貌,一定以为老贼对非业眷恋不已,这才找了许多面貌和他相似的人来作弟子,是不是?你以为老贼心中欢喜他,才舍不得不救活了他。”陆通心中确作此想,听他这么说,呆了一呆,道:“难道不是?”

      无想冷笑道:“大错特错!非业自己,才是另一个人的替身。他没见过老贼的那张画像,大约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一点。”

      陆通道:“甚么画像?”

      无想道:“老贼在身边藏了一张小像。那张画像上的人,便同非业一模一样。”他目光微茫,似在追忆往事,道:“我曾在无意之中,见过这画像一次。那卷轴上的题签奇特,凭了这条线索,我才打探出来老贼的身世。他是唐朝昭宗皇帝的第十一子,封号端王的李祯。得传冥灵春秋的神功之时,刚刚新婚未久,他为了练这功夫,不惜抛妻别家,在山谷中潜心修习,直到神功大成,才回家看视。

      “然而他一去十余年,谷外世界早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妻子等他不归,一早郁郁而终,却给他留下了从未谋面的一个儿子。便在他回来的前一月,朱温篡位后将昭宗子孙尽皆屠戮,他这儿子走投无路,自杀身亡,死时不过十六岁,连尸首也不知去向。大约他能找到关于这人存在过的唯一证据,便是宫中画师为他作过的一张画像。”

      他眼中满是阴鸷笑意,分不清是讥嘲还是发狠,又道:“老贼寻到非业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头。我不知道他在这之前,还收过几个弟子。总之,非业实在是他最最得意的弟子,得意到他虽然亲手将他封入玄冰,还要忍不住向我说起他,每一天都要提到他……他不但相貌同那图中少年一模一样,更妙的是练功有成,永永远远,都将容貌停留在画像上的那一刻。”突然冷笑了一声,道:“这老糊涂虫,失心的疯子!他根本弄不清楚,便当真是他儿子,也会长大成人。他从来没见过他儿子,才只念念不忘他在画中的那一个模样。”

      陆通怔怔地道:“他既然把非业当作儿子,那……那一定是救了他去了。”

      无想冷笑道:“你原来看着也还伶俐,怎地现下说出话来,好像白痴一般?老贼从来要找的只是他儿子的替身。当初一觉出对非业起了不可告人的心思,便即将他封入迷僵,从此撤手不管,决绝狠心如此,现下又如何肯将他救活?”

      陆通仿佛是将溺之人在水中挣扎,徒劳地伸手乱抓,却抓不住半点资力之物,只有一个又一个浪头不住打来,只打得他晕头转向,吃力地道:“你怎么……怎么知道?”

      无想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可不是非业,同老贼在一起待了十年,居然还对他为人一无所知……老贼那点下流心思,又有哪一处瞒得了我?他根本便是个疯子,偏偏还自以为是神仙。”双目凝视陆通,道:“你道我将非业送来,是怕了应誓么?哼,我只是要见到老贼,想看看他见到非业尸首时候,脸上是个甚么光景……他总将非业说得多么天真洁净,好像昊天灵童一般,我便要教他看看,他这冰清玉洁的徒弟是怎么死掉的。哈哈,哈哈!”

      陆通呆呆站在当地,忽然间喉间嘶吼了一声,扑了上去,两手狠狠扼住无想脖颈。无想猝不及防,只挣了两下,便满脸紫涨,身子瘫软下来。陆通卡着他脖子,死命收紧,将全身每一丝力量都用在了两只手上——似乎不如此,满腔火也似的激愤便要立时炸将开来,炸裂了胸膛,炸碎了一切。

      山风越林而来,寒意彻骨。

      陆通忽然觉得精疲力竭,再没一分气力,缓缓松开了手。无想扑通一声,倒在地下。他脸上早已是死灰一般的颜色,双目凸出,然而眼珠居然仍在慢慢转动。再过一刻,呼哧呼哧地喘了起来。

      又过了良久,无想忽道:“陆通,你怎么不杀了我?你的刀呢?你拔刀杀了我啊。”喉音破裂,夹着一缕尖细嘶号,说不出的凄厉刺耳。

      陆通脑中昏昏沉沉,只想:“老鬼为甚么不死?嗯,他练了冥灵春秋,寻常杀不死他。”听他如此叫唤,下意识地便向腰间摸去。目光下垂,忽地触到了无想的眼睛,那眼中光芒亮得惊人,满是热切疯狂之意。陆通不由得怔住,道:“你要我杀了你,我偏不让你如意。”见到不远处那马,当即抓住了无想头发,倒拖着走去。只觉胸中气息纷乱,脚步沉重,每一步都走得费力无比。

      他把无想横放马背,伸手扯断系在树上的缰绳,将他捆个结实,随即在马臀上重重一拍。那马吃痛,咴咴叫着急奔而去,片刻间消失在谷外。

      陆通回过身来,向那石壁走去,刚刚走出两步,眼前一黑,又坐倒在地。

      他已有三日两夜未睡,身上几处受伤,奔行百里,只强靠一口真气维持。这时候疲乏伤痛到了极限,意志涣散,只想放声大哭,又想就此倒地不起。然而心中一个倔强的声音却始终按捺不下地响起,暗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小非儿若是活着,我便非找到他不可。他若是死了,我也一定要和他葬在一起。”

      他深深吸了口气,盘膝坐定,闭上眼睛,慢慢调匀胸前一口内息。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觉那股翻腾的血气渐渐平定下来。

      陆通睁开眼睛,见天边一抹红彤彤的夕阳,已不见了大半,山谷里的一切瞧来都朦朦胧胧。他运功半晌,精神略振,寻思:“今天是说甚么也不成了,须回附近城镇中去找些吃的,明天再来想办法。——唉,怎地我刚刚神志不清,把好好的一匹马送给了无想那畜生?”折了条树枝作拐杖,慢慢向谷外走去。

      堪堪走到谷口,望见进来的那一条长长山道,不由得又叹了口气,刚要迈步,忽然间望见山道尽头,有一个小小白点正自移动。

      陆通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了天灵,呆在当地。柔和夕晖中,那个白点渐渐变大,分别便是个身穿白衣的少年,身法轻灵,仿佛足不沾地一般掠来,只在片刻之间,便近了许多。

      陆通蓦地大叫一声,向前奔去。他一身武功,十九倒在轻功,那拾羽步总纲中讲述要旨,便在“无形无迹,若往若还”八个字上,这时在崎岖山道上发力狂奔,脚下七高八低,哪里还顾得上甚么轻功,甚么步态?跌跌撞撞,忽地踩中一块圆石,一跤跌出,身子纵起,顺势在空中连翻了几个筋斗,落在那人身前,张臂便向他抱去。

      双臂终于触到实质的那一刻,陆通不觉呻吟一声,热泪夺眶而出。他头一回知道,原来快乐到了极点,也会如此疼痛。

      两人紧紧相拥。非业轻轻地道:“陆通,是我。”

      陆通呜咽道:“小非儿,你活了,我……我又见到了你,现下可以去死了……呸呸,我见到了你,又怎么可以死?”语无伦次,直是不知所云,非业却懂得他的意思,低声道:“我也是。”

      过了良久,陆通心神略定,道:“小非儿,是谁救了你?是……是你师父么?”非业微感诧异,道:“那是自然。除了师父,天下还有谁能救得我?”

      陆通心中有许许多多的言语要问:“他怎么便肯救你?”“他同你说了甚么?”“他究竟对你怀了怎样一番心思?”……以及:“你见过他后,到底心里觉得如何?”——然而一转念间,却觉得这许多问题一个都不重要,非业活了过来,并且在他身边,原已代表了一切。

      他想了一想,问道:“你的伤都大好了么?再不会有甚么反复罢?”非业气色极佳,任谁见了都知他已无恙,然而陆通保险起见,还是想听他亲口说上一句。

      非业微笑道:“都好了。我身上冥灵春秋的真气已然被我师父化去,从今往后,再不必练这功夫。”

      陆通“啊”了一声,道:“那是说,你以后都不用守戒了?”见非业点头,惊喜交集,道:“那可……那可太好了。”他送非业来时,早在心中发了无数誓愿,只盼非业能得复活,从今往后,自己决不再碰他一下。这时乍听消息,只觉得事情好得忒也过分,简直不能是真的。他抬起头来,细细端相非业容貌,道:“可是你……你看起来也没甚么不同啊。”

      非业微微一笑,道:“我身上功力虽散,已然停驻的容貌却也不会就改。譬如有人习得外家功夫,身体筋肉壮健有力,以后纵使停练,也不会一下子就变回练功前的模样。更何况我十七岁被封入迷僵,冰中岁月,原本便和冥灵春秋的功夫无关。”陆通连连点头,道:“正是,我早说过,你今年才二十四岁,比我大不了多少。——看起来还是比我小得多。”非业道:“我以后容貌会渐变化,与常人无异。”

      陆通道:“小非儿,你这般美丽,不管怎么变,都是美得不得了。”他称赞非业容颜,向来带了几分轻薄调笑,这时却是语出至诚。非业道:“我原本便不想再练这功夫,容貌变化,那又有甚么要紧?师父另传了我一套内功,说是假以时日,武功也能回复旧观。我只担心你等得久了,匆匆出来,都没来得及和他好好说上几句话。”

      陆通心花怒放,非业这般说法,显然自己在他心中地位,已比师父来得更为重要,道:“那我现下陪你回去,再寻他好好叙旧便是。”他此刻心情欢畅无比,对非业师父的那点忿恨也烟消云散,只觉这人还了他一个有血有肉的非业回来,差不多便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非业摇头道:“他……他说他另有要事,与我分别后便即离谷他去,以后……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说到这里,眼中不禁流露出黯然之意。

      陆通一凛,想起了无想的那些言语,暗道:“老家伙对小非儿,只怕当真便如无想所说,有些不清不白。他这些年对小非儿避而不见,原也是为了这点心思,不能向他解释。”至于他何以如此,究竟是为了历来将非业当作了儿子的替身,无法逾越自己心中界限,还是为了不愿就此丧失不老长春的神功,却是难以断言,问道:“他有没有……嗯,你有没有问他,当初为甚么将你封入了玄冰?”

      非业道:“没有。”顿了一顿,道:“这一回我本来已死,师父不惜耗费上百年清修的功力,才救我苏醒。他待我恩重如山,当初之事,一定有他不得已的缘故,他既不肯说,我又何必苦苦追索,令他难过?”

      陆通道:“嗯,原来你不知道……不知道……”非业疑惑道:“不知道甚么?”

      陆通忽地展颜一笑,道:“没有甚么。”心中暗道:“你敬爱师父,有些事情,还是不必知道的好。”抱住非业,将右颊贴住了他左颊,只觉阵阵温热传来,与从前冷若冰雪的情形迥然不同;肌肤相接,忍不住便是一阵意乱情迷,一颗心怦怦大跳起来,道:“你当日拿了我给你的玄石令,还答允了我一桩事没做,从今往后……”

      非业忽地向后让去,道:“陆通,天晚了,咱们还是先离了这里再说。”陆通失魂落魄,只道:“是,是。——咱们这是到哪里去?”

      非业拉起了他手,莞尔一笑,道:“自然还是到上一回,没做完的地方去。”

      (全文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第四十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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