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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无绝人之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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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年景好,雨水足,地里收成很是不错,望着场子里一座座垒的高高的麦垛子,肖德勇直了直腰,常年紧锁的眉头有了片刻的舒展。想到前日去镇上听到的消息,他又止不住心烦,直至听到同村人问好,才回过神往家里走去。
肖家是靠山屯的外来户,当年肖德勇爷爷的爷爷带着一家老小逃荒,一眼相中了这背山面水的小村庄。从此他们就在这里立了门户,世代安居。随着儿孙成家生子,原来小小一户人家也散开了枝叶,如今村子东头起十几户人家都是肖氏子孙,肖德勇家就住在最靠头的山脚下。
今天日头足,肖德勇一进门就看见媳妇正坐在井台前晒萝卜干,急忙赶过去接了竹篾,“今天太阳不错,你好好坐着歇会成了,怎的又干起了活来?有什么事喊阿泽来帮你做,他这几日也不用去柜上帮忙,闲着也是闲着。”
李银梅由着男人抢了她的活计,坐在一旁拿起巾子擦了把汗,笑嗔道“我这些日子着实觉得松快了不少,整天躺在床上骨头都朽了,这些活我随手就做了,哪至于喊孩子,个头还没柜台高就开始伺候着师傅做活计了,回家可不得让他好好歇歇。”
肖德勇觑了眼媳妇,看她今日面色不错,便试探的开了口“阿泽他舅舅托人捎了个信,这月底新媳妇就要进门,到时候我带阿泽去道个喜,也好帮衬帮衬。”
李银梅一听就红了眼圈,恨恨说道“阿嫂这般好的人,对不起哪个了,怎的被这般作贱,尸骨还未寒呢那女人就要上门了?”
肖德勇叹口气,也不知该如何劝解媳妇,要他说啊,他这个大舅兄心太大了,尤其是这几年赚了点钱,越发让人看不懂。
当年李家家道中落,老太太典了铺子带着两个孩子回乡过活,李银梅身子弱,老太太做主嫁了知根知底的老实人肖德勇。李老大却死活看不上乡下的女人,一个人跑到镇上做工,蹉跎到二十多岁,最终还真叫他娶了个秀才女儿。
这秀才女儿是个命苦的,当时刚过门一年就死了丈夫,带着尚在襁褓里的女儿回了娘家,怎料秀才迂腐,觉得女儿有辱门楣不许归家,这才让李老大捡了便宜,得了个识文断字的媳妇。
秦氏那真是没话说,长得漂亮又贤惠知礼,上敬婆母,下疼小姑,家里家外操持的妥妥帖帖。这般千好万好的人,偏偏就是子女缘差了一些,进门多年无所出,这不今年好不容易怀上了,可还没等落地呢,李老大养在外面的女人就抱着个三岁左右的男娃找上门来,当时秦氏就见了红,最后母子俩都没熬过,撒手去了。可恨这边秦氏尸骨未寒,那边李老大就开始张罗着要把那寡妇接回家了。
这一场糊涂官司肖德勇做外弟的自然没法插手,但秦氏活着的时候就对他们多有看顾,四节礼样样不落,就连阿泽如今的差使也多亏了秦氏帮衬。想到这些肖德勇也不禁感叹好人不长命,犹豫了一下又将自己听来的消息告诉了李银梅。
“什么?杀千刀的畜生,家里是揭不开锅了吗?好好的人家竟然要做那卖儿卖女的营生,也不怕被人戳脊梁,虽不是亲生的,但也叫了他这些年的爹,怎么狠的下心呀!”李银梅气的直哆嗦,一口气梗在胸中捂着帕子流泪。
肖德勇知道媳妇心里不好受,拍拍她的手宽慰道:“这事还不知道真假呢,大舅兄虽有些糊涂,但我觉得倒不至于这么狠心,估计是那个寡妇撺掇的,我明日就去问问他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可不是嘛,那毒妇还没进门就能逼死我嫂子和侄儿,等她进了门,一个小丫头哪里还有活路,如今还没长成呢就惦记上了,再大几岁还不知道要被他们怎么糟践呀。”李银梅一想到这些就又气又怒,实在想不通小时还知道护着自己的哥哥,如何就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既然舅舅家容不下表妹,那就把她接到咱家吧,反正她吃的少,来家里还能陪陪娘。”阿泽不知何时偷溜过来听大人讲话,他虽年纪不大,但一直在药铺里迎来送往的也是见识了些人情冷暖。
肖德勇本来就有这个打算,但因家里如今的情况一直举棋不定,如今听了儿子的话终于咬牙下了决断:“阿泽说的对,嫂子对咱们有恩,那孩子也是咱们看着长大的,每回来都叫我们一声姑父姑母,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没活路,过几日我就去镇上找大舅兄,把她接来家里。”
李银梅听了丈夫和孩子的话,愣住了神,想到家里如今的情形心里,张了张口没说话,本来她的身体就是个拖累,每日要靠药汤子养着,一点重活也干不了,娘家不但出不上力,如今再添一张白吃饭的口,这日子就真的过不下去了。
不是她狠心,自己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人家当亲爹、后爹家里的都不管,自己这个没有血缘的姑姑哪里管的到,可是拒绝的话在嘴边,硬是说不出口……
李银梅抹了把眼泪,最后还是恨声道,“罢、罢、横竖是我们欠嫂子的,蜜丫头又是打小看大的,接过来咱们养着,过两年给阿泽当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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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家父子上门时,李蜜正在堂前给她娘烧纸,昨日后爹一夜未归,由着这拖油瓶女儿一个人在家自生自灭。
李蜜彻底认清现实,李老大对这个便宜女儿当真没有情意。这个家不能再待了,不定哪天就被卖掉。但这吃人的恶世道,她一个小女娃人生地不熟,若不好好筹谋,可真是从自寻死路。
李蜜思量再三,想着先去乡下亲戚家躲躲,把眼前这关过了,等她摸清了如今的形式,再做打算。
临走前,李蜜想给娘上柱香,在她灵前拜别。
只这幅情景看到肖德勇父子眼里,便是小小的一个人儿,穿着不合身的孝衣,孤零零的跪在母亲的灵前,!仿佛天地间只余她一人,真正是见者落泪。
肖德勇这样一个七尺男儿见了也不禁鼻头发酸,阿泽也一下红了眼眶,平日的机灵话半点说不出口,踌躇着上前轻声安慰“蜜姐儿我和爹来接你回家了,别哭了。”
李蜜茫然抬头,看到是蜜娘的姑父和表哥,心内大喜,这可真是瞌睡递来了枕头,忙起身问好,“姑父,表哥,你们怎么来了?”
肖德勇温身开口:“我们来看看你,蜜娘你爹可在家?”
“我爹他不在,我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他了,应该是在尤寡妇那。”李蜜眼神微暗。
肖德勇听了李蜜的话,眉头紧皱,心里实在不喜大舅哥的行事。
他先带着阿泽给亡嫂上了炷香,诚心诚意地磕了头。“嫂子,您安心去吧,蜜娘我会带回家养着,这辈子您没享到福,下辈子一定带着我侄子投个好胎。我在此发誓,一定会把蜜娘当作亲生女儿来待。”
李蜜听到这话内心又惊又喜,真正是天无绝人之路。跟着去姑姑家不仅能解燃眉之急,而且还可以借此机会好好了解一下这个时代。
仔细思量起来,姑姑姑父一家确实对小李蜜非常疼爱,但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愿意接她去养,这可真是救她于水火了。
李蜜顾不上多想,忙朝着姑父拜谢,肖德勇一把将人捞起来,“你这孩子,怎的这么多礼,跟姑父也生分了不成。”
“有个事情不知姑父是否听说,尤寡妇想要送我去冲喜,看我爹的意思并没有拒绝,如今这情况,我知您和姑姑顾念我,可不知爹愿不愿意让我跟您走呢?”
见李蜜眼睛通红,肖德勇忙安慰,“我自是听说了此事才急忙赶来的,好了好了,不哭了。姑父自有办法,真正是受苦了,别怕,我去找你爹来,咱们等会就回家去,别怕啊。”
闻言李蜜心内稍安,不知姑父准备如何说服李老大,只希望一切顺利。
阿泽看李蜜情绪好转,心下松了口气,“表妹饿了吧,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来。”说着变戏法似的拿出两个鸡蛋。
李蜜接过还带着温度的鸡蛋,心内感动,“我还没吃饭呢,正好饿了,谢谢表哥”。
她不想吃独食,只拿了一个,阿泽舍不得吃,揣在怀里打算等妹妹饿了再给她。看着李蜜低着头吃鸡蛋,阿泽还细心的去屋里倒了杯水端出来。
觑了眼妹妹的脸色,阿泽又忍不住开口:“你说你是不是傻,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来找我们,要真是被你那没良心的爹买了,我看你上哪哭,今天你就跟着我回家去住,如果有人欺负你也别怕,我去给你揍他。”
李蜜不由勾起了嘴角,这一世好像也没她想的那样糟糕, “表哥,我不哭了,谢谢你,谢谢你们。”
看着李蜜认真的眼神,阿泽颇不自在的扭开了头,“什么谢不谢的,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李蜜估摸着她后爹快要回来,赶紧张罗着阿泽搬东西,娘当初为了帮李老大,不多的嫁妆都贴补了家用。这家里能看见的杯碗盘窄尽数都是阿娘多年来细心置办,她宁可砸了也不愿意落在尤寡妇的手里。
李老大和肖德勇一进院门就看见院子里的骡车,一下就变了脸色:“呦,这是要做什么呢,我要是再不来家都叫人给搬空了。”
李蜜不想横生变故,低声解释:“不过是我娘身前用过的一些衣裳被褥罢了,怕放在家中新人看了不顺眼,我带着还能留个念想。”
李老大刚要开口,撇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肖德勇,想到家里值钱的东西他早就笼在手里了,几件破衣服也实在不值得争吵,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
也不知道肖德勇是怎么和李老大谈的,不到半个时辰,肖德勇就喊了两人进来给李老大磕头。
李老大面色不算好看,看了眼李蜜负气开口:“蜜娘,以往你娘就喜欢阿泽,如今她去了,你姑姑愿意接了你去教养,也算全了你娘的一份念想。我没你们想的那么狼心狗肺,你也叫了我这多年的爹,我还真能狠心把你卖了,好好跟着你姑姑过吧。”
竟真的成了,只这话听的云里雾里,她娘喜欢阿泽,和让姑姑教养她有何关系,李蜜压下内心的疑惑,被卖掉冲喜的危机解除,她由衷的松了口气。
见两人商议的差不多后,李蜜又暗示姑父将自己的户籍转到肖家,免得以后攀扯不清,李老大只当是肖德勇防着他,心里气愤被人看低,但还是僵着脸和肖德勇去找了一趟里正。
一切准备妥当,临出门前李蜜环顾了一眼这所熟悉又陌生的房子,墙角打着苞的梅花、窗台上晒着的杏核……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留着她们曾经的影子,但回忆终归是回忆,她知道踏出这扇门后的生活才是属于她的人生。
李蜜狠狠的抹了一把泪,转头看向院外,今日天蓝如洗,虽然前路漫漫,但她已做好了迎接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