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雪霁》素骨握金

4、第 4 章

　　胡同路。
　　顾视清沉默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书包，叹了口气。
　　良久，从嘶哑的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低低地轻咳几声，凤眼上挑抬眸，山光水潋滟，也带着几分茫然和不知前路该去何方的悲伤。
　　他横冲蛮撞地想要放走这只笼中鸟，可困在笼中的鸟宁愿承受刮骨剥皮之痛，也不愿意看一眼早已敞开的门。
　　像一只早已被驯服的小象，逐渐长大却也难以脱离脖子上深深的枷锁。
　　——
　　迈步回到小区，夜色笼罩。
　　顾视清推开房门，一室冷寂。
　　他先走到正厅旁的高桌子旁的蒲团那里，手拂了拂相框上落的一层灰尘。
　　自从八岁那一年，父母出车祸双双去世，他就独自生活在这间房子里。所幸双方亲戚都是知事明理的，没人舔着脸出来争那份赔偿金，反倒处处为他以后考量。
　　爷爷奶奶他没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外公外婆原是想把他接过去的，他不愿意，老人年纪大了也不好两头来回跑。小姑和二姨还有大舅各有各的家庭，他不挪窝，他们也就只好时候商量着每一月轮换着来照看他。
　　直到上了高中之后，寄宿，这才免了他们来回奔波。
　　这些记忆对于二十八岁，全世界到处跑的顾视清而言已经是很模糊了。
　　人总要有一个寄托，譬如陶念寄死，他寄生。
　　谁让他八岁那年，她刚好出现了。
　　寄托之所生念尔，一线足以。
　　何恐二十年又重逢……
　　“咚咚咚！开门啊！哥！开门——”
　　顾视清按了按额角去开门，这个比他小了一个月的表弟，十年后也没让二姨少操半点心。
　　一开门，就是李明琛那张哈士奇一般露出大大笑容的脸，刚打球回来还带着一身热夏的气息，汗珠掠过发梢落到左边深凹的酒窝里。
　　“热死我了，哥！快快快，给口水喝。”
　　顾视清侧开身，李明琛就像一颗反引力上升的球，直直砸向冰箱。
　　顾视清：“帮我也拿一瓶。”
　　高弧度线划过，洇出细小水珠的矿泉水带着冰冰凉凉的雾气，落到青白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掌中，一时竟也分不清哪一个温度更低一些。
　　李明琛咕咚咕咚喝了一瓶犹不解渴，风火一样又一路燃烧到浴室，三两分钟冲了个澡才算了事。
　　“哥！阳台上没衣服，帮我拿一下！”
　　顾视清转身进次卧，抓起床上乱扔成一堆的一件，递到卫生间。
　　顾视清：“怎么又没回家？”
　　李明琛略带惊悚的口气：“周测没考好，我觉得我妈可能要弄死我。”
　　“我先来你这避一避，明天在回去。”
　　“随你。”
　　顾视清答了一句，坐回沙发上，拿出手机，十年如一日蓝白色的对话框。
　　点开只有一个的置顶，向上翻了翻，几乎每周都有对话，对话内容却都是双方互相分享的学习文档，点开内容看，也是平平无奇。
　　顾视清转手发了个文件过去。
　　【顾视清：2017模考真题】
　　【顾视清：五成联考真题】
　　【顾视清：答案】
　　陶念吃过晚饭，借口躲进卧室。洗漱完之后从浴室里出来，米白色的毛巾擦拭着半干不干、滴着水珠的头发。
　　手机嗡嗡作响。
　　【教辅资料：2017模考真题】
　　【教辅资料：五成联考真题】
　　【教辅资料：答案】
　　陶念缓缓放下手，一双沉水眸半晌无动作。
　　她的这些软件陶延至和王妘都会定时查看，备注名称除了置顶的白小静用来掩人耳目，还有两三个班级群，只剩下这个每周都会发学习资料的账号，寥寥无几。
　　这让陶延至和王妘很放心。
　　她知道对面的人是谁，但是现在她一点都不想打开手机。
　　【陶念：答案】
　　无他，将对面那人发过来的答案又转发了回去。
　　【陶念：晚安。】
　　手机从细腻柔白的指缝中滑落，陶念坐在房间的褐皮小沙发上，向后一仰，整个人清冷又倦怠地窝在里面。
　　她闭着眼，蜷缩着腿，除了偶尔窗台的风吹过发梢，带来的一丝细动，仿佛一座柔软无骨，还未烧制的白泥塑，与这房间的装饰品无二，融在一起。
　　手机嗡地一声，又亮了一下。
　　【教辅资料：晚安。】
　　李明琛窝在沙发这头，打了一局游戏，困得不行，转头看向他哥，喊道：“哥，你也不打游戏，盯着手机俩小时了，干什么呢？”
　　顾视清面有所动的回神，顿了一顿，目光幽深地转向他：“十一点了，还不去睡。”
　　李明琛一个激灵，刚才一瞬他哥恍若老妈附体。
　　瞪大了眼后，看清了人，又重新窝坐在沙发里，咕哝敷衍：“睡，今天跟王资杉他们几个打球，困得不行了。你不去睡啊，哥？”
　　顾视清又看了一眼手机，起身回了房间，“早点休息。”
　　——
　　青州一中都是寄宿制，所以这算是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
　　一大早，李明琛就被他妈打电话，怒吼着去上补习班。
　　顾视清已经十年没有碰过这些书了，但对于他来说，想要拾起这些并不是一件困难事情，毕竟当年他也是从青州裸考到京大的一份子。
　　中午十一点的闹钟响起，他才揉了揉脖颈，从书中抬起头。
　　深深地吐了口气，瞄了一眼手机，班级群里突然就炸了锅似的99+。
　　【余中始终不同：分享链接“关于高考的那年那人那些事儿”】
　　【余中始终不同：想要花花，惆怅~】
　　一点开，七八个视频拼接到一起，都是在不同高中校门口，不是送花就是告白。
　　【从土里爬出来上京大：噫，好呀呀（恶心心~）】
　　【聆听那散落的时光：万图你比余中更噫】
　　【瓶装向日葵：虽然但是，我也想要（悄咪咪）】
　　【余中始终不同：(ˉ▽￣～) 切~~，一群呆子，你们怎么会明白一个摇摇欲坠，蠢蠢欲动的少男心】
　　【瓶装向日葵：……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想！】
　　【从土里爬出来上京大：呕——】
　　【聆听那散落的时光：呕——】
　　……
　　【舟自北方：你们二班真快乐，不像我们一班，周末还在群里讨论问题（诚挚乖巧）】
　　【余中始终不同：一班的？！】
　　【余中始终不同：啊啊啊啊啊——】
　　【聆听那散落的时光：啧啧啧~多么骚气的场面啊，我代表万图把土借给你】
　　【从土里爬出来上京大：班长！@梁上无君子这人怎么混进来的！】
　　【梁浩：周北方，压缩包在上面，自己翻】
　　【余中始终不同：啊啊啊啊啊 啊 啊 ——】
　　【梁浩：……拉错群了（捂眼）】
　　【舟自北方：唉，你们二班……，唉，我们一班——】
　　【余中始终不同：啊啊啊啊啊啊啊——】
　　【瓶装向日葵：招仇恨之翘楚，舍@舟自北方其谁】
　　【从土里爬出来上京大：欠抽……】
　　……
　　【梁浩：已踢】
　　【请把余中埋土里:呜呜呜~】
　　【张家小宝贝：话说明天要不要去状元庙求福，我听说隔壁班连去两拨人，今天一拨明天一拨】
　　【踩着周北方上京大：去！必须去！我们二班坚决不能落后一班！】
　　【踩着周北方上京大:老子今晚就去住山上】
　　【吾王嫁我：……算我一个】
　　【聆听那散落的时光：你的稿子交完了？】
　　【张家小宝贝：班长和学委例行到场，其他人自愿。叫上大佬不？】
　　【踩着周北方上京大：我们二班第一，必须拉出去压死一班！！！】
　　【吾王嫁我：沧桑虚弱~】
　　【梁浩:@N状元庙求福】
　　【张家小宝贝：@N 状元庙求福】
　　……
　　【N：去】
　　……
　　顾视清翻了翻聊天记录，随手回复了一下，又转到置顶的那一行。
　　来来回回打字，都又删掉，重复。
　　最后，也没发出去一个字。

　　翌日。
　　临近高考，青州的状元庙除了一中的学生，还有四中，九中等周围各个中学的家长学生前来拜庙祈福。
　　除此之外，来往的香客和游客也是络绎不绝，青石阶梯一路铺向山顶，两旁古树荫蔽，树枝虬劲垂下无数红色的祈福带。
　　顾视清向着约好的地点走去，遥遥就看见灰白石筑旁，躲在高大灌木绿阴下穿着白色短袖，水洗蓝色牛仔裤的女孩，山溪漱石，徒生清泠。
　　万图眼尖，远远就伸长手同顾视清打招呼，示意二班所在之处。
　　“都来齐了吧？”班长梁浩和学委张小贝核对着名单。
　　一班和二班临得近，顾视清立在角落，缓缓收回视线。
　　万图嚷嚷着：“还差一个。”
　　何聆补充：“给王嘉嘉打过电话了，催了催了，马上到。”
　　梁浩看了看时间，“行吧，再等一会儿。”
　　张小贝：“再催一下，要不然赶不上好时辰了。”
　　余中：“呀？”
　　隔壁班班长周北方转身凑过来，忍不住打探道：“张小贝，你还懂这个？算的几点啊？”
　　对于这群小白杨似的少年来说，这知识着实超纲了。

　　张小贝微抬下巴，矜持道：“马马虎虎，不比你们一班，也就是能让我们班人都上七百分的水平吧。”
　　这……牛皮吹的有点过。
　　余中指着周北方鼻子，毫不留情地爆笑：“……哈哈哈哈哈！”
　　周北方怏怏摸了摸鼻子，心知上当被耍了，不好意思再留下，呼啦着一班先一步爬山去了。
　　“诶，学委，你真的算了？”余中回过神，凑到张小贝身边。
　　张小贝翻了个白眼：“我从不骗人！”
　　万图感叹：“卧槽——”这么厉害！
　　连整日里古板的梁浩都忍不住看过去。
　　“张姐牛逼！”刚刚出了一口气的余中，笑得满脸开花，只要能打击周北方，他就格外开心。
　　顾视清站在一旁，看着这打打闹闹的一幕，也露出一丝笑意。
　　同款的白色短袖和黑色工装裤，背靠着山石草木，显得整个人干净清爽少年意气。
　　“来了，来了！”何聆气喘吁吁拉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挂在脸上的王嘉嘉，老远打着招呼。
　　她刚才去接王嘉嘉了。值逢周末，山脚下别说停车了，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停个人都费事。梁浩招呼着过来：“人到齐了，走吧！”
　　一行人往山上出发。
　　余中：“嘉嘉，你困成这样，何必——”
　　王嘉嘉打断，幽幽地看了一眼何聆，又幽幽地看向余中：“天将降大任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余中打了个寒碜：“别学向三阳说话，酸死了。”
　　……
　　一路嬉笑玩闹，走到半山腰追上了气喘吁吁的一班等人。
　　余中看着宛若咸鱼一样趴在铁索上的周北方，瞬间精神抖擞，出声嘲笑：“瞧瞧，我当是年纪轻轻，气虚无力。”
　　万图忍不住捂脸，刚刚不知道是谁趴在他身上，两眼泛白，声虚无力。
　　这边斗嘴热火朝天。两班十几个人聚在一块，一起向山顶爬去。
　　顾视清将目光落到了一旁静静喝水的陶念身上。
　　山高云疏朗，极目远眺，心旷神怡。
　　山顶大片空地老树蚯枝，云高天阔，相互映衬之下攘攘人群还显得几分稀疏可数。
　　有几个已经进了状元庙，剩下的新鲜庙门前那颗三人欲抱尚不能行的古树，拿出早在山脚下买的红绸带，写下心愿，同来往的人一般，向树高出抛去。
　　“怎么不写？”陶念看着人群，听见从背后传来一声如涧石击水，却带着莫名放缓的眷眷恣意的声音。

　　陶念不喜欢一切脱轨，无法预计的事情。恰如从小到大，他从来都没见过她如昨日，如今日这般落荒而逃的姿态。他想要做的就是打破那层灰色的壳，他要把她从既定的轨迹上拉出来，要让她亲自去看一看山川湖海……
　　这一次，他不会替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