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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十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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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败逼仄的单间,没有窗户。
气流封闭滞涩,沉重的尘土气味总是挥之不去。低暗棚板下灯泡半裂,光线惨淡微弱,将一切模糊成沉闷脏乱的色块。
腐旧又压抑,让人心里无端升起寒意。
不过,它的主人却洁净异常,突兀得格格不入。
她正半盘着腿,斜倚在方桌边,随意支着脑袋,觑眼端详着翻卷的粗糙纸页,乱动的笔尖却迟迟无法落下。
当然,看不清是一回事,看不懂也是一回事。
她只能徒劳地撑着眼皮,任由这些字符从视网膜上光滑地溜走。
“啪”,一块水渍突兀地在纸面上洇开。
“啪哒”,又一滴水珠砸下粉碎溅开,黑红的线迅速变形、模糊,四处浸染着空白。
她若有所感地抬手,摸索到温热濡湿的眼睫,才感到双眼刺痛难耐,几乎无法睁开。
不过,她此时却发现,之前若远若近的字迹终于不再模糊,扭曲错乱的线条剧烈地蠕动翻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生动,依稀辨认出是:
「日记 记录美好的一天
日期:第 天 天气:
姓名: 面貌:
今天我...... 」
第一、二空简单,她一笔一划地写下:九、绿。
第三空就有些困难了。
她若有所感,有些懵懂地摸了摸后颈,十分光洁细腻,什么也没有。
接着,她向下细细摸索着后背、后腰,突然擦过一块粗糙皲裂的痕迹,似乎能从中描摹出某种被反复刻印的线条。
可惜从深浅覆盖情况推断,每次刻印都被更深更狂乱的线条所割碎,粗略估计有十余次。在最上方,一道蛛网般的裂痕,让此处永远失去了书写的余地。
不过,再怎么往下,都没有新的收获了。
短暂停顿后,她下意识用手向后拨动长发,指尖穿插在柔软的发间,微妙的感觉一瞬即逝。
细密的触感让她放慢了步调,最终停在了左耳后的一小块头皮上。顺着浅痕,她一边反复摩挲,一边断续摹写下“明...愫...”。
第四空让明愫陷入了沉思,面貌?该怎么说呢——她现在就是,后悔。
她真诚悔过自己接受了一份工作。
她真傻,真的。
她单知道工作要努力,她不知道工作根本做不完;她单听说工作能吃饱,她不知道她不可能通过工作吃饱......
现在等自己累到变异,什么都迟了。
每天一睁开眼上班,她都发现,能举起的手越来越少,能推动的车越来越轻,迈开的脚步也越来越飘。
尽管不太不高兴,她还是诚实地写下:“丑弱”。
唉,那么多只眼睛,也只剩下了两个,还都挤在一起,哪怕留一只在头顶也好啊。
不过,接下来的部分就好写多了——
「今天我清理C区,累,饿,热。肚子里面有火,痛。」
是的,今天她的身体格外不舒服。
「想打组长,但我打不过。想打同事,打得过,打了,脏,头很痛......」
她甚至还没怎么开始,就恶心得直想吐,差点真以为脑袋要爆裂开了。
「不想工作,‘垃圾’一直哭,很臭......」
虽然清扫“垃圾”是她的工作,但是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钱没有了,换了一个粉,闻起来很难吃。」
反正吃什么都一样,因为吃起来都一样,吃不饱也都一样。
写完合上笔记,明愫仰面躺倒在床上,腹部一阵阵痉挛,胃液不停往上泛。
更难受的是,她全身又酸又苦,特别是四肢和腰椎,抖个没完。
即使如此,她也只是对着天花板发呆,享受着难得的平静。
老旧灯管里散开昏黄的光线,像连绵阴云里飘起的小雨,丝丝缕缕地落进眼睛里,像雾蒙蒙的湖水,什么也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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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很短暂,也许过了很久。
明愫分不清自己是昏睡了,还是苏醒了。
她迟钝地眨了眨眼,偏过头,眼里明暗交替。房间里只有身下的铁床,薄薄的床褥,面前的小桌和杂物,还有角落里潮湿狭窄的卫生间。
她已经无法忽略腹部的烧灼,只能撑起上身,看着桌上她不太想吃,但掏空她所有钱,仅有的食物——
塑料盒里的炒河粉看起来已经冰冷了,凝固的油渍,粘黏的蛋液,干瘪的烂芽,还有可疑的炉渣,裹着湿软的粉条,在脏污光晕的笼罩下,好似某种邪恶蠕虫的巢穴。
她随便挑起一根入口,舌尖立刻被刺激着弹回去,仅剩的一点余温带来灼烫的幻痛,让她疼得忍不住吸气缓解。
明愫又等了一会,等到彻底凉透,才慢慢扒拉了几口。
胃里稍微平息了一点,但嘴里却更加酸痒,不停分泌着液体,似乎很想撕咬咀嚼什么东西。
当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放下冲洗得发白的河粉,决定回卫生间冷静一下。
水流“呲呲”几下砸在头顶,银雪般细密的水雾散开,错落地堆积在眼睫上,很快又被蜿蜒的细流冲走。
湿淋淋的手搭在把手上,默默等待着。
卫生间的灯光惨白,湿透的发梢滴着冰冷的水珠,摔碎在坚硬的瓷砖上。
等到身体已经麻木到失去知觉,胃里已经完全平息,她才慢吞吞地关上水源。
她将毛巾搭在头顶,随意揉了几下,又捏着牙刷胡乱刷了刷牙齿。
当然,其实这些动作并没有什么意义,她只是本能地做了。
照常来说,洗漱完,接下来就该拉灯入睡了。
不过,今晚似乎有些异常。
譬如,她睡不着。
准确来说,她的躯体累瘫了,眼睛却怎么也合不上。
此外,她的精神也亢奋得过头,心脏极不合理地剧烈鼓噪着,血脉偾张牵动起过电般的麻痒,连原本轻缓的呼吸也忍不住颤栗起来。
如此奇怪,这到底是困,还是不困呢?
如果,明愫能稍微恢复一点理智,她就能明白——
人体在感知或识别到危险或威胁时,会产生一系列生理变化,比如,呼吸急促、心跳加快、眼睛大张、肌肉痉挛疼痛、胃酸停止分泌,等等。
在极端状况下,可能会导致身体僵化或瘫痪。
这是恐惧。
不过,她不会知道的。
现在的她,太迟钝,也太错乱。
因此,她分辨不出,躯体的抖动,到底是因为太累,还是太怕。
她也无从得知,今晚的饥饿,为什么如此轻易就平息了。
她更发现不了,黑暗中,她的瞳孔正不受控地扩张。
她只是一如往常,像等待入睡那样,等待着死去。
静静地等待着,像一只温顺的猎物。
恍惚中,她好像感到一丝微风拂动睫毛,有些黏腻地在角膜上滑动,顺畅得好似融入了母体。
随即,更多轻柔的风钻入了眉心、耳蜗、太阳穴......
好像有窸窸窣窣的细语声,再分辨,又似乎只是触角在缓缓摩挲。
如同一点点没入湿热甜美的蜜浆。
潮湿。
黏腻。
温暖。
脑内褶皱像揉成一团的报纸,浸润在液体中慢慢舒展。
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放松捂入了口鼻,无声地放缓了心跳与脉搏。
目眩神迷中,一切都变得很轻,一点点解离、飘散向云端。
所有的苦痛、孱弱、迷茫、麻木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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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
这一声,突兀地撞破了死寂。
“笃,笃”。
明愫猛一激灵,眼中的黑暗倏然闪动蛛网般的电光,温热滑腻的感觉如潮水般消散。
咽喉与声带无法控制地痉挛,心脏与神经一抽一抽地狂跳,全身如同被敲打的鼓皮剧烈地震动。
她下意识将脸向下埋着,在粗糙的面料中挤揉、剐蹭,稍稍驱赶了那轻柔舒服的危险错觉。
“笃,笃,笃——”
等她缓过一点劲来,发现敲门声还在不急不缓地响着。
她吸了口气,翻身拿起塑料水瓶,就着咽了几口水,才起身走向门口。
一拉开门,香气汹涌,差点将她掀翻。
她难得打了几个喷嚏,有些艰难地抬头,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柔和明亮的光线下,紧实滑嫩的肌肤泛起甜蜜的光泽,看起来多汁又弹牙。
她的目光,沿着山峦般层叠起伏的轮廓,蜿蜒曲折着向下,又突然收紧到极致。柔软的血管微微搏动,单薄的皮肉下温热湿润,吐露出鲜甜纯美的芬芳。
似有若无的暗香,似乎从更深更幽微的地方爬出,像香醇馥郁的千层、绵密滑腻的乳酪深处,泄露出一点点微妙的沁香,交糅着草木的青涩、花果的柔润、露水的澄澈。
这一幕,不仅她的心脏随之悸动,她的口舌、肠胃,似乎才险险逃离濒死的阴影,就被引诱着缓缓复苏,也忍不住悸动。
由于口腔里分泌的液体太多,她只能不停地吞咽,才不至于从嘴角溢出。
对方那双糖果般亮晶晶的瞳孔微微放大,好似纯洁而静谧的微笑,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
牠伸出一只手,靠在微微张开的口唇旁,露出一点洁白的齿尖,和柔软的湿红,一张一合。
明愫盯着牠,指尖忍不住抽搐。
啊,从来没遇过的情况。
「员工守则」怎么说来着——
「第一条请勿在非工作时间工作......然后,忘了......」
总之,现在是非工作时间,牠不应该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一份可疑的“外卖”,一份怪异的“食物”,危险得足以让她心脏狂跳。
门框分割开极致的明暗,黑暗中她眼中微光闪烁,流露出直白的垂涎。
但她知道,至少现在,她还不是猎人。
毕竟,蚂蚁怎么啃得动大象。
“不要”。
对方不明显地停顿了一瞬,才显示出人性化的低落。
牠再次伸出手,细腻柔和的掌心躺着一张纸币。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瞥见上面写着:「天地很行一亿元」,歪歪扭扭的字迹周围,还有充满童稚的简笔涂鸦。
对此,明愫只有以下六点想说:
「......」
她转身回屋,拿起桌上的塑料盒,撕开一半,分出一些河粉,回身递了出去。
牠没有接,沉默地望着她。
她不太在意,把河粉放在纸币上面,然后关上了门,身体侧靠着滑落下去。
明愫抵着门,几乎寸步难行地朝着反方向撕扯,竭力闭住翕动的口鼻,短暂的忍耐就已让她好似掉入鼎沸的油锅,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五内俱焚,肝胆俱裂。
之前是饥饿里夹杂了一些痛苦,现在是痛苦里夹杂着一些饥饿,简直酷刑啊!
更烦躁的是,她的身体好似一张拉满的强弓,随时准备在动摇的间隙里,暴起冲倒牠。
明愫在拉锯中,慢腾腾地挪到床面,躺下缓解了一点才发现:牠没走。
她在迷蒙中,反复默念:
「少盐少糖,饮食健康」。
门外,被拒绝的客人似笑似叹。
所有光亮突兀地沉寂,类人的表皮倏地活过来,还原为密密麻麻的华美鳞翅。
虹光如涟漪一圈圈扩散又收缩,像游弋于深海中森然可怖的斑斓海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