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回声》转身月明

10、幸存者

　　这段回旋的楼梯如同螺纹，随台阶向上，屋顶落下的光线越来越强，安泊勉强能够辨认出台阶的边界。空旷的楼梯间回荡着两个人的脚步声，老人的脚步很轻，皮靴踏在石头上的声音如同礼貌的敲门。安泊绕着楼梯不知道转了多少圈，眼里只有老人的背影和无休止的台阶，头脑有些发昏。

　　她们终于抵达了新的楼层。老人依旧快步向前走着。人肉味散了，血腥味儿却越来越浓。安泊辨认不出那是什么动物的血，比人的要腥，比狼的要淡。

　　安泊想起喷泉路灯上的头颅。估计是将各种动物的血混在一起所产生的味道。

　　没过多久，安泊的猜测便得到证实。

　　她们似乎来到一个类似仓库的地方。老人拉开是她身高三倍的金属门。眼前的景象比大厅中的更为骇人。从天花板上垂下无数密密麻麻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拴着各种尸体的脚腕，倒吊的尸体如同喷泉中的雕塑一样，没有头颅，脖子中的血因为重力向下流进一个巨大的水池里。安泊这才意识到落入喷泉的瀑布是从这里来的——各种动物血液的混合物。水池的两侧是牢房隔间，里面关押的东西除了胸口正微弱起伏，和尸体没什么两样。

　　这里的尸体多得如同森林中的树。地上倒插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如同树旁的杂草。

　　安泊还注意到穿梭在尸林之间，肩扛砍刀的人，他们的头上也套着各种猛兽的头，就像码头的牛头人。

　　“可别弄伤自己，我们就快到了。”老人突然开口说话。

　　安泊这才明白老人刚才让艾森离开的警告。他们的鼻子很灵，是一群嗜血之徒。安泊曾听闻有人以吃人为乐，他们能嗅出血液的新鲜度，嗅出艾森还未痊愈的伤口涌出的新鲜血液。

　　她低头跟着老人向前走，小心避开地上的刀刃。老人穿过许多类似监狱隔间的地方，终于在一个几乎同她一样高的门头前停下。

　　老人用钥匙打开门上的锁，推开门后径直走了进去。安泊弯下腰，也跟着进去。

　　房间很小，天花板却高得惊人，足足有四五米，四四方方的，像一口竖着的棺材。屋内的空间几乎被各种玻璃瓶罐挤满。安泊认识玻璃瓶里装着的东西——各种动物的标本。最里面的墙摆放着一个巨大的书架，从地板直通天花板，塞满了各种书籍和纸张，却没有一丝发霉的气味。

　　“你认识这些，对吧。”老人坐在安泊面前的摇椅上。椅子因为突然承受的重量，发出刺耳的叫声。

　　安泊没有说话。也许是老人闻到她帮温黎制作标本时，身上残留的防腐剂的味道。但那已经过去四年了。

　　“一开始，我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老人的两只眼睛仍旧黑洞洞地看着安泊，说，“你放弃了。但是你手上沾染的味道永远不会消失，那些你送走的灵魂，会闻着味道，再次找到你。”

　　“真可惜呀，真可惜。”老人摇摇头说。

　　安泊不想回答老人的问题，现在不是思考动物标本的时候，她岔开话题：“你知道‘安定剂’吗？”

　　“保存生命和保存知识没什么区别，我喜欢让它们的价值永远存留于世。”老人摇了摇身下的椅子，“别心急，看你是一个新人，我可以教你。在和别人交易之前，先看看自己有什么。”

　　安泊和艾森曾在车上讨论过这件事，她们翻遍了车上的东西，发现最值钱的，是安泊随身携带的银色手枪。这把手枪是温黎在她刚学会握枪时送给她的礼物，她贴身带了十多年，早已熟悉它每一个零件、每一寸手感。

　　如果实在迫不得已，她只能拿这把枪进行交易。要是连温黎的命都救不了，还留着这把枪干什么呢？温黎会理解她的。安泊心想。

　　安泊掏出手枪，最后一次抚摸枪柄的纹路，递给老人。

　　老人接过枪，粗略地看了一下，随后笑了一声：“我从来不用这个，但我喜欢你，孩子。”

　　她收起手枪，慢悠悠地从摇椅上站起来，踏上书架旁的梯子。

　　“你来迟了，不过没关系，我相信你会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老人脚下的梯子颤颤巍巍，她却镇定地从密密麻麻的纸张中翻找。

　　过了一会儿，她抽出几张类似报纸似的东西。安泊曾在城市里见过报纸，比一般的纸更薄，上面的字她大部分不认识。

　　老人不慌不忙地从梯子上下来，将报纸展开，颤颤巍巍地戴上一副眼镜，慢慢读了起来，和刚才怪异的语调完全不同：

　　“诺亚实验室最新研发提案‘安定剂’引发全球瞩目。据官方声明，‘安定剂’是白鸽计划的核心项目之一，其设计目标是研发出一种能够有效抵抗核辐射的抗体。这项技术一旦全面推广，将为战争时代的人类提供全新的生命保障。

　　除了抗辐射功能，‘安定剂’还包括一整套应急接种方案，可在核灾难爆发后第一时间实施，以最大限度减少平民伤亡。诺亚实验室负责人表示，这一突破性研究标志着人类在应对末日危机方面迈出了重要一步。”

　　老人缓缓合上泛黄的报纸说：“是不是很讽刺？诺亚为了战后和平做足了准备，却最先毁灭于核战，引发了全球范围的战争。”

　　“‘白鸽’计划？”安泊说。

　　“你知道的诺亚城并非由于人口聚居自然发展起来，而是由一群失意的贵族在过去几十年内精心规划和执行的项目。这些贵族曾是护盾党派的簇拥者，他们在旧世界里主张和平。护盾党被迫下台后，它们的主张也跟着支离破碎，国家落到好战分子的手里，各国之间的竞争愈发激烈，军事技术和新型武器的研发成为了权力斗争中的核心。世界形势急转直下。冷战在护盾党下台后不久便开始了。

　　一些失意的贵族人士为了继续践行自己的和平主义，与当政派达成一项协议——建设‘诺亚’实验室。诺亚实验室的研究领域极为广泛，从生态重建到防御武器，再到灾后资源分配和人类基因改良，无一不涉。

　　‘白鸽计划’只是首批核心计划之一，主要负责研制各种利于人类的生物化学试剂。”老人摘下眼镜，说道。

　　“‘安定剂’真的研制成功了吗？现在又在哪里？”

　　“‘白鸽计划’的负责人曾说‘安定剂’已经进入最后一期实验，效果很理想。只不过还没来得及投入使用，核弹就摧毁了整座诺亚城。”老人又翻开一张报纸，说道。

　　“至于位置，我不能告诉你。你的小手枪只能让我回答三个问题。不过......”

　　老人突然凑到安泊脸前。

　　“孩子，我很看好你。所以我会告诉你一点儿别的消息。”

　　“什、什么消息？”

　　“有人曾去过诺亚城，并且活着回来了。”老人说。

　　安泊从未听说过有活着从诺亚城回来的人，所以那里直到现在一直如同一团解不开的迷雾。对于诺亚城的情况，众说纷纭，有人说那里的辐射极高，即便是现在都能瞬间置人于死地，有人说那里有变异的怪物，会杀死一切活着的生物，还有人说那里已经被鬼神占领，不再是人间的地盘。

　　“她也是寻找‘安定剂’的人吗？”安泊突然两眼放光。如果那个人和她一样，是“无归者”，这不就意味着自己也能有活下来的可能？

　　老人没有回答安泊的问题，自顾自地说：“从这里一路向东走，穿越一片森林后再一路向北，之后，你会看见一片墓地，她就在那里。”

　　“祝你好运，孩子。希望我们能再次见面。”老人向安泊摆动着干瘪的手。

　　安泊本来还想说什么，但老人示意她离开。她向老人点点头，准备出去。

　　她一边走，一边思考目前的线索。首先，“安定剂”和“白鸽计划”脱不开关系，至少她的目标范围不再是整个诺亚；其次，“安定剂”存在的可能性很高，找一个实体的东西总会更容易一点；最后，有人曾去过诺亚城，并且活着回来，如果她也是“无归者”，那她很可能知道一些关于安定剂的消息，但她为什么活了下来？如果她不是“无归者”，也能提供一些诺亚城的情况，看看那里究竟是一片什么样的地方，好让她做好准备。

　　由于注意力集中在刚才纷乱的信息上，安泊刚一转身，头却不小心磕到门槛，上面柜子里的一只瓶罐应声摔到地上，里面的液体洒了一地，泡着的组织也流了出来，化成一滩肉泥。

　　“对，对不起。”安泊慌张地对老人说。

　　该死！标本对于她们来说就和命一样重要，但现在身上又没有更多值钱的东西，该怎么赔偿老人？安泊心想。

　　出乎意料的是，老人什么也说。她笑了一下，做着初次见面时相反的手势，手指并拢向外撇去，示意安泊出去。

　　安泊又向老人说了一句“抱歉”，心惊胆战地走出门。

　　出来的时候，安泊发现眼前的路如同迷宫，环形的路让她难以分辨来时的方向，她凭借感觉穿过那片放血的尸林，又走下旋转的楼梯。

　　原以为她会在楼梯的终点看到艾森。但安泊走下最后一节台阶，那个期待的身影却不曾出现。什么都没有。

　　难道艾森抛下她走了？

　　她答应过的，会等自己回来。而且，她明明可以不趟这趟浑水，一开始就选择待在车里，但还是跟着她走到这儿。

　　难道艾森遭遇了危险？

　　这种情况最有可能，这里到处都是危险陌生的人，杀人不讲道理。

　　安泊有些担心。她小心翼翼穿梭在外面的人群中，寻找艾森的身影。刚才进来时，她跟着老人快速地穿过这里，现在，她需要自己打量每一个疑似艾森的人。

　　这里的摊位摆放着比湖上的那些摊位更离奇的商品：已经风干的完整人类手掌，旁边标价用的纸片用鲜血写着“幸运护符”、镶嵌金属的动物头骨、人类牙齿穿起来的项链。

　　这些人应该在地狱里待着。安泊心想。

　　远处人群异常嘈杂。安泊有些好奇，小心凑过到人群外围，她抬起头，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的公告牌，牌子上挂着几个名字，“安定剂”是其中之一，旁边陈列着几枚不同形状的勋章。最上面一枚是红色的六芒星，闪烁着深邃的光芒，其次是一枚金黄色的月牙，边缘呈现波浪般的起伏，下面还有一些零星的形状，一直排到公告牌最底部。

　　几个人的说话声引起了安泊的注意。

　　“你听说了没，诺亚城又去了一批人，一个也没有回来。”

　　“都是去找‘安定剂’的亡命之徒，这玩意儿这么值钱，只要能带回一个样本，就足够在这个世界上大肆挥霍了。”

　　“几乎所有的赏金猎人都想着找到它呢。”

　　“你看，荣誉勋章也挂在悬赏旁边了。找到‘安定剂’，就能获得赏金猎人最高级别的勋章，那可是用最稀有的红宝石做的。”

　　“要我说，勋章没什么用，还是钱最实在。”

　　听到“赏金猎人”时安泊心中警铃大作。

　　艾森难道被上次追杀的赏金猎人们认出来了？她的心脏猛地一沉，神经紧绷。

　　就在安泊纠结的时候。她的手腕突然被人从身后握住。

　　“快跟我走。”艾森急促而低沉地说。

　　安泊迅速警惕起来，压低了头，任由艾森拉着她的手从人群中迅速穿行。周围的喧闹声似乎一下子变得模糊，只有心跳声在胸腔里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