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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 1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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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听竹神色未变,转而问道:“贵府公子最近学业可有进步?”
“啊?”叶歙张张嘴,兀的眼珠一转,别开脸低声呵斥:“这竖子又做了什么!”
“又?大人何谈又啊?”
叶歙回过头,闪烁其词:“犬子平日纨绔,无甚深意。倒是孙大人,将我请来,却又不肯告知原由,此番问到犬子,莫非犬子犯了王法不成?”
叶歙又冷笑一声,拂袖说道:“老夫熟悉自己的儿子,京都纨绔,不成器的家伙。平日斗鸡走犬便最多,犯法,他不会。”
孙听竹眸中带笑,端得一副风轻云淡、成算在心,叫人看了牙根痒痒。
“叶大人,话不能说得太满。”
叶歙终于眼见一瞬惊慌,但当他几不可查地环伺四周,发觉并无什么文书、证物等等,便又气定神闲起来。
他这副变化,饶是护卫也惊讶。
“孙大人,他——”
孙听竹笑意更深。心思此等深沉,面对诸多不寻常之处还能如此冷静,倒也令人佩服。
不过,日中则移,月满则亏,越是完美无缺,越容易漏出破绽。
“叶大人且耐心等等。证据,马上就到。”
……
叶府,叶夫人正恨恨地盯着叶弃烟,恨不得要将他活撕块肉来。叶弃烟却不闻,湿漉漉的眸子乞求般望向刘红缨,努努嘴,到底也没说什么。
“做这幅模样给谁看!到底是那贱人的儿子——”
“叶夫人!”刘红缨拔高了声音,即便眼神也没给一个,叶夫人还是闭上了嘴。
“叶弃烟,李氏对你的指控,你认是不认?说话。”刘红缨眉眼压低,好似此外天气,山雨欲来风满楼。
叶弃烟挺直了脊背,苍白的脸上浮出绯红,似是激动,咳了几声。
“回殿下,草民,不认。”叶弃烟目光终于带了执拗,回嘴道:“叶夫人,您憎恶我,从不让我叫您母亲,六年前,更是罔顾律法,同叶摇芳将我卖到平康楼……”
“李氏!”刘红缨气红了眼,一声爆呵将李氏吓得瘫软在地,直愣愣地摇头。一旁的叶千寻听此,瞪大了双眼,忍不住质问:“母亲,你不是说二哥求学去了?”
叶弃烟睫毛轻颤,冷笑一声,眼角含泪,声线抖了抖,继续道:“是三年前,您见长公主殿下当真按律严惩了当街纵马伤人的世家子弟,这才想起我,将我接回叶府,若东窗事发,便用我顶罪。叶夫人难道忘了,我的——”
“你撒谎!公主殿下!他撒谎!”李氏疯了一般地控诉,却被刘红缨一个眼神噤声。
叶弃烟强忍的泪水终于滑落,还是生生咽下支离破碎的呜咽,他抬眸,眸中万般苦涩无奈,此刻,他只能像个眼圈通红的稚童,无助地望向上位者。
“说。”
“草民的身契,如今还在……平康楼。”
“什么?”叶千寻不可置信,震惊地看向他敬重的母亲:“母亲!”
李氏猛地抬起头,亦是满眼震骇,尖利的指尖刚指向叶弃烟,却作恍然之貌,将手指移向刘红缨。
堂外,劲风掠过,响起七零八落,混杂纷乱的铃音。
刘红缨默不作声向守在李氏身后的士兵使了个眼色。
果然,下一刻,李氏便徒生好大的气力,面色狠绝地冲向大堂斜后的柱子。
那士兵也像一只捕捉到鱼的雨燕,飞快地将李氏制在地上。
刘红缨吐出一口浊气,挥挥手下令:“将这三人带入大理寺候审。”
说罢,不知从哪走出几名身强力壮的士兵,将这母子三人提了起来。
“叶弃烟,卿之前路,圣上自有断决。唯需静候。”
圣上,自有断决吗?叶弃烟心里咀嚼这句精短的话,话里将自己抛得一干二净,还警告自己,不要做什么额外的事,说额外的话……她不信他,起码不全信。
叶弃烟转身,嘴角勾起一丝孤独。
鸱鸮在暗处,看见他主子脸上那隐隐透着兴奋的癫狂。
远处天空盘旋良久,又闪电般刮过的,不知是什么飞鸟。只看见其双翅有力,身若水滴,喙似长枪,如离弦之箭,如修罗使者。
又一阵风吹过,风气夹杂着沉闷的水汽。是要下雨了。
远处天边黑云滚滚,裹挟着黑紫色的闪电,正奔袭而来。只要天空透出一丝细小的光芒,刘红缨的铠甲就会闪闪发亮。她站在叶府的庭院里。闷声长叹。
她的面前,不是奢靡的嶙峋假山、奇石怪松、奇花异草,只是每一株被悉心照料的花草上都绑着精雕细琢的铜铃。而穿过一条长长的隐道,尽头,便能听到呦呦鹿鸣。
“殿下,这鹿鸣似乎是从地下传来的。”
说话者,为公主府典军,魏云志。
“来人,撬开看看。”
顺着鹿鸣的指引,在凉亭的下面,竟然是一条地道。
刘红缨牙关紧闭,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这样大的工程,在天子脚下,居然不声不响就完成了。这其中,不会只有叶歙一人的手笔。
叶歙很聪明,他从不标榜自己为清流雅士。他不掩饰自己的贪婪,却又恰到好处。就如同他的宅邸,虽不时有几件奇珍异宝入目,却看不出有多么奢靡。
而这条地道,就连墙壁也都刻上浮雕,栩栩如生。善友太子入海取宝、五百强盗成佛、尸毗王割肉救鸽……这些宗教浮雕精美绝伦,绵延数里,直至京郊。
而幢小院,推开窗,便可见一片好似无边无际的人造湖泊。
这湖泊,在她小时就存在了。她就是偷跑去这大湖玩乐,才在出林子时捡到了叶弃烟。
刑部尚书,朝廷正三品大员,一年俸禄十二万文,便是一百二十两白银。便就算上田庄、产业,也绝不可能在十多年前就坐拥如此雄厚的家产。即便是她,要造如此地道、湖泊,也得使出全部家当了。
“李祭,带一队水性好的搜查湖底。”
“是!”
刘红缨转身,重回地道。身后大雨滂沱。
李氏等人已经被押解在大理寺,随后,叶歙也下了狱。大理寺卿之职已经空缺多年,从前由叶歙代理,如今也该换人了。
孙听竹代大理寺卿,并未将叶家人分开,而是临近关在一处。不多时,叶摇芳也被送了进来。
叶歙还是一无所知,便抓住了李氏责问,这一问才知道,居然是自己的儿子叶千寻与女儿叶摇芳通信谋害太后,离间长公主与皇帝。
叶歙颓然瘫坐在木板床上,尽管叶千寻百般解释,这一切并非他所为,尽管叶歙也明知道叶千寻做不来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但他明白,皇家已经发现了他这么多年来完美伪装下的腐败。
他缓缓阖上眼,极力压抑住心中惶惶。再次睁眼,那黑如点墨的眸子染上近乎扭曲的痴态。
“寻儿,你背着为父做了这些大逆不道之事,为父也帮不了你了。”
叶千寻瞪大双眼,他无法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父亲!不是我——”
“闭嘴!”叶歙别过脸,掩住眸中异色:“我没你这个儿子。”
叶弃烟在自己的囚笼里蜷缩着,把头埋进膝盖,就像六年前,他初到平康楼那样。不过现在,他只是为了掩饰脸上那藏匿不住的鄙夷和嘲弄。
李氏不哭也不闹了,嗤笑着对叶千寻道:“儿子,你的好父亲,不要你了。”
叶千寻神色受伤,拨浪鼓似的摇头,似乎只要他不承认、不相信,事实就不会是母亲说的那样。他求助地看向叶摇芳,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可叶摇芳别过脸,回之沉默。
“为什么?父亲……为什么?”叶千寻终究承受不了最敬爱的父亲放弃了他,浑身的力气一下子尽被抽干,软烂如泥般滑落在地。
这一幕,被孙听竹尽收眼底。
他甫一踏进大理寺狱中,就感受到一束灼热的视线,当他去寻时,那视线又消失了。
“除了你叶千寻,整个叶府还有谁能做出这等事呢?”孙听竹如玉罄般清朗的声音骤然响起,落在叶家人耳里,便是催命的魔音。
“不会是同叶摇芳势如水火的叶二,那便只能是叶大人了。”
“不,不是的!是有人陷害!”
“寻儿!”李氏冲上前,妄图越过铁栏,抓住叶千寻的衣摆。
孙听竹面色如常,上前低声问道:“你觉得会是谁模仿你的字迹,与你姐姐通信,合谋谋害太后呢?”
叶弃烟。
这个名字浮现心头时,叶千寻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突然记起了,叶弃烟刚回府中时,父亲请了夫子教导,二哥却还是经常借他的笔记去研读。二哥瞒着家里人参加科举,直到今年秋围,他落榜,二哥却考上举人,这才被叶家发现。
这一切的反常都在提醒他,二哥不是他以为的纯善,叶府也不是他认为的温馨。
“是谁呢?”
孙听竹的声音好像在诱导叶千寻说出他心底的那个名字。可叶千寻犹豫了。
他想象不到一位世家公子被买去秦楼楚馆这样荒唐的事情发生在咫尺之间,他想象不到叶弃烟的痛苦。
叶千寻记起了。小时候,一家人去代州时,母亲说大姐和二哥要跟他玩捉迷藏,他欣然答应。可他悄悄躲到林子里时,却看见了靠在树后的二哥。
他怕被发现,又想比比谁能藏的时间最久。于是把将自己手上的碧玉糕分成两半,一半自己吃下,另一半拿手帕包好,放进了二哥怀里。
他等啊等,睡着了,在一睁眼,就是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
“二哥呢?”他问。
母亲不答。轻轻拍着他,哼着不知名的童谣。
“是我。”叶千寻脱力,眼泪控制不住地汩汩流下。
叶弃烟没有抬头。他紧紧攥着袖中那一方有些破烂的手帕。
孙听竹有些意外,他直觉,能让叶千寻改口的,不会是威逼利诱,只能是想通了,想要牺牲自己。
可惜,等待叶家的,除此之外,另有罪名。
孙听竹抿唇,关于整个案件严丝合缝的地方,他总觉得不自然。可证据摆在他面前,真相又到底是不是明面上的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