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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师尊的梦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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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不渡。
今朝不在,屋中只有迟熙一人。
此刻,盖在迟熙身上的薄被已然滑落,他眉间皱起极深,眼睛紧闭,浑身是冷汗,他枕在小臂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抓着衣袖,指甲隔着布料几乎浸进肉里。
“师尊……”他毫无血色的双唇很轻地翕动。
他又一次陷入梦魇,再睁眼时,他站在一片银蓝色的雾里。
“师尊!!!”
这一声破碎的喊叫和他心底的某个场景重合,他猛然转头。
师尊?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他踏入过千百回的大殿,他的心脏重重坠了下去。
记忆如潮水,不断翻滚着将他的灵魂禁锢其中,而后潮水又在累累伤痛中平息,化作一滩不动的死水。
……师尊?
他缓缓的、一步一步的、梦游似的走着,直到踩到衣角趔趄了一下,然后,他发了疯似的向大殿跑去。
他来不及再去想那银蓝色的雾是什么了,只是拼命地奔向大殿。
他向前跑着,却半天也调整不好步子,跑得又慢又难看。
大殿好远啊,明明看起来只有几步路,可他跑了好久都没有到。
风在呼啸,刮得他脸颊火烧似的疼。
师尊!
他被门槛绊倒,跌进大殿。他摔伤了胳膊,可他感受不到疼痛,他只看到谢戎躺在地上,玉冠被扔在一旁,如画的眉眼被发丝遮挡了大半,其他的看不清了……
耳畔嗡鸣,天旋地转,一切声音都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离他很遥远。
他眼眸通红,双腿颤着走到谢戎身边,他跪下来,两指慢慢地探向谢戎的鼻息。
——死寂。
假的,他想。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一点也不可能。
错的,他想。
他的师尊那样厉害,怎么可能会死呢?
空的。
他的心空了。
他端端正正地跪着,手也不抖了,安静地放在谢戎鼻下,耐心地等着。
他等啊等,等啊等,香炉中的香熄了,谢戎的手凉了,他还是在那里跪着。
空旷冰冷的大殿里,他将自己跪成了一尊泥塑,一块顽石。
可为什么顽石也会心痛?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息片刻,看不见的屏障将他和外界隔开,他头脑昏沉,耳边余音回响,如同寺庙的钟声。他在一声一声的悲悯里却找不到出路。
恍惚间好像有一只手放在他的头上,手的主人说:“进步很大,剑锋比之前更有力了,动作也比上一次我看的时候流畅了。”
他伸手去抓那人的衣袖,却抓了个空。
那人的声音又在大殿中的高台上响起,他声音还是那般温和:“你们是家人,要互相信任,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也能有个照应。”
我知道,迟熙走向高台——哪怕高台上空无一人。
我都知道,我也都做到了。
所以师尊,你能不能回来。
师尊,我害怕……
“师尊。”
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又回到了大殿的下面,原来他还跪在那里,眼前是再也不会醒来的人。
他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实了。
他身边,夙泱和云栈红着眼睛,将哭晕在大殿中的黎忱抬回花千树,秦瑜坐在殿外,一身是血,望着挂上天际的月亮,脸颊上的泪痕被风吹干,又很快被新的泪水取代。
今晚的月亮没有圆。
“师兄,”回来的夙泱跪到迟熙身边说,“让师尊走吧。”
迟熙恍若未闻。
“师兄,”夙泱道,“师尊已经走了。”
迟熙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师尊?”他努力聚焦起眼神,嘴唇干裂出血,嗓子沙哑得不成样子,他说,“地上脏,还凉,别躺了。”
谢戎当然不会理他。
“师尊,你发冠掉了,要不要我帮你捡起来束上?”
“……”
“师尊……”
“师兄!”夙泱像在叫醒他,也像在叫醒自己。
他强硬地将迟熙搀起,泪水从脸颊上滑落,他用力抓住迟熙的肩膀道:“从现在起,你就是春坤派的掌门,师尊走了,春坤派,你得撑起来。”
迟熙压下一口腥甜,他笑了一下,竟是和谢戎曾经那般温润如玉,他说:“我知道的,师弟。”
银蓝色的雾散尽了,他走到谢戎掉落的玉冠旁,拾起来,重新为谢戎束好发,然后直起身,极夜般的瞳仁像是大雪后的荒原,夜幕已经落下来了,冷风从大殿未关的门吹进来,寒意入骨。
“入殓吧。”他说。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掉一滴眼泪,也没有一声歇斯底里。
他飞速地成长起来,在没有师尊庇护的大殿里。
他跪下时还是一只小小的鸟雀,再起身而立时,却已成了那棵为所有鸟雀遮风挡雨的参天树木。
——
迟熙一身单薄地躺在榻上,咬着苍白的嘴唇,紧闭的双眼上睫毛瑟瑟抖动,他蜷起身,然后被人盖上了一床暖和的被子。
今朝刚把派内杂役人员的名单理好,回到风不渡就见到迟熙在梦魇中,他带着一身外面的凉气不敢碰迟熙,便只给他盖了被子。
今朝等到自己身上有了屋子里的暖气,又俯身给迟熙换了衣服掖好被子,他拿毛巾帮迟熙擦了额头,将他汗湿粘在脸上的发丝移开。
今朝忙忙活活地在屋中打转,却除了一遍一遍地换水,根本不知道还能为迟熙做什么。
换水回来时他看见迟熙嘴唇开合好像在说什么,便放下水盆跪在床边侧耳去听。
“师尊,我好累啊,我真的好累……”迟熙话音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却一直是这一句话。
今朝轻声唤他:“师尊。”
迟熙皱眉。
他的视角变了,他的灵魂似乎被人高高抛起,他在空中,看着自己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谢戎的后事。
原来他已是旁观者。
他看见曾经的自己从地上站起,看见曾经的自己从无忧无虑风光无限的首徒成为圆滑世故的掌门。
其实大殿下面的他跪着时没有动作,谢戎和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现在的他的臆想。
分不清虚幻和现实的不是过去的迟熙,是现在仍然困于梦魇的迟熙。
“师尊。”
他在梦境的乳白色的雾里,听见有人在说这两个字。
“师尊?”
声音越来越清晰。
是在叫谁?是在叫他的师尊吗?
“师尊!”
他寻着声音的方向而去,可声音似乎越来越远,他连忙伸手去抓,伸手——
然后抓到了。
他忽地睁眼,浑身上下冷汗淋漓,他迅速扭头看向被自己抓在手里的事物。
是一片银蓝色的衣角。
今朝跪坐在他床边的地上,也未垫蒲团,双臂叠放在他的床上,下颌抵在手臂上面,黑色的瞳仁里只映着他。
他抓的是今朝的袖子。
“师尊,”今朝下颌从手臂上抬起,黑色的瞳仁亮了一下,“你醒了。”
“嗯,醒了。”迟熙垂下眼睫。
多少次他从谢戎离世的梦中惊醒,身边都是空无一人,他今天睁眼时还以为自己依旧会是一个人。
没想到竟然有人在等他醒来。
今朝瞳孔又暗了下来,他情绪低落地说:“我看不出你是什么病。”
“没什么大事,老毛病了。”迟熙在今朝的搀扶下坐起身,被子从他身上滑落,露出雪白的中衣。
迟熙无意瞥见,刚清醒一点的脑子又是一晕。
迟熙问:“谁给我换的衣服?”
“我啊,”今朝理所当然道,“你衣服都汗湿了,再不换会感冒的。”
领口系的不严,迟熙低头看下去——里衣也换了。
迟熙:“……”
迟熙用力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呼出来,他并不试图和一把剑讲道理,大概也讲不通,今朝估计不会觉得帮自己主人换衣服有什么需要避嫌的。
人和剑灵交流,对人真是很不公平。
“刚刚有旁人来过吗?”迟熙努力忘记衣服的事。
今朝:“没有。”
方才他虽探不出迟熙到底是什么病,但能感觉到确实是陈年旧疾,而且每一次发作似乎都是自己压制下去的,想来迟熙的师弟师妹应该并不知道此事,所以即便心焦,他也没叫他们来瞧。
但是……今朝不明白,迟熙说过他相信他的师弟师妹,那又为何不告诉他们?
“他们若是知道,必会担心,”迟熙知道今朝想问什么,掩唇咳了一声说,“他们会担心我,担心春坤派,现在我既还撑得住,就还没到他们来撑门派事情的时候。”
仙尊和掌门是不同的,仙尊平日里不过是教教弟子,或者出门除个妖降个魔,即便偶尔帮忙处理些门派事,也不过是哪里有了个别非自然的灾祸,他们去救助灾民、平息事端。
可掌门不同,掌门要面对的,还有不同门派私下的勾心斗角,有心之人对门派的明枪暗箭,被推上高位之后不得不做出的违心抉择。
门派里最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是掌门要面对的。
他私心想让自己这些师弟师妹们再多一些快活的日子,哪怕不能很久,总归是多一天是一天。
那场大战,确实让迟熙落下了病根,他自知不可能瞒住师弟师妹,便告与他们说,要假意对外宣称自己受了重创。
那时谢戎刚走,春坤派内也伤亡惨重,各家仙门说是同仇敌忾,但真看到仙门的第一门派衰落,谁不想来分一杯羹?冠冕堂皇的面具下,谁又会真的施以援手?
只有春坤派不行了,他们才能起来。
而这个时候,一个重伤的掌门远比一个实力强悍、手腕铁血的掌门听起来更易让人掉以轻心。
于是迟熙就借着这个机会,一举两得,对师弟师妹们谎称改变了自己的脉象,让仙门百家减少防备,也让师弟师妹以为这是他的计划而不会起疑。
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能瞒到自己撑不住那天。
“掌门师兄?”秦瑜敲响了殿门。
迟熙困意全消,他立刻下床,蹬上鞋袜,今朝及时地拿来外衣替他披上。
“怎么了,师妹?”迟熙衣冠整齐地打开门。
“出了点岔子,”秦瑜严肃道,“几大门派都来了信说,他们门下有弟子失踪。”
她拖了张椅子坐下。
迟熙说:“先喝口茶。”
秦瑜看也不看,将桌上的茶杯摸过来一饮而尽,这几日几位仙尊也没有休息,迟熙处理魔息的事,其他公务就由他们接手了一部分。
“失踪是怎么回事?”迟熙问。
“不知道,”秦瑜说,“他们怀疑是魔族。”
迟熙明白了,“而我们是最先查出有魔息的地方,对吗?”
“他们就是看不得我们好!”秦瑜怒气冲冲地说,“明明我们也是受害者!”
“可我们并没有人受害,”迟熙说,“除了黎忱院子里那棵枯死的柳树,我们没有发生任何恶性事件。”
秦瑜:“所以说,是有人故意栽赃我们?”
迟熙垂着眼帘,轻颦,似在思考,手却已经攥得不能更紧。
可能是他下床时太急了,也可能是因为连日操劳而旧疾作祟,眼前的景物似乎被黑暗笼罩了,黑色自视野四周向中心慢慢扩散,他头脑昏昏沉沉,脚死死踩着地面,是用了全部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倒下。
今朝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后,衣袍遮挡下抓住他捏紧的手,打开了他的手指。
充沛的灵气凝做灵力自他的指尖流入,迟熙眼前这才清晰起来,顾不得思考其他,迟熙立刻用一切如常的语气说道:“不必忧心,明日我带今朝去解释。”
“那些掌门可不是好相与的,”秦瑜注意力并未在迟熙身上,没觉察出他的异样,“今朝入门不久,我和你同去吧。”
迟熙:“无事,我护得住他。”
迟熙状态已十分不好,这样下去定然撑不了多久就要露馅,所幸秦瑜还有要事要做,事情商量完就起身离开了。
迟熙送她到门口,殿门关上的瞬间,他终于脱力坠了下去,今朝本就站在他身后,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