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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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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泽忠诚下了飞车,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雨中清新的空气。天空仍旧灰蒙蒙的,没有一丝生气。
他现在正站在神奈川段葛附近的大河内家的正门口。两旁由樱花排成的林荫大道以若宫大路上巨大的红色华表为起点,远远的一直延续到鹤冈八幡宫的入口,在雨色中凄迷着。虽然难得可以见到这样雅致的景色,可此刻的他却并没有欣赏的心情。
清晨六点钟左右的时候,年轻的地方检察官便被检察长的电话叫起,通知他大河内家发生了血案,让他赶到这里来。简单的两句话便让朦胧的睡意消失不见。他连早饭也来不及吃,穿好衣服便赶了过来。
他知道,事情可以说严重之极。
可以说,二十一世纪末期的日本政坛是完全又大河内家族一手操纵的。自从二零八二年日本战败后,新当选的首相大河内家康就致力于晦光养韬的国策,专注于日本国内的经济发展。其后他的长子大河内青平更得以出任执政的亲民党党魁之责,成为继任首相小仓喜一的幕后皇帝。此后,几乎每界的内阁成员中都有人出自大河内家族的门下,而凭借着其在财经界的巨大影响力,大藏省更被誉为大河内家的后院。当代的家主大河内江雄更是有着“永田町教父”之称的超卓人物。其雄厚的政治人脉和经济实力,让大河内家族雄踞于日本各大家族之冠,从而开辟了人们口中所谓的——“新幕府时代”。
黑泽打量着眼前的建筑。这座耗资一百亿日元的庭院式建筑是出于日本建筑界天才小黑东隆的设计。大正时期的拱状红砖墙立面、充满静态美别柱及丰富的雕饰。以洗石子来仿石材的效果和彩色磁砖的使用,让整体的感觉更为华丽。
“不愧是有钱人家的房子啊……”他喃喃叹道。
“黑泽君吗?等你很久了。”一个身着便衣的敦实男子举着伞向他打招呼。他认出是警视厅的森冈,一个拥有十几年刑事经验的出色警探。
“情形如何?”撩起湿漉漉的黄色警界条,黑泽走入大宅的正门。
一瞬间,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和你看到的一样,简直就象恐怖片的大结局。”
大约五百平米的庭院内,巧妙的布置着细草、小竹类、蔓类、羊齿类、藓苔类等植物,大都经过专门的刈剪,间插着石灯笼、泽飞和水手钵。整个庭院呈现出一种洗练、素雅、清幽的风格。然而此刻,所有的美感却完全被一种惊悚的血腥打破了。
大门左侧,一个仆人打扮的老者倒在血泊中,胸口处殷红的一片。离正门不远的草地上,趴着一具女尸。虽然看不见面孔,但从满头光泽的黑发来看,应该年纪不大。致命的原因是颈部的一道伤口。伤口不大,却很深,大概是割破了动脉,流出了一大滩血,在雨水的冲刷下,在四周形成了一片暗红色的浑浊。
通往正屋的碎石道上,躺着两具尸体。从服色上看,大概是大河内家的保镖。两个人的尸体都不完整,一具尸体的头颅落在了十余米外的草地上。另一个则被拦腰斩成了两断。两截身体离得很远,黑泽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在被腰斩后,上半身拼命挣扎着向前爬行的情景。
青色的雨水不断稀释着血液,将整个院落染成了淡淡的红色。
雨大了起来,冰冷的雨水顺着衣领流入,黑泽不禁打了个寒战。森冈忙向一边的警员要了一把伞,递了过来。
“死者有多少?”黑泽接了过伞,问道。
“正在统计,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一个幸存者。”
“大河内江雄呢?”
“啊,他死的最惨,整个人都被劈成了两半。”
“这可不妙。”黑泽摇了摇头。
“是啊,首相的老师被杀,真是想一下都让人头痛。”森冈苦笑。
“真正头痛的该是我们的上司吧?估计很快东京就会派人下来了。值得庆幸的是,这么严重的事件,不会让我们这种小职员来当挡箭牌的。”
“这样的话可谢天谢地了。”
“和子快生了吧?”
“啊,预产期是下个月。”
“可以请产假吗?”
“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这种工作是没有假期可言的。”
和子是个长发飘飘的美丽女郎,曾经是黑泽的同事和暗恋的对象。在一次刑事案中和森冈认识后便坠入了爱河,很快便结婚了。她的离开,曾经让黑泽颇消沉了一阵子。
“那么,祝她生产顺利吧。”
“谢谢。”
雨水打在伞上,发出轻微而密集的和声,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黑泽检察官……”随着清脆的女子声,一个留着短发的姑娘抱着一个大纸袋从雨幕中奔了过来。
“啊,早上好,直岛。”黑泽向她打了个招呼。
直岛青奈是今年才派到他身边的事务官,虽然刚刚大学毕业,却很能干。
“这么早被人从床上叫起来,无论如何称不上好吧。”青奈嘟哝着躲到他的伞下,打开了手中的纸袋,一股香甜的热气迎面而来,“检察官还没有吃早饭吧?我刚买了烤鱼形饼和咖啡。”
“没办法,情况特殊么。就当是可怜我们的检察长好了。给我咖啡,鱼形饼就算了吧。对着这样的场面,实在没胃口啊。”
一般的刑事案,虽然也进行必要的勘探,但检察官是没必要在第一时间到现场的。很明显,上层急于确立嫌犯并提起公诉,以此来缓解压力。
“那个,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来一份好吗?我最喜欢吃鱼形饼了。”森冈望着青奈怀中的纸袋,头伸得老长。
“毕竟是警部,有时候我都会怀疑你体内的神经是橡皮拉成的……”黑泽羡慕地说。
青奈的目光落到眼前的尸体上,眉头一皱,偏过脸去。
“所有人都是被利器杀死的。从伤口上看,似乎是同样的凶器。”森冈咬着鱼形饼介绍道。
“是武士刀吗?”黑泽问。
“应该错不了。到这边来一下,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三人沿着小路向西边走。细如青丝的秋雨将整条青石板小路都打湿了,踩在上面滑润之极,就好象上了一层绿色的釉。
西侧的居室外,一个身着和服的中年男子倒在房间外的走廊上,脖子被人砍断了,只剩下小部分的皮肉还连着。死鱼般的双眼孤寂地望着青白的天空。
“这是谁?”
“服部隆行,大河内江雄的保镖队长。”
“啊,我知道!从杂志上看到过他。日本剑道大赛三连霸的高手,电视也曾经报道过。”青奈插口道。
“从现场看,他是唯一作出过反抗的死者,你们看看隔扇。”森冈望着房间的隔扇说。隔扇上,纵横着一长一短两道刀痕,“看出些什么吗?”
黑泽仔细观察着刀痕。森冈这样说,一定意味着上面留下了某些线索。作为剑道五段的他,对这样的分析必定是很拿手的。
长的刀痕斜斜划过隔扇,痕迹很细,断处非常平整。在刀痕的下方末端,是那道较短的刀痕,两道刀痕的交界处豁出了一个不大的口子。
“是凶手留下来的么?”青奈问。
“不,已经用仪器分析过了,那是服部的刀痕。从现场看,应该是他与凶手在走廊上相遇。然后正面向凶手挥出一刀。”
“是袈裟斩吗?”黑泽若有所思。
“啊,想不到你对剑道也有研究么……”森冈意外地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不错,是袈裟斩。而且,非常完美。”
大学时,也曾经学习过一年的剑道。黑泽很清楚隔扇上那道完美的弧线意味着什么。脑海中,依稀出现了服部的身影。他以标准的自然体静立着,锐利的真剑斜斜扬起,双手骤然发力,沿着肩部由左向右猛地斜斩,锋刃在空中形成了一道淡蓝色的光幕,划向对面的黑影。
“的确非常的完美。”黑泽喃喃自语道。
“然而,却落空了。”
随着森冈的话音,那个黑影微微退开一步,服部的刀顿时劈在空处。不,不对,这样无法解释那紧接着的第二道刀痕。那样的话……黑影右脚飞快地抢前一步,左足则移至右足位置,同时身体一低。那是……侧步蹲踞!
“不退反进吗?”
“的确是高手的作风,然而,服部的名声也不是白来的……”森冈摇头道。
武士刀在劈空后猛地一转,于腹部水平处由右向左横斩!右薙!对了,一定是这样。所以第二道刀痕才会在第一道刀痕的末端出现。
不愧是剑道大赛三连霸的高手,反应极其敏捷,变招更是快得令人难以置信。那么,这一次凶手又是怎样避过的呢?黑泽陷入沉思。
细密的雨丝在天地间交织着,宛如一顶灰色的帐幔。在唰唰的雨声中,庭院里的三人静默下来。天显得很低,铅灰色的云朵不停地飘过。
“我不明白的就是这里,按理,对方应该是绝对无法避过这一刀的。可是……”森冈显得有些苦恼,毕竟,这该是他最擅长的项目。
“你们在说什么?服部该不会这样就完了吧?”青奈在一边好奇地问。
黑泽和森冈心中同时一震,对望了一眼。
“可能吗?竟然有这么快!”森冈怀疑地望着两道刀痕。
刀势转折的一瞬,那不过是千分之一秒的时间。能够在那样的刹那间挥出一刀,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类体能的极限。
“可这是唯一的解释。”黑泽望着屋檐上滴落的雨滴,无数的雨滴嘀哒着落下,连成一条条晶莹的珠链,“凶手一定是在服部挥出第二刀的瞬间抢先出手,砍中了他。第二道刀痕之所以那样短,正是因为服部的第二刀没有来得及完成的缘故……”
闭上双眼,森冈想象着凶手挥出那一刀的情形,却完全想象不出来。反而因为闭眼的缘故,淅沥的雨声变得清晰起来。
“大河内的尸体呢?”
森冈睁开双眼:“在书房,他们正在堪验现场,估计现在该完了吧。”
大河内江雄的尸体正如森冈所说,双目圆睁,死状极惨。尸体在榻榻米上端坐着,从天灵一直到小腹,上半身整个被劈成了两半。值得庆幸的是刀痕很细,内脏并没有流出。
“好快的刀啊……”森冈咋舌不已。
在森冈仔细研究着刀痕的时候,黑泽则在观察着房间的环境。房间布置得很简练,除了摆在正中的一张小几,没有任何其他家具。靠墙的地方置了一个刀架。上面分三层摆了长刀、胁差和短刀。三把刀的刀鞘都是深红色,散发着古朴的杀气。
黑泽戴上手套,拿起那把肋差,抽了出来。
所谓肋差,就是指长度在三十公分到六十公分间的短刀。黑泽手中的这把肋差显然是精品,整个刀体呈优美的流现行,刃为铬合金粉未钢折迭打造,闪耀着幽蓝色的光芒。地肌(纹理)为华丽的绫杉肌,形状如蛇行征目肌,各线条平行弯曲,如同一条条平行的波浪,大切先、双血槽、棕红色的正绢柄卷和下绪,刃身雕有不动明王像,并镌有“不动”二字的铭文。
“看出了什么吗?检察官?”青奈在身边轻声问。
黑泽摇了摇头,又走向小几。
小几上空空的,摆了一只茶壶和茶杯。
那只茶杯吸引了黑泽的视线,他走过去,小心地将它拾起。
茶杯是青瓷的,上面除了镌有“天正九年初面播州姬路城”,还有羽柴秀吉的画像,显然不是凡品。
“天正九年?那应该是一五八一年了,这样一只茶杯,怕顶得上我十年的工资了吧?”黑泽嘀咕着,“初面又是什么意思?”
“啊,这个我知道,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在学茶道史时讲过。”青奈在一边插口道,“那年的六月,羽柴秀吉在播州姬路城举行了朝会,千宗易受邀参加,这也是后来茶道史上的一对名对手的初次相会。”
“那就是为了纪念两人相遇特别定制的了?”黑泽把茶杯放下。
“应该是这样。”
“黑泽,有什么发现吗?”森冈从大河内的尸体旁站起。
“喔,多少有一点,你呢?”
“暂时还没有,从大河内临死前的表情看,似乎显得极为愤怒。我在想,凶手会不会是他熟识的人?”
“应该不会错,估计凶手曾经在这个房间内和死者会面。”
“可是,桌子上只有一个茶杯啊?”
“刚才青奈说了,这是为了纪念秀吉与千宗易相遇而定制的茶杯。既然有秀吉的一只,就一定会有千宗易的另一只凑成一对,这样才合理。而凶手很可能因为要掩饰身份而将另一只茶杯拿走。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调查一下另外一只茶杯是否还在就知道了。”
“好的,我马上去查。”森冈说着就要离开。
“等一下……”黑泽指了指那个刀架,“顺便检查一下那三把刀,看看上面有没有陌生人的指纹。”
“知道了。”森冈并没有问为什么,他对黑泽那种惊人的观察力还是非常有信心的。
然而青奈却不明白,忍不住问了他。
“这样华丽的名刀,只要是剑道爱好者的话,都会忍不住看一下吧?也许主人在时不会放肆,但他既然已经杀了大河内的话应该不会再有这样的顾忌。”
“可他杀了那么多人,还会回来看刀吗?”
“如果是另外一只茶杯是凶手拿走的,那么就说明他为了湮灭踪迹在杀人后又回到过这里。”黑泽解释道。
“这样啊,不愧是检察官,果然犀利。”青奈一脸的崇拜。
“行了,赶紧继续调查吧,我可不想多留在这里。”
勘查进行得并不顺利,雨水几乎将所有的足迹都冲走了,而屋内的现场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凶手能够在短时间内这样完美地消除了所有证据,大概不是独自行动的。”青奈判断道。
“团体做案么?不过应该不会很多人,否则便会引起注意吧?”
“这么说来,应该是经验丰富的职业杀手了?”
“经验丰富是肯定的,职业则未必。凶手执著地使用武士刀杀人,而且杀伤部位各异,就好像拿死者来练刀似的。职业杀手只求迅速完美的完成工作,应该没有这种心情。”说着,黑泽停了下来,“那是什么?”
青奈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庭院中种了几棵银杏和三叶枫,苍翠欲滴的碧叶经受了霜染露浸,红得云霞似的。
树下两侧有宏伟的石组,下面是一片雪样的白沙,还特意耙出了波纹。
白沙的中央,倒着一个身着浅藕色和服的少女。本是优雅清丽的面容在冰冷雨水的冲刷下已经苍白如纸了。胸口处有大团的血迹,看不清伤痕在哪里。
“啊,真可怜,希望你早已成佛……”青奈向少女合什道。
“我不是说她,你看看沙上的脚印。”
“脚印?”青奈低头看去,果然,晶莹的白沙上留了一串非常清晰的脚印。
“脚印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白沙上只留了一串脚印?凶手的脚印呢?”
“是啊……的确奇怪,会不会是死者在受伤后走到沙地上的呢?”
“那样的话应该会留下血迹,在其余的地方雨水也许会吧血迹冲走,可在沙地上却不会。”
“那么是凶手把沙地上的脚印扫平了?”
“这也不可能。沙地上留有人工的波纹,扫平的话,波纹会被破坏掉,而现在波纹却是完整的。”
“这么说来,只剩下一个可能了,那就是凶手会飞。”青奈无奈地说。
“会飞?”黑泽一愣,“会飞……会飞……”他喃喃地重复着,“会飞的凶手,真是一件有趣的案子啊。”
“怎么了,检察官,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青奈忙道。
“不,我想,凶手也许真的会飞……”
“不是吧……”青奈还没来得及多说,森冈已经匆匆赶了过来。
“找到那茶杯的记录了,是去年法务大臣送给大河内的寿礼。果然有一对,而剩下的那只也的确不见了。”
“是吗?这样就可以初步肯定凶手很可能是大河内的熟人了。”
“还有一件事,大河内的外孙女和她的家庭教师不见了。”
“噢?!”黑泽吃了一惊,“也就是说她们可能还活着了?”
“应该是这样的,可她们到哪里去了?是被绑架了吗?”
“连家庭教师一起吗?”黑泽摇了摇头。
“不管怎样,我已经下令封锁所有路口,让全部警员去找了,希望很快就有消息。”
“有她们的照片吗?”
森冈点了点头,掏出一张电子照片递了过来。
黑泽将照片拿在手中,上面三维的图象因为沾了雨水的缘故显得有些失真,不过仍能看出是两个女性亲密的依偎在一起。黑泽掏出手帕擦了擦,图象顿时变得清晰起来。左边的女孩大约八九岁的样子,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容。右边的女性也很年轻,不过衣着朴素,表情平和沉静,看不出具体的年纪。
“左面的女孩就是大河内的外孙女明神千鹤,右面的是她的家庭教师杨清琳。”
“杨清琳?是中国人吗?”
“是的,她本来是东大教育系的留学生,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便应聘到大河内家当了家庭教师。”
“青奈,回去后麻烦你帮我找一下这个杨清琳的资料。”
“是。”
将整个住宅勘查完毕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大门外已经聚集了大量的媒体,空中的采访飞艇也开始进行远距离的摄像。不过雨却雨越下越大。一切的景象在雨中都是迷离而模糊的。原有的嘈杂声全部消失了,只能听见大颗的水珠不停地落在伞上,树叶上、飞车上,汇成骤然的噼啪声。
“不是一个好天气啊……”黑泽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