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后续》执莲

17、何至于此

　　滴——答——

　　莲影纷乱，滴滴露水自花瓣的尖端坠落，翻涌的云雾中响起了清脆的水声。

　　风过长夜，天地间一片萧瑟。

　　蕴昭殿中烛火幽幽，随着卷入殿内的长风无声摇动，在雕刻着神鸟异兽的玉砖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一千零四十八盏素流华镶嵌在阵法的节点上，来往的侍人将烛火次第点亮，从中央到角落，灯焰如涟漪般散开，最后连缀成天上星河的走向。

　　大阵师们已将一切准备齐全，正安然落座在隐蔽的角落，时刻准备着上前，修补阵法运转时可能产生的缺漏。

　　风中的珠帘摇晃出沉沉辉泽，在空中铺开道道微光凝聚成的河流，红衣的仙尊缓步行走于道道光影间，如同一株水上盛放的红莲，开得孤傲而热烈。

　　逶迤的袖摆拂过雕刻繁丽的玉砖，一道深沉的墨色宛如青丝，自宿见微的臂弯处流淌出来。

　　道路两侧的侍人低眉垂眼，秉持着本分，不敢抬头随意张望，心里都忍不住猜想：尊上怀中的那位贵客究竟是何人？

　　宿见微抱着沈无惑慢慢地走向那一千零四十八盏灯焰中央，而后轻轻地将他放在光芒簇拥的莲台上。

　　鸦发如流水般从他的臂弯处淌过，宿见微下意识地伸手一握，冰凉如水的触感却让他的掌心如同火灼，他瞬时抽回了手，那墨一般的长发便如轻云一般落在了莲花上。

　　溯流光内不容半分虚假，因此他将对方用于掩饰血脉与面容的事物一应撤去，又在周围布下遮掩的阵法，除了修为比他高的存在，没有人能看出沈无惑的秘密。

　　如此这般，直到夜晚才将一切准备妥当。而那检测血缘的阵法，也耗费了一些时间。

　　眼下万事俱备，只待他落下咒印，溯流光便能将他想知道的东西呈现出来……

　　红衣仙尊在莲台旁跪坐下来，玉白的指尖从红袖中伸出，殿内无处不在的微光便汇聚在他的指尖，化成一道滢滢的星河。

　　宿见微手指微动，以星河为墨，在空中勾勒出道道繁复纹路。

　　最后一笔落下，深深的波纹以他的指尖为中心泛开，又在刹那间猛然回缩，最后凝聚成他指尖的一寸银白。

　　宿见微将目光落到那沉睡的少年面上，而后屏气凝神，指尖缓缓向他额心落去。

　　“宿见微！”平地惊雷，一声厉喝猛然炸响。

　　青色袖摆如烟岚荡出，莲台上沉睡的少年瞬间消失于原地。落地的徐清妙猛然旋身，骈指为剑，携着飓风向宿见微斩去。

　　剑光层层叠叠，如莲盛放，每一瓣都锋锐刻骨，誓要见血封喉。

　　锵——

　　一道潋滟的绯光横贯殿宇，铺天盖地的红色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

　　来不及眨眼，绯艳的刀光已同层叠的青莲相击，刹那间纷飞花羽与炽白光焰在空中飒飒流泻。

　　大乘修士出手的动静何等惊天动地，先前笼罩殿内的各色阵法尽皆破损。蕴昭殿内烛台倒塌，烟尘四起，满地油光熠熠。

　　宿见微措手不及，足尖在地面划过长长痕迹，滟绯切入玉石，在地上溅出灿烂花火。

　　他豁然抬眼，正对上徐清妙投注来的冰冷目光。

　　那目光携着怒火与杀意，正欲将他剥皮拆骨，细细凌迟。

　　徐清妙冷笑一声，“我虽与你不甚熟悉，但师弟在世时，也曾赞过你的品性高洁。未曾想他竟看错了眼，你宿见微也与其他人别无二般，如今也对无辜之人下手。”

　　宿见微默然无言，唯有听到“师弟”二字时指尖微颤了一下。

　　“品性高洁么？那他倒是看错了人。”宿见微低声呢喃。

　　徐清妙不管他在低喃些什么，只将腕间装饰性的拂尘一甩，冷冷道：“你是如何想法，我也不耐烦知晓。如今我要带惑儿离开，还请倾天君自便。”

　　说罢，徐清妙便随手撕开空间，打算寻个安全的地方，好好检查一下沈无惑的身体。

　　一道绯艳的红光横在空间漩涡之前，徐清妙的视线沿着刀柄尽头的红袖攀爬而上，手中剑气吞吐，时刻准备着要与对方大打出手。

　　“倾天君可是要与我太微为敌？”徐清妙凤眸微眯，目光危险地注视着宿见微。

　　低沉的男声带着微微的沙哑，像是地底划过无数沙石的暗河，“难道你不想知道沈清寰是否尚在人世吗？”

　　胸中怒火霎时奔涌而出，徐清妙惊怒交加，冷喝道：“还请倾天君慎言！勿要亵渎亡者。”

　　宿见微只静静地注视着她，没有丝毫情绪的脸上带着某种超脱的空灵。他的眼神空空茫茫，望入其中，只觉一片死寂。

　　大乘心念可影响周围人事，徐清妙被那浓重的哀意一惊，胸中的怒火渐渐褪去，终于能冷静下来思考其中的不对劲之处。

　　按照礼节，她本应呈上拜帖，尽足了礼数，等待主人家接待才是正理。可无惑之事牵扯甚广，况且她也不能把握宿见微的想法，未免惑儿受到伤害，只得悄然潜入知星台。而后她见天地气机改换，天上星宿位置变动，心下愈发不妙，按捺心思寻到这蕴昭殿中，便看见了这让自己怒不可遏的一幕。

　　本以为宿见微也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要对惑儿下手，以寻得五色神石的下落。可如今见他魂不守舍，面上哀切，纵是个瞎子，也瞧得出他的不对劲来。

　　宿见微虽是新晋大乘，但他已触碰了“仙”之境，知星台又是对方的主场，若非必要，徐清妙也不愿与他硬碰硬。毕竟她虽也算是天骄，但终究是心思不在大道上，久浸权术之下，剑锋难免迟钝了些。

　　虽说如此，但徐清妙还是未能柔下神色。她横眉冷对，面如霜雪，声音冷冷道：“希望宿仙尊能予清妙一个解释。”

　　闻言，宿见微挥退身后不知何时前来的侍人，放下长刀，低声道：“自然得让徐掌教知晓。”

　　徐清妙心中冷笑，这话的意思，难不成还指望我听完后与你同流合污么？未免太过自信了。这话说来实在难听，她只在心中想了一会，终是未曾说出口。

　　她倒想知道宿见微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宿见微瞧她模样，心知对方定然不肯随他到另一处去叙话。他瞧着满殿的狼藉，话语堵在喉中，终是倾吐出去。

　　““溯流光”可追溯前尘，只要主阵之人的情感足够浓烈，便可追因溯果，寻到事物诞生的根源。沈无惑既然是沈清寰的孩子，那么只要对他施展“溯流光”，便能知晓他究竟是如何诞生，又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孕育的了。”

　　宿见微坦荡地面对着徐清妙，蕴昭殿内残存的烛火笼罩在他的脸上，将他脸上的表情照得分明。

　　“毕竟你我都不知晓沈清寰到底为什么还有血脉传承，也不知晓他是何时有了这个孩子。三百年时间过去，这已算是唯一能探知沈清寰下落的线索了，不是吗？”

　　徐清妙闻言迷惑不已，实在不清楚宿见微到底打着什么样的主意。

　　“莫要说笑了，三百年前太微宗内，诸多大能亲眼见证，天机阁花费九九八十一天盘算天机，都显示师弟早已身死魂消，连转世身都寻不得。师弟之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倒是不知，这还有什么值得质疑的余地。”

　　眼前明光灼目，徐清妙忍不住闭上双眼，语调幽冷，“三百年前，小寰卸下全身防备，被……被师尊亲手废去修为。师尊已在诸多大能面前发下天道誓言，此言定不会有半分虚假。天遗崖乃上天遗弃之地，万鬼狂欢之所，坠入如此绝境，他……他怎可能有生还之机？”

　　殿外湖风携着莲香袭来，吹起徐清妙的发丝，也将她的思绪吹回三百年的硝烟与血火中。

　　她的神色平静无波，冷冷问他：“我是小寰的师姐，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期盼他还活在世上。但所有线索都告诉我，沈清寰早已不在人世，我又何必执着！何必让自己再次失望？”

　　女声静默片刻，哀婉道：“……何必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去伤害小寰留下的唯一血脉？”

　　徐清妙豁然睁眼，目光如炬地注视宿见微，““溯流光”涉及时空奥秘，稍有差错，充当阵心的人物就会损毁，你凭什么拿惑儿去冒险？你又为什么要知道小寰是否尚在世间？你又为什么执着于此？”

　　声声喝问直入心间，宿见微五指紧握，他几乎有些难堪地想到：是了，为什么？他也想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三百年来痴心未改，一边执着地不肯相信沈清寰早已逝去，一边年年岁岁在知星台设立招魂阵法，想要再见那个人一面。

　　哪怕知道那个人有了孩子也一样。

　　宿见微转过身来，那张华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如这三百年来所有人看见的那般冷酷。

　　他的声音中并未流露出半分怒火，平静得近乎可以称得上温柔，“我已研究此阵数年，于时空之道上也颇有几分造诣……我宿见微愿在此立誓：沈无惑若在溯流光中遭受任何危险，我愿以身代偿，天道见证！”

　　徐清妙面上难掩惊容。

　　“宿仙尊何至于此？”她迟疑问道。

　　那张冷酷的面具霎时破碎，似哭似笑的表情从宿见微的面上浮现：“那你要去问沈清寰，为什么把我变成了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