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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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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雪是被疼醒的。
她明明记得自己死了。死在潜渊,死在一个无名之辈剑下,成为天下的笑柄。如此屈辱,如此难堪,如此潦草,如此……玩笑!
意识消散之际,她想起此生种种,悲愤之余竟也觉得好笑。她活得像个笑话,死得,也像个笑话。倒也算是一种“不忘初心”。
人生到了此种境地死了也好。
可是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周遭杀声震天,刀剑相击的声音不绝于耳,像是在某个战场。胸口尖锐的刺痛直冲天灵,符雪痛得连手都抬不起来。一道剑光闪过,鲜血兜头淋下,模糊了她的视线。血气扑鼻,她被激得不住咳嗽。
“师姐!”
迷糊中她仿佛听见有人叫道。她已多年不曾听见有人这样叫她了。
大约不是叫她的罢。
“师姐!”
“师姐!”
“师姐!”
无数道声音从她四周响起,一声比一声急切。温暖充沛的灵力自身后涌入,有人将她抱了起来。
“师姐,撑住!师父到了,琴妖已除,没事了。”
是裴行之的声音!
符雪灵台霎时清明,她与裴行之斗了那么多年,如何也不会忘记他的声音。她挣扎着睁开眼睛,果然看到裴行之那张令人厌恶的脸。
见她醒来,裴行之放慢了御剑的速度,脸上露出些宽慰笑意。
她想起来了,这是两百年前她除妖重伤的情景。
其时她修为尚浅,又是第一次独自下山历练,虽然做了十全的准备,真遇上了妖邪依然是措手不及。
幸好遇上琴妖时,它已经负伤,不然她可能早两百年就成了孤魂野鬼,贻笑八荒。
然而琴妖终究境界高她太多,即使带伤依然杀得她遍体鳞伤几乎气绝。她耗尽灵力丢出所有护身法宝也不过与琴妖拼得个两败俱伤,战至最后双方都不过强撑着一口气等对面先死。
她比琴妖幸运,等到了援手。
师父在最后时刻赶到,一剑了结琴妖,救回了奄奄一息的她。
之后就是她人生中最后的好时光了。
因着斩杀琴妖的功绩,她成了昭冥宗同辈弟子中的第一人。上有师父师伯器重爱护,下有师弟师妹敬重拥戴。一时间风头无两前途一片光明。
只是好景不长,小师弟裴行之很快就超过了她。
裴行之天赋卓绝,运气又好,短短几年间就连升三个境界,接连成为最年轻的金丹、元婴修士。是真正的天纵奇才,令所有人望尘莫及。
符雪每日与他一同修行,对他的天分再了解不过。因而虽被夺了名头,却也心服口服并不恨他。不仅不恨,还以他为榜样,更加勤奋修炼。
这倒不是说她多么豁达大度。而是她深知修仙一途与天争命,看天资看机缘看勤力看太多不确定的东西,一时的境界高低并非最紧要的。
况且她自己就天资卓越,修炼速度惊人,实力境界远胜同辈。旁人入门少则两三载,多则十数年,她不过月余就能引气入体,较之寻常修士已是神速。
推己及人,她并没有什么立场嫉恨裴行之。虽然羡慕他比自己天赋更佳,但也仅仅只是羡慕而已。
可是渐渐地,符雪发现她失去的远不止同辈第一人的名头。
裴行之好像与她有什么仇怨一般,她做什么他就学着也做什么。她与什么人亲近交往,他也必然跟上,也与他们亲近交往。
他修为高、长得好、又愿意为此做出一副温柔可亲的样子,很快就把符雪身边的人全吸引了过去。
原本与她如父如女的师父开始训斥自己,转而对他交口称赞;与她亲如姊妹的同门也开始追随于他,频频为他说话;与她无话不谈的密友更是为他不惜与自己反目决裂。
所有人都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成为裴行之的拥趸。他们嘲笑她心胸狭隘、不知好歹、不自量力。
她心中委屈又愤懑,看裴行之也越来越不顺眼,一次次为此顶撞师父、责备同门、远离密友。
以致最后一念成魔失去所有,众叛亲离屈死潜渊。
与之相对,裴行之依然志得意满,短短百年间就修到了大乘大圆满飞升在即。娇妻美妾在侧,师友亲人同堂,天下修士敬仰,好一派繁荣景象。
她最珍视最不可得的一切都被裴行之轻松占有。
符雪怎能不恨!
每每思及她都郁气难舒。
没想到一朝重生,回到两百年前,她睁眼看见的第一人竟然就是裴行之。
真是晦气!
但凡现在拿得起剑,她拼死也要拖着裴行之下地狱。
奈何她伤得太重,失血太多灵力尽失,实在是有心无力。她丧气的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再睁眼时已是一天之后。
看着晴雪小筑熟悉的摆设,她以为自己会百感交集感慨非常,实际上她的心境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已经走得太远。远到忘了来路,远到晴雪小筑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念想,远到就算这儿曾是她午夜梦回时,拼命都想回来的地方,也再难激起她心中的一点涟漪。
她咬牙坐起一点点挪动身子想要下床。动作牵扯到伤口疼的她冷汗淋漓。
“师姐,你还伤着,下床做什么?”一个黄衣女修见状冲了过来。
是许湘君,她的五师妹。
许湘君在同辈弟子中并不出众。天资平平、相貌平平,原是金盆湖畔的一个普通的渔女。
两年前金盆湖生变,出了个为祸一方的蚌精。师父跟她路过顺手除掉蚌精救了许湘君。
不想许湘君拜谢了救命之恩后,依然长跪不起,请求师父收她为徒。她父母家人皆因蚌精而死,因此立志修道除妖以免他人再遭此苦。
师父为人随性洒脱,虽然有感于许湘君的志向,但却并不想再收徒,是她求师父收了许湘君做徒弟。
她说她来给许湘君启蒙,帮许湘君入道,求师父收许湘君为徒让许湘君上山。
师父向来疼她,略一思索便答应下来。
许湘君就这样入了昭冥宗,成了她的五师妹。
之后多年,符雪一直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努力教导许湘君,帮助她成为一个真正的修士。
在她众叛亲离人人喊打的那些年里,也唯有许湘君愿意出声为她辩白。
只是许湘君到底人微言轻、势单力孤,常常被其他修士嘲讽是猪油蒙心,正邪不辨。随着裴行之越发的耀眼,仙门中人对她的声讨也越发严重。
她最后一次听到关于许湘君的消息,是在百多年后一个小宗门山脚下的茶肆里。
茶肆中,年轻的小修士手舞足蹈的给同门比划,“你们不知道,那个清河仙子许湘君有多嚣张,一个金丹居然敢挑衅大乘,真是好大的胆子。也就是裴峰主性子好,顾念同门之谊才不跟她计较。”
“也不算挑衅吧。她就说了句‘师姐不是那样的人’。”
“你懂什么!这还不是挑衅!谁不知道她嘴里那个师姐符雪是个大魔头,当年仗着年长,比裴峰主入道早,对裴峰主百般凌辱万般折磨。”
“也就是裴峰主道心坚定,一般人早被逼得发疯入魔了。”
“就是就是。”
后面的话,符雪就没听了。因为她一剑劈了小修士们喝茶的桌子,走了。
小修士们追上来的诘问她的时候她说什么来着,好像是“我们大魔头是这个样子的。那张桌子就当你们给清河仙子的赔礼了。”
听得小修士们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呆立许久。
“师姐不是那样的人”,不是什么样的人呢?
不是恶人、不是阴险狡诈、欺男霸女、滥杀无辜的人吗?
世上原来还有人相信她不是这样的人。
符雪在山间穿行,脑子里不断回响着那句“师姐不是那样的人”,不知不觉中快意大笑起来。
此后多少年,她在压抑不住心魔时都是靠着这句话苦熬过去的。
她至死都不曾真正被心魔控制,没有辜负这世上唯一相信自己之人。
如今,天意弄人教她重活一回,最欣慰莫过于还能再见许湘君,重续当年同门之谊。
许湘君将她扶回床上,一手给她掖被子,一手放在她额头上测温度,“已经不烧了。师姐,你伤还没好。要什么东西叫我就行。”
师姐现在是虚弱的瓷娃娃,她可得好好照顾师姐。
昨日师父突然出关,说师姐遇到危险命在旦夕,他要出去一趟,要她们守好逐月峰。
当时她吓得心都凉了。
上山以来,师父不是在闭关就是在除妖,峰上一应大小事宜都是师姐在帮忙打理,她与师兄弟们平日多蒙师姐照顾,听到消息个个急得不行,硬是都跟着师父去了。
赶到丰阳村时,所有人都被看到的景象吓得心惊肉跳。
整个丰阳村尸横遍野、血流满地,不见一个活人。连一向镇定的二师兄都惊得一个趔趄,生怕师姐真的出事。
前几日送行时,师姐还安慰她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个将将修成化形的琴妖,让她不要担心。
谁知转眼间这不用担心的小妖就变成要人性命的大妖。
她们是在村后的一处山谷里找到的师姐。
师姐整个人如同在血水里泡过一般,血从她的头发手臂衣角流出滴落,染红了她脚边的每一块卵石。但她依然持剑而立,拦在琴妖面前堵住它的去路。直到看到她们来了,才放心倒下。
回来路上,她们连喂了三颗回元丹才堪堪吊住师姐的性命。
四师兄御剑最快,先她们一步去百草峰请了悯心长老。悯心长老前前后后忙了近两个时辰,才松口说师姐已经无碍,之后多休息就好。
众人不敢松懈,在晴雪小筑守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授课的钟声响起才各自离去。
她因为实在担心师姐,自请留下来照顾,谁知刚转身去看个火候的功夫师姐就醒了。
符雪其实并不想要什么。
只是多年奔波流离她习惯了警惕周围的一切,再不是逐月峰上大大咧咧,在哪儿都能无忧睡去的大师姐。即使是回到了自己的晴雪小筑她也忍不住想在四周查探一番,看看是否有不妥之处。
这话当然不便说出。她只能点头表示知道了。
许湘君见她神色恹恹,以为她是伤痛难忍、精力不济,便也没再说什么。只坐在床尾默默摸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她家世寒微、资质平平,本是与修道无缘的。
如果不是师姐求了师父,她恐怕现在还在金盆湖打渔为生。入门后师父几乎都在闭关,又是师姐手把手教她,一点一点领她入门。
可是她实在愚笨,两年多了才刚刚摸到一点门道,学会引气入体。连比她晚入门一年多的小师弟都比她修为高。
她再不努力真的没脸见师姐了。
这次也是,如果她修为更高一点,说不定就可以跟师姐一起去丰阳村除妖。她虽然没用,但帮师姐挡挡剑还是可以的。那师姐就不会伤得那么重了。
都怪她没用,道行太浅,才不能跟师姐一起出任务。从今天起她要加倍努力提升修为,将来跟师姐一起斩妖除魔、护卫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