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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同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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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吃两人,那巨蟒终于餍足,显出些疲倦之意,庞大的身躯挪转就要离开。
但那孩子岂能容它就这样来去自如。他拾起掉落一旁的长剑,忍住腹上传来的剧痛,不管不顾地用尽全身力气向巨蟒砍去。
与其说他此刻要救人,其实更像是泄愤似的乱砍乱劈。原本轻盈迅捷的灵剑在他手中显得极为沉重,再没有被主人操纵时那般熠熠生辉。
剑锋斫砍在鳞甲上铮铮作响,却一丝破损也未能砍出。他最后一次劈将下去,长剑被那巨兽弹开,插进地中再不能移动。
支撑起他的那股力气,好像也随着那把剑的脱手同时离他而去了。孩子跪坐到地上,心如死灰。
他闯来魔窟报仇,本没打算活着回去。可他无能又弱小,还未见到仇人的模样,就已经失去意识。若不是遇到那人,恐怕早就和镇子里的人一样惨死洞中。
可现在自己这无能之辈苟活,恩人却妄送了性命,多么荒唐。
若时间能倒流,他宁愿没有被发现,不要被救下。少了累赘,那人就不会被刺伤,面对这条巨蟒也一定能全身而退。
村里的人总骂他是灾星,可不是吗?要是没遇上他这灾星,就好了。
孩子闭上眼睛。即使面前被搅烦了的巨蟒血口大张,要将他吞噬,他也只是一动不动,等待原本就属于他的结局。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他腰间忽地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后拽去,低头看,只见一条金色的绳索绕住他,将他再次从死亡边沿救回。
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
身着湖蓝色衣衫的女子手握绳索的另一端,从阴影中显出身形。她收了金绳,遥望见斜插在地上的长剑,啧了一声,疾步上前与巨蟒交战。
女子手中现出一杆长枪,抖枪缨直刺向前,身法利落。巨蟒不知是出于饱餐后的困倦还是久战后的疲倦,行动渐渐迟缓,交战不过数合就被枪尖逼得连连后退,露出怯战逃脱之意。
“别让它走!”
一道嘶哑的声音竭力吼道。
女子瞥了他一眼,心领神会。仰身躲过袭击,随即纵身一跃,长枪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刺出,大半枪身扎进巨蟒暗黄的眼瞳中。
那蟒受剧痛刺激,重重落在地上不住翻滚。女子退后拔出长枪,透明的液体迸裂而出,巨蟒痉挛几下之后,瘫倒不动了。
看着眼前死寂的庞然巨兽,两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方才不见颓势的巨蟒,仅仅几息之间,失去一只眼睛就倒地不起。蓝衣女子心中警惕,捏着长枪在它身周细细探查——它竟然真的死了。
“她人呢?”俯身在巨蟒一侧的女子出声问道,“那把剑的主人在哪?”
她的话还未说完,那孩子立刻手脚并用爬起来,跑到巨蟒的嘴边。也不管它是不是诈死,攀住吻边的鳞片就要往里面探。
见了他的动作,女子顿时心中一沉。往尸体上看去,蛇腹微微鼓起,她翻身一把拎出那孩子,厉声道:“等你钻进去,骨头早就化成渣了!”
说着,把人丢在一旁,提着枪回到巨蟒发白的下腹。
厚重的鳞片在生前排列致密,硬如磐岩,死后却失去光泽败落如枯叶。都无需用力,只轻轻一划,它的腹腔就被剖开。
那孩子不解其故,但此刻没有思考的余裕。他跳起来,两手扒住皮肉边缘,用全身力气往下拽。污秽的蛇血登时泼洒得满身满地都是,可他却浑然不觉。
很快,血肉层层绽开,露出一具面目模糊的尸体。人身蛇尾,已经被腐蚀得几乎露出白骨,黏连着几片残破的赤红布料。
“不在这。”孩子喃喃道。蛇胃里的酸液溅了些在手上,他随意往衣襟上抹去,示意继续向前剖割。
枪尖一直划到巨蟒七寸所在,一片鲜红里隐隐现出一角青黑。洞里的空气骤然变得稀薄,直到青黑色的东西露出全貌,两人才终于长出一气。
方无患双目紧闭,手里仍牢牢握着匕首,匕首扎在巨蟒不再跳动的心脏上,几乎没根。随着她呼吸起伏,尚未凝固的血淌过脸颊流进嘴里。
“疯子。”女子轻声骂道。
嘴里这么说,手上动作却极为轻缓。蓝衣女子把方无患从粘腻的血肉酸液中托出来,平放在一旁的空地上,仔细检查起她身上的伤势。
好在受困时间不长,尽管手脸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至少没完全落进胃里,也没有伤及要害。只是在蛇腹腔中受挤,一时昏迷过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转醒。
看着地上呼吸浅慢的方无患,一大一小总算是放下心来。
……
眼前忽明忽暗,全身仿佛浸没在暖流中,经脉里一股热气横冲直撞 。想起身,四肢却酸软不着力气。
睁不开眼睛,有黑影晃来晃去。
这是在哪?真扰人啊。方无患模模糊糊地抱怨着,意识又沉入黑暗。
……
再次醒来,脸上火灼般的疼痛激得她瞬间清醒。方无患倏然睁开双眼,看见头顶岩壁火光摇移,心神一阵恍惚。
原来先前不是幻觉。她偏头,看见身旁燃着一堆篝火,两个身影正围坐在火边,小的那个往里丢柴,大的则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被那目光盯着,方无患突然觉得有些头皮发麻。
“醒了?”蓝衣女子支着一条腿,明知故问。
不等她回答,女子话里带着愠怒,又开口质问:“若我不来,你是不是就打算让条蛇当你的棺材?”
“……”方无患心虚地转头看向另一边,“你不来,等我醒了自己也会剖出来的。” 她小声辩解。
“是啊,待你剖出来,看看身上还有几块好肉。” 蓝衣女子听见她毫无底气的反驳,没好气地呛声道。
方无患其实有所察觉,她面上除了灼痛还有丝丝缕缕的凉意沁入皮肤,昏迷时想必已上过药了。自知理亏,遂不再多言。
也不知她先前昏迷了多久,如今浑身僵硬,以手支地想要坐起来。这一动,却发现在巨蟒腹内受压,对身体造成的影响远远超出预期。
全身各处都好似被狠锤过一遍,酸痛难当。她撑了几下也没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
那孩子早发觉方无患醒了,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此时见到她想要起身而不能的样子,把手里的柴匆匆放进火堆,就要过来扶她。
蓝衣女子却出声道:“真气消耗过度,又受了内伤。想她早些恢复,就别帮忙,叫她安心躺着。”
一听这话,那孩子手伸到半空,原本要扶人的动作一滞,反倒一手按住肩把人往地下轻轻放去。
“你倒听话。”被迫又躺下的方无患瞥见他认真的神色,无奈地叹了口气:“师妹这是何苦,我如今不是无事吗?”
“无事?定要我把你半死不活的背回去给师父看看,才叫有事吗?” 女子的情绪一下被这个词点燃,“若不是我来得及时……”
她气得急了,扭过头去再不发一言。
方无患听她提起师父,又想想自己这次确实做得有些过头,师妹生气在所难免,一时也说不出话。
目光没了落点,只好向四周打量,这才发觉他们仍在巨蟒所在的洞中。只是洞窟的大小远远超过想象,以致巨蟒的尸身隐在远处,竟像是一座山丘。
“这石洞里光秃秃的,你们哪找来的柴火。”
万幸这里还有一个能理会她的人,那孩子认真答道:“原先那石室里的桌子都是木做的,把桌子拆了生的火。”接着他颇有些骄傲地指了指地上撇着的匕首和木条堆,“都是我劈的。”
方无患腹诽,这是自然,她这小师妹可不是会劈柴架火的主。
也不知师妹她是几时来的,想着,又猛然记起自己被巨蟒吞噬后,那孩子原是孤身一人。
“你可有受伤?”方无患立刻抬眼看向那孩子。
“我没事。”孩子抬起袖子,把脸上血污胡乱擦了擦,看向火堆旁的蓝衣女子道,“多亏这位仙长出手相救。当时我还以为你……我还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回想起那时的情景,他心有余悸,索性在方无患身边盘腿坐下,眼也不眨地盯着。仿佛下一秒她又要消失不见,而用目光就可以牢牢地牵住她似的。
方无患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她侧过头去,心里叫苦:怎得一个两个都这么难哄,偏偏她还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要不还是再昏过去算了。
洞中恢复了寂静。方无患干脆闭上眼睛,运起真气游走全身,只希望能快点恢复,好离开这暗无天日的魔窟。
她记得昏迷时经脉里似有异样,可此刻细细探查,却什么也察觉不到。循过几个小周天,周身轻松许多,引真气归入丹田后睁开双眼,火堆里的木块已少了一半有余。
扯着四肢站起来,刚起身时,还是晃了晃,被跟着起身的孩子扶了一把才站住。长剑一直被摆在手边,她摸起来支在地上撑住自己,随后问道:“此处可有别的出路?”
师妹这时正站在不远处,好像刚从别处回来的样子,手里的长枪朝巨蟒陈尸处一指,方无患跟着看过去。
“此处是洞窟最底,我看了那蟒钻出的石道,前面是条地下暗河。河上有风,想必离出口不会太远。”
沉吟片刻,又说道:
“洞中魔物你清理得差不多了,几个漏网之鱼,我来时也顺手解决。只是这石窟正中有一邪阵,方才被血气所激,煞气猛烈,但好在阵法未全,并不成气候,我已用法器裂解了。
那阵同师父曾说的有些相似,多半,和当年那伙人有干系。”
说完,她有些担忧地看着方无患。
果然,一听见“那伙人”,方无患脸色登时冷了下来。
“如今魔窟已除,先同我回山去吧。”
方无患却摇头:“眼下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先回去。”看了看身边的孩子,又补充道,“此间事由,到时我会向师父仔细说明。告诉师父师兄我一切安好,不必担忧。”
“你最好是。”
师妹走过来,准备扶住方无患一起离开,嘴里嗔怪道:“自己不顾惜性命,也不想想别人乐不乐意给你收尸——”
方无患把剑扣回腰间,伸手搭住师妹伸来的小臂,报之一笑,什么也不反驳。小师妹嘴硬心软,表面这么说,可见到符兆却急匆匆第一个赶来。她就是再骂上一天,自己也只有挨着。
几人走了一阵,前面不远处果然有条暗河。
河水涓涓,漫过小腿时,柔和的水波在身边打着旋顺流而下,倒觉得清凉惬意,拂走了连日来的紧绷和疲倦。
越是往前走,身边若有若无的轻风就越是明显。离出口不远了。
不多时,三人走到一处光亮隐现的所在,师妹走去前头探路。长枪一挑,厚厚的藤蔓被拨开,阳光霎时落进洞里,现出外面明亮苍翠的山野。
他们在黑暗的洞穴里待得太久,骤然见了光,都忍不住抬手遮眼。待适应了一阵之后,才重新向外走去。
出了洞窟,外头正是清晨。
“好爽快的天色。” 小师妹甩落枪尖沾上的露水,回头调侃道,“师姐,重见天日的感觉如何呀?”
方无患失笑。她抬手感受晨风从指间掠过,而后低头看向扶着她的孩子,没想到那孩子这时也正好抬头看着自己。她对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轻声问道:“重见天日的感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