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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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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宋千山有任务在身,且尧天阁同朝廷向来无甚来往,是没有道理插手此事的。但那个回眸太过凄寥,背影又如此决绝,总让他想起一个人来。
由是,在那官兵落刀斫砍的一刹,他自马背上腾空跃起,金错刀已然没入那人脖颈三分。
死的时候,他的眼睛瞪得浑圆,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已然来不及,身子一软往后栽去。
如此,运送石料的队伍忽然大乱起来。方才含咬着怨恨的人,此刻纷纷丢了身上沉重的石料,四下奔逃开来。有些孱弱的人因此摔倒在地,却毫无一人分暇管顾,便那么任凭踩踏着,承受着。
余下那几个官兵,见事已至此,也觉此行即便还能回到襄城,亦无法保全其项上人头,便也随着流民四处逃窜,只剩凌乱不堪的大石,和那些被践踏的流民。
只有方才那个出头的男孩,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灼热,落在宋千山的身上。
因着任务紧急,他不便在此多留,径自转身,重又跃马提缰,便打算再往襄城赶去。可身下红鬃马甫然抬蹄,他挥鞭疾策之时,忽见一人疾步而来,定足于马身正前,惊得他骤然猛拉住缰绳,这才不至酿成祸事。
“我想跟着你。”
那男孩开口道,语气十分坚定。尤其映着身后那纷纭乱象,更觉其心之坚纯。
宋千山闻言,轻扯唇角,微微笑道:
“为什么?”
“就为了救那些视你为眼中钉的迂腐流民么?”
那男孩面上一愣,垂了垂眸子,轻声道:
“不……”
宋千山握紧缰绳,将马首调转了方向,便打算自他身侧擦过去。
“我不想站在山脚下,我想要看到更远的地方。”
宋千山侧首,同他对视良久。他虽衣衫褴褛,秽污浊面,可宋千山却觉得,那所有所有,都不能困住一颗本始粲然的心。
“既不愿在山脚下,怎么还不上马?”
宋千山伸出一只手,朝他递去。
男孩听此,眉心激动地跳突起来,两三步上前,接过他的手,骑上马背,由此一骑绝尘。
五年倏然而逝,宋千山几乎都要忘了,那个曾经想要看见更遥远地方的男孩。
他垂首过来望着李元兆,面色温然,轻轻将他的手自自己的衣袖上剥去,而后反又牵在手心里。
“我确是如此做想。”
李元兆见他嘴上这么说着,却又拉着他的手,歪了歪脑袋,眼睛里充满疑惑。
“你太笨了,还是跟在我身边比较放心。”
行于途中,遇着山水丰沃的地段,总能瞧见早莺争树,新燕衔泥。柳树渐悄抽出柔软的细枝,若是凑近去看,能够见到枝上星星点点的新芽,碧嫩如水,透出淡淡的清香。
自然万物年年如此,四季轮转,桃花依旧。可人世风雨,却总生变数,今日同己一笑春风,明日便难知去处。
高逐晓此时亦是如此,她所以去往何方,似乎向来便不由自己。
前些日子自洗华寺离去以来,又赶了数十里,此行一路未有什么拦阻,倒叫她觉得有些奇怪了。
依着在寺中向听雨打听的消息,她要由此去往文远扬所在的沌口镇,还需渡过一条江。
此刻脚下泥土格外松软,又能够明显地嗅到那自江上蒸腾的湿润气息,抬目远望,那江岸距自己,果仅百步之遥了。
此江名为夷水,又因其“水色清明十丈,人见其清澄”,故而又名清江。
高逐晓踱至岸边时,只觉满目清江入我怀,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正愁不知该如何渡江。
举目四下望去,忽而瞧见一只舴艋小舟停靠北侧,其上坐着个披蓑戴笠的老翁。
她心上一喜,却又登时生了三分警觉,不再如从前那般莽撞大意了。可当下想要渡江,也只这一法子。
“老伯。”
高逐晓走近那小舟,朝着其上坐着的人轻唤一声。
那老翁原是闭着双目,听见声音,缓缓睁开眼睛。
“不知可否烦请老伯,搭小生渡往江对岸去?”
她恭敬道。
但那人闻言,却又径自合上了双目,似是不愿搭理她。
高逐晓微微蹙眉,盯着那老者打量一番,思虑了会儿,从身上摸出仅剩的一点碎银,递到那人跟前。
“老伯,小生出门在外,身上没带多少银两,但此行确有要事,还请通融则个……”
“咳咳咳……咳咳……”
忽的,那老翁生出一阵疾咳,咳嗽之际,竟骤然呕出一口鲜血。
“老伯,您是受伤了么?”
高逐晓见状,有些焦急地询问。
老翁摆了摆手,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十分喑哑。
“老朽年岁已高,又身罹疴疾,至今已是回天乏术,怕是无力再渡姑娘过江了……”
“老伯的家人呢?他们知晓此事么?”
高逐晓追问道。
“唉,一人生死,奈何再要烦扰他人,罢了,罢了……咳咳咳……咳咳……”
高逐晓见他难受的模样,垂首沉思片刻,复而开口道:
“若我能够为老伯医治,老伯可否渡我过江?”
闻言,老翁抬头瞧了她一眼,又伸手摆了摆,似是觉得她一个半大小姑娘家,能有什么本事,使得枯木逢春。
高逐晓亦不再多说什么,聚气于指尖,同此前一样驱使广陵散,为那老翁医治。
只片刻功夫,他面上气色便重又红润起来,亦不再如方才那般咯血了。
“这……你,你竟有这等通灵的术法?”
老翁讶异非常,此刻已能够站起身来。
高逐晓将广陵散重又收入怀中,朝他抱拳道:
“如此,老翁便可渡我过江了罢。”
由是,他便伸出一只手来,迎她入舟,又牵了那只恹恹搁在一旁的船桨,伸入江水中,往对岸划去。
这清江确不负其名,江水清澈,几可见底,其中游鱼摆尾恣意巡游,水草随波招摇,令她心情舒快起来。
这老翁年纪虽迈,小舟行得却并不算缓慢。约莫两三个时辰过去,来时的江岸已渐趋隐入烟波之中,不复再见了。
只是毕竟行了这些个时辰,舟速确然较之起始时,放慢了许多。
快到江心的时候,小舟已趋近停滞,随着江波悠悠地在其上洒然漂浮着。
“老伯,您也坐下来歇息会儿吧。”
高逐晓扭过头去,同那老翁讲道,却见他神情有些怪异,手上依旧紧紧握住船桨的杆头。
她便登时自舟头站起身来,重又怀了警惕,全身微微绷紧。
“姑娘,交出来吧。”
那老翁两眼眯成细缝,语气全不同于方才的羸弱,话中带了三分威胁。
高逐晓亦定然回视,右手自身侧悄然抚至剑柄,微往后撤一步。只是这舟身窄小,且她本便坐在舟头的位置,此时也没有多余的退路。
“交出什么?”
她镇定道,一面想要多摸清些此人底细,一面也为自己提气争取时间。
“到了这时候,你说交什么?”
那人双目如钩,直直盯着她襟怀某处,藏有广陵散的地方。
此人如是行径,想来靠岸那时所言,亦是为迷惑于她,骗她先上了这贼船,待到渡往江心,四下皆无从选择,便可乖乖束手就擒。
好人或只可禀真心待人,由此行诸多善事;坏人若想要行恶,花招手段却不可尽数,防不胜防。
既是如此,她便也只能直面以对,别无他法。
“想要宝器,也得看你有没有本事来拿!”
话毕,高逐晓已然拔剑出鞘,又凭空一跃,使一招“昆山玉碎”,自空中俯冲而下,直往那人所立处刺去。
见状,那老翁却犹自气定神闲,却忽见他手中所持船桨木杆,竟瞬然被他拦腰一折为二,复而挥掌往桨叶劈去,桨叶之中,居然暗藏了一把扁平的矛刀!
而在这柄矛刀与短棍之间,又由一条细细的铁链勾连起来。铁链摇晃之际,上乘天影,下接波碧,闪出刺目的碎光。
待她一剑刺下,剑尖却捅入那铁链的缝隙之中。
只见那人双手飞速扭转,剑身很快便叫那铁链环环围绕住,竟是半寸亦不能下落。
照此情形,自己处于下风,若不能寻找破口,长此以往,胜负难料。
高逐晓倒身悬于空中,手上被胶住不能动弹,便蓦地倒腰翻踢,分拨真气于足尖,直往那人后肩击去。
见此,那老翁顿然抬足,整个身子横平于半空,顺相扭转一圈,如此,方才缠绕于她剑尖的锁链,便重新解了开来。
高逐晓却并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拔剑而回,反稍微调整方位,已然踢出的足跟正落于铁链之上,以此为基,她骤然挥剑又是一刺。
这回,因着棍棒矛刀仍握于他手中,间中铁链又被她以足跟定住,挪移不便,剑刃擦过他身侧,险些便刺中前胸。
似是为这一剑激怒,高逐晓感到他身周蓦然激起一股极强的真气。
那老翁忽长吼一声,而后真气自身周迸裂开来,将她猛地弹飞了去,及至船头尖处时,她以剑为钉,落江之际,直插入船周木壁,这才凭此固定住身体。虽半截身子已入了水,终究不至被甩的太远。
“倒是不见,你这小姑娘家家,身手还算不错!”
借着这空隙,她手上使力,自江水中脱身翻越,重又回到小舟之中。
“废话少说,看剑!”
说着,高逐晓脚下疾生碎步,又往对处逼近。
既然昆山玉碎此一悬空所击,优势有限,倒不如凝心于近战,以剑势迅疾凌厉,搏得一胜之机。
万顷江波温静如玉,可这水光天影之间,已然杀气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