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井》白耕墨

7、柒 吞云

　　时间如山涧溪流，东流而去，再不复相见，春夏秋冬轮转，这一晃就是三年。

　　已是凛冬，寒风如刀子一般来回剐蹭着裂谷，纪娴井裹着兽皮蹲在一块大石头之后，百无聊赖地从腰间摸出一个小水囊来，慢慢地嘬了几口，不是她不愿意牛饮，是实在是天太冷了，水囊里的水都冻成了冰。

　　淡蓝色的气息在周身流转，冻僵的身子回暖了些，她慢慢地伸出头，一双杏眸从石头后露出，看向垭口处两座宛如石雕像的睚眦神兽。

　　三年前，她被奕川直接扔到了吞云裂谷的最深处，和那棵诞育仙果的若木神树共同生活，食材衣物由战姬灵首领沙塔每隔一个月送来。

　　吞云裂谷并不似想象那般荒草凄凄，怪石嶙峋，相反其中有草有木，有水有湖。因此，她起先觉得小日子过的还算不错，每天躺在神树下面晒太阳，啃着不知道从哪里摸来的果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上进心。

　　但她逐渐地发现不太对劲，沙塔每两次送东西之间相隔的时间越来越久，并且送的东西种类也越来越少，到第二年就索性不出现了，她不得已只有自己在裂谷之中找寻可以果腹的食物，剥下抓到妖兽的皮毛取暖，活的比野人还不堪。

　　然而更糟糕的还不是这个。

　　一到秋天，雨水多了些，裂谷之中自然就会蓄起水来，因此她常常披着不知道从哪只妖兽身上剥下来的皮毛，蹲在唯一不会被淹没的若木神树之上，感受着如石子般打落的雨滴。

　　这雨能连续下十天半个月。

　　偶尔有新生出来的云姬灵从仙果之中飘出，歪着脑袋看看这憋屈到不行的损人样，又很快会缩回去，它也怕被打。

　　在这种极端恶劣条件下，她的成长也是飞速的，至少她总结了一百条不带脏字骂奕川的方法，条条不重复，简直是她度过难熬生活的快乐源泉。

　　吞云裂谷大且长，光是从若木神树走到睚眦神兽镇守的垭口就要花上三四天的功夫，越往外走山就越秃，山谷峡道也就越细，春秋是汛期，基本上是出不去的，而夏天天气炎热，对于她一个水系仙斗来说，不是特别有利，因此最终的突破时机也只剩了一个冬季。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多少次蹲在这里了，只要再往前走两步，这两座一动不动的石像就会睁开双眼，脊背上幽蓝色的火焰也会瞬间点燃，露出可怕的獠牙。

　　她搓了搓双手，放到手中哈气，她抬眼望向天空，她在等待，等待空中落下鹅毛大雪来。

　　大约是心诚则灵，片刻后，空中落下稀疏的雪花来，下一瞬，漫天的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她从石头后站起，抖落碍事的兽皮草，双手贯地，将半数法力灌入冰封的泥地与山间。

　　忽然间，飘飞的大雪在空中凝住，石雕样的睚眦感受到仙斗气息的波动，陡然复活，从尾巴燃起的幽蓝色火焰直达头顶，宽大的脚掌在冰雪上摩擦了一下，倒是也没着急进攻。

　　纪娴井拧了下眉，打了个响指，停滞的雪花慢慢裹成一个人形，从空中一闪而过，观望的睚眦神兽奋力一跃，撞开一连串蓬松的雪来，大口一张，将她造出来的雪人直接咬碎。

　　见于此，她冻僵的脸也扯了一个难看的微笑，她终于找到了这讨厌神兽的弱点。

　　这神兽是个“瞎子”。

　　纪娴井弯腰蓄力，同时控制雪花的双手一握，一时间裹成一团的人形雪花分出数十个来，她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睚眦神兽喷着热气，摩拳擦掌，退后一步守住身后的垭关青铜门，左右观察着哪一个雪人才是真正的纪娴井。

　　“这么警觉吗？”纪娴井从雪中露出头来，手腕一转，数十个雪人一同撞向青铜门，‘这可不好玩儿。’

　　其中一头睚眦神兽獠牙一现，尖利的爪子现出，闪躲过撞来的雪人，朝着她的方向抓去。

　　她一笑，绕着她身子的雪花陡然爆开，化成冰刀飞向扑来的睚眦神兽，睚眦阖上眼睛偏头，护住要害，冰刀从它坚硬的鳞甲上面划过，碎裂成碴。

　　睚眦神兽无伤落地，场地里仙斗气息浓烈，它一时间也分不出纪娴井身在何处，忽地脊背一凉，幽蓝色的火焰瞬间灭了。

　　纪娴井脚踏它的脊背，细长的冰刀从手中凝出，照着它的眼睛狠狠扎下，“你在找我吗？”

　　睚眦神兽怒吼一声，重新变为石像，轰然倒地。

　　纪娴井更愿意相信这两只守门的兽不是真正的睚眦神兽，而是灌入睚眦神力的石像生，奕川能容许她杀害岐王宫神兽——睚眦？做梦吧。

　　一脚踏过，石像生瞬间四分五裂，她皱了下眉，伸手捞起混在碎石块中不起眼的青铜钥匙，抬眼望向正朝她扑来的另外一只睚眦神兽，向上一跃，再次消失在雪花之中。

　　随着另一只睚眦石像生落地，纪娴井总算是拿齐了开启垭口青铜门的两把钥匙，她从地上捞起自己的兽皮衣，迎着大雪踱步到门前，将钥匙插入铺首衔环的椒图口中。

　　只听一声脆响，青铜门缓缓向后打开，纪娴井歪着头，想着自己好容易走出吞云裂谷，怎么着也得有百八十人来迎吧。

　　后又一想，就算是九宫加起来可能也才这么点人，还是百八十个战姬灵来迎比较靠谱。

　　谁知，垭口青铜门外却是连根毛都没看到，门内门外都是一样的草木不生，漫天飞雪。

　　“嘶。”就是这一愣神，她忽地感觉推门的手上一痛，低头一看，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了一条藤蛇，照着她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咬完即跑，愣是连个尾巴都没留下。

　　纪娴井瞅着手上冒血的牙印，感受了半天也没感受到这蛇的毒液。

　　现在可好，垭口内外一同荒凉，还被这傻蛇咬了一口，她到底是干嘛要闯出来呢？

　　——

　　岐王宫，日辉阁。

　　奕川端坐在阁内上首，毛笔轻蘸砚中的墨水，在铺开的信纸之上写下一行带有锋芒的字来。

　　隔门忽地一响，身披银色铠甲的战姬灵走进屋内，拱手行礼道，“宫主，吞云裂谷的垭口青铜门被少主打开了，沙将军已经亲自去迎了，特派属下前来告知。”

　　奕川轻轻“嗯”了一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将笔放下，将信对折起来，放入信封之中，手指一拨，案几之上显出一个泛着白光的法阵来，他修长的手指夹住信封，猛地将信掷出，信封没入白光之中，消失在阁内。

　　他从塌上起身，捏了捏自己旧有疾的腿，问道，“雍王宫使团现在在做什么？”

　　等在一旁的战姬灵要来扶他，却被他拒绝，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都在出云阁，由左将军游奉之陪同。”

　　岐王宫治下，以宫主为首，一般是推选有睚眦符印的人，但由于睚眦符印一般是世袭，所以相当于是纪氏世代相传。而宫中守卫一般是由忠心又凶狠的战姬灵担任，起源不得而知，但是据说他们都是人间战死的将士，机缘巧合复生在山海界，模样是生前的完整模样，在山海界亡后化灭成烟，随风而去。

　　宫中武职分左右将军，左将军从约衡世家中出，这个游奉之就是岐王宫首席约衡世家游氏的长孙；而右将军则从战姬灵中选拔，这一轮是由沙塔拔得头筹。

　　至于文职，不，岐王宫整日与神妖兽打交道，那些东西是不会和九宫讲利益邦交的，所以没有文职，或许奕川自己可以算一个文职吧。

　　奕川抿了抿唇，吩咐道，“请他们去正殿，就说少主闭关出来了。”

　　“属下领命，那少主是不是也要去正殿？”

　　奕川正要迈入里间的脚一顿，嘴角染上几分笑意，又说道，“没错，少主一回来就让她去正殿，立刻，路上不许耽误。”

　　——

　　飞黄马舒展着翅膀，掠过层层挂霜盖雪的山峰，一路朝着岐山飞跃而去，纪娴井低着身子伏在马背之上，在数九寒天骑飞马简直是脑子坏了，她觉得自己都快被吹成面瘫了。

　　岐王宫建立在岐山山顶，琉璃金顶基本上占据了整个山峰，山腰之中还藏有七处小型的建筑，是岐王宫内七席约衡世家的所在。

　　飞黄马落在宫门之外，纪娴井翻身下马，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庞，大爷似地晃了进去。

　　守宫门的战姬灵接过她手中的缰绳，倾身道，“少主，正殿有请。”

　　纪娴井细眉微微一蹙，反问道，“奕川在哪儿？”

　　“宫主也在正殿……”战姬灵回答道，话还未说完，纪娴井就已经消失在了宫门之外，直奔正殿而去。

　　现在的她可谓狼狈至极，沾满泥土的白色长靴，被烧焦的衣角，被霜雪润湿的头发一络一络地贴在额头之上，可也是最凶狠的时候，杏眼含刀，纤指藏刃，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嚣张气焰，她可真是太想让奕川看一看她这三年的光景是什么样子的了。

　　正殿当属岐王宫最高的建筑，光是殿门就有一丈七尺之高，她踏上汉白玉石砌的一层基石，来到关阖的殿门前。

　　在这一瞬间，紧闭的殿门使得她的怒气到达了顶点，越发地看不顺眼这奕川端着的做派，她的仙斗气息从心口散出，布满泥点的长靴一脚踹在朱漆大门之上。

　　大门飞速向后打开，冷风吹过她的衣角，呼啸着闯进正殿之内，正殿之中的雍王宫使团众人惊愕回头，被这倏然闯入的冷风吹的睁不开眼。

　　纪娴井显然也没有料到这殿里除了奕川还有这么多不相干的其他人，一时间心情复杂，保持着这飞踢上天的样子足足有三息。

　　她的目光越过殿中的闲杂人等，直接对上在殿内尽头，宫主宝座前站立的奕川，后者眼神淡淡，甚至嘴角还挂了一抹礼貌的微笑。

　　她蹙了蹙眉，不客气道，“这些人，都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