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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   中原中也随人流下了飞机,踏上了北国的土地。此时是俄国的深秋时分,但凛冽的寒风已带上了冬意。中原中也停驻在街头,手边立着金属色的行李箱。帽檐下橘发微卷,风衣落拓勾勒出颀长的身形——尽管他只有一米六。
      中原中也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片陌生的土地,随意在一处长椅坐下。过往的路人不时会朝这个橘发蓝眼的异乡人投来好奇的一瞥,毕竟一个坐在长椅上宛若静止的外国青年,看起来确实奇怪。

      中原中也没有关注,或者说是并不在意旁人的好奇注视,他只是靠在椅背上,微微仰着头,看着空中虚无缥缈的一点,思绪早就飞到西伯利亚苍白的天空里去了。

      街上这些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俄国人都戴着很厚的围巾。除了这个,俄国其实和意大利没什么不同啊。入乡随俗,自己要不要也买一条呢?不过围围巾也只是为了御寒吧,可自己完全没有感到寒冷啊。大概是因为他有着一颗热情的心?
      中也自娱自乐地开着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就在中原中也感到无聊,考虑要不要先进街对面的衣帽店收集一下帽子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椅背后由远及近地传来。

      中原中也也依然保持坐在长椅上的姿势,但思绪已飞回了现实。他有些好奇这个人准备干什么,钴蓝色眼睛兴奋地亮起。魏尔伦曾经教过他如何听声识人,嘿,此时正好可以检验一下他的教学成果。
      脚步很轻啊,但并不是刻意为之;虽然慢,但又不急不缓,有一种奇妙的克制感,应该是一个矜持守礼的人。……

      脚步声的主人绕过椅背,在长椅的另一边停住了。在正常社交中,这是一个略近而不冒犯的礼貌距离。中也正要有所动作时,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绒围巾被递到了眼前。

      它看起来很暖和——这是中原中也脑内浮现的第一个想法。顺着这条围巾望过去——这个人看起来也很暖和。白绒帽,白大衣,白衬裤,白手套…整个就,一身白。乍一看,有一点像拉长的雪白糯米饭团。原谅他的语言匮乏,一时间他只能想到这个东西。

      中原中也神游了一两秒,差点笑出声来。幸好他及时看向这个人,将不太礼貌的走神掩饰成面对善意时自然的微笑。中原中也认为,面对他人的友好,自己也应该做出反馈。于是他站起身,双手接过了这条围巾,然后下意识用意大利语说:“谢谢。”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斯妥耶夫斯基,“死屋之鼠”的首领,情报网遍布世界各地。在费奥多尔反复确认中原中也的航班将于今日下午四点左右降落在圣彼得堡后,他设计了一次足够独特而自然的邂逅。于是他观察到了这位旅人的行为全过程。

      深秋时节,寒风飘散着阳光。中原君像每个再寻常不过的异国旅人一样,伫立在陌生的街头上。寒风飞扬起行人的衣角,中原君却纹丝不动,钴蓝色眼睛不时转动,似乎在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国度。

      他是街道上最引人注目的人。棕色帽檐掩不住灿烂的赭发,折射出的点点金光在发丝间跃动。典型的异乡人打扮,再加上过于优越的外表,就连匆忙经过的行人也会不自觉地向那边多看几眼。

      费奥多尔在远处静静地注视着中原中也,不知为何,却从对方身上感到一种有些异样的气质;细微,却让费奥多尔无法忽视,不自觉地生出一点并不正面的情感反馈。但他仍按捺不动,试图通过观察得到更多有效信息。

      中原君在街边某处长椅坐下。他靠在椅背上,双腿自然岔开,头微微向后仰起——这是一个很放松的姿势。从费奥多尔的角度,可以看到中原中也的视线落点在空中,且漫无目的。

      云层渐散,天似乎要放晴了。中原君微微眯起眼,有些慵懒的感觉,使费奥多尔联想到幼时见到的一只猫。
      在一个晴天,那只猫蜷在屋顶上晒太阳,懒洋洋地甩着尾巴。见到误入“领地”的幼童时便不慌不忙地跳下房顶,与不速之客对视了几秒后,似乎是张开三瓣嘴打了个哈欠,摆摆尾巴,便消失在房屋拐角。

      此时,费奥多尔看着不远处的那位旅人,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幼时他一直找寻却再未相遇、如今以为忘记却重新想起的猫。
      他们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吗?也许是那种悠闲的感觉吧。只不过猫咪的悠闲是阳光给予的。而中原君……

      中原君的悠闲来源于不在意。

      费奥多尔为自己刹那间的想法怔了怔。

      他想,他好像找到了中原君给人以异样感的原因了:中原君从一开始,眼中就没有映出过任何人。从下了飞机到坐在长椅上,他一直抱着好奇的态度观察着这片土地。

      他作为一切事物的旁观者,看街道,看长椅,看脚边的点点草屑;看天,看太阳,看对面的衣帽店。可唯独远处近处,形形色色、有着不同喜怒哀乐的路人,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进眼里去。

      也许在这位神明心里,人类甚至没有一顶帽子值得注意。像路边的花草一般,人类只是浩瀚世界的斑斓画卷上一点无关紧要的点缀。

      神明纯粹的好奇之下,是漫不经心的冷漠。

      推测出中原君的心理后,费奥多尔也知道了自己的负面情绪从何而来。毕竟,他也是被神明视为【万物】的人类中的一员啊。无论是谁,在感出非族类对自己像看待一粒尘埃一样的漠视,都会感到不痛快吧?

      不过,这种无谓的态度也可以让他的计划进行得更加顺利。费奥多尔思考着,不自觉咬着指尖;他已经知道应该以何方式接近中原君了。
      不需设计,不用刻意,直接上前便能达到他原有的预期。毕竟,有谁会警惕一只蝼蚁的接近呢?
      他这样想,应该有一些过度了。但按中原君的心理来看,也大致无差。

      于是,费奥多尔在中原中也准备起身离开时,不慌不忙地走向他,递出一条围巾,作为他的友好示意;也是试探一下这位神明的反应,从而更精准地分析他的性格。

      但费奥多尔没有想到,中原中也与他预想中不太一样。

      这本该是一场独特而值得回味的邂逅,沉默而饱含深意的交流。风吹拂着人影浮动,梧桐枝叶摇晃出一地碎金。
      旅人俯视人间,却被渺小的人类赠予了一份意料之外的礼物。蔓延的沉默带着寂静的风声,他们视线相碰,独在此刻与【真实】交汇。

      本该是这样的。
      直到中原中也突兀站起身,极为郑重地双手接过他递去的围巾,接着对他说了一句听上去很像意大利语的语言。为什么是“听上去很像意大利语”呢?因为费奥多尔自己听得懂意大利语,且对方的发音、升降调都与意大利语相契合,甚至某些音节都很熟悉,但他就是听不懂。

      费奥多尔:“……”他预想的氛围已被打破。

      费奥多尔尽力无视掉这一令人尴尬的情况,他猜想,这应该是中原中也那个地方的,方言。费奥多尔保持着微笑,他没想到第一个困难居然是语言不通的问题。

      中原中也很快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个俄罗斯人听不懂他的话,于是他又用俄语说了一次:“谢谢你的围巾。”费奥多尔微笑:“您不用客气。”他在等了几秒后,适时发出疑问:“您刚刚,说的是什么语言?”中原中也有些尴尬,他下意识用了母语来答谢这个俄罗斯人,这让他觉得自己表现得有点傻。
      “那是我家乡的语言——我从小在意大利长大。”中原中也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想到家,中原中也的脑海中便浮现出魏尔伦的身影,他没有发觉,自己的神情已然变得柔和。

      【家】

      这是个温暖的字眼。哪怕是于世孤独的神明,也会因这个字柔和了神色。
      中原君和魏尔伦君。

      费奥多尔敛下思绪,他似乎对中原中也的过去有些过于关注了,这并不是什么好的迹象,对他而言。
      于是他诚挚的回应:“那一定是个给您留下很多回忆的地方。”
      “是的。意大利承载了我的一切,我的记忆起于意大利——不过总得出去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长什么样子啊。”中原不加思考地回答,话音已落才发觉自己说的有些多了。

      他看向这个人,却发现这个人并没有不耐烦,反而面带微笑,专注地听着,紫罗兰色的眼眸一直注视着他。

      这本该是温和有礼的表现,包括刚刚递给他围巾,也可由此看出这个人的热情善良。可中原中也却察觉到些许违和感。

      不对劲。他的眼睛欺骗了大脑,这个人绝非善类。
      这个家伙定定地注视着他,就像在观察着什么难以理解的事物。这种对陌生之物的探究极为隐蔽,深埋于幽深的海洋中,但让中原中也无法忽视。

      他忍不住想,这个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所以,才会用这种,让他极为不悦的目光,看着他。

      该死的。

      中原中也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的暴躁,他想用重力狠狠碾碎这个家伙,告诉他别用这种眼神看他;又想在此刻,就在这个地方向全世界宣告,他无论是否为人,根本都没有关系,他都不会在意。
      ……

      都不会在意。

      中原中也突然瞥见了俄罗斯的天空。

      苍白的,蔚蓝的。

      瞬间,所有暴怒与烦躁都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一片废墟残于他心中。

      中原中也突然感到很无力。
      他看到手边,那个俄罗斯人给他的围巾。

      他闭上了眼睛。人与非人,真的这么重要吗?

      人类在意。

      魏尔伦在意。

      中原中也,同样在意。

      无法掩饰。这是事实。

      他自嘲地笑了。真的,很重要啊。
      作为高级的、智慧的、文明程度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的生命,当他们得知有着与他们模样相同,性格类似而又迥然不同,皮囊之下存有陌生而可怖的力量的【异类】混迹于他们之中,也许刚刚还在与他们点头致意。

      ——会有人觉得不重要吗?

      纯净中掺入驳杂,白纸上沾染污迹。

      多刺眼啊,不是吗?

      会警惕,会防备,会忌惮,会驱逐。
      唯独不会,像这个人一样,纯粹好奇地,观察。
      他的眼睛再说:看这里,多么神奇的事物啊。
      中原中也冷静了下来,他再次睁开眼睛,以全新的目光重新看向这个人。

      风拂过梧桐叶,发出簌簌轻响。

      他们看进彼此的眼睛。

      中原中也清晰地看见了这个人眼中,真实的笑意。
      于是他明白了什么,彻底放松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神明发出疑问。

      “我叫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中原中也愣住以前,费奥多尔善解人意的添上了一句,“您可以叫我费佳。”

      ……这倒不必,他记得住前面是费奥多尔。
      “那么,我可以得知您的名字吗?”即使已经知道,费奥多尔还是礼貌询问。

      “中原中也。”

      “好的,中原君,请问您是否已经预订旅馆?”费奥多尔眼底是不加掩饰的笑意,“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为您提供住宿。”

      中原中也随手转了转帽檐,抬眼看向费奥多尔:“当然不。”

      魏尔伦似乎曾经说过有关费奥多尔的事,他好像是什么情报组织的首领和那个【天人五衰】的成员;总之,非常麻烦,这也与他对费奥多尔的感觉相吻合。

      啧,那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奇怪。

      魏尔伦对普通人的旅行根本一无所知,身为可靠的兄长居然连“旅行时要提前预定宾馆,以免到地方却只能露宿街头”这种常识都没有告诉他。
      中也略微有些懊恼的想着。他现在似乎处在一个被动的地位,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刚刚还在挑衅他的家伙。他本可以另找个旅馆之类的地方住下,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回应了费奥多尔的邀请。

      他甚至还不清楚费奥多尔接近他的目的是什么!反正肯定不是单纯地想娱乐丰富他在俄罗斯的旅行生活……

      终于回过神来,中也发觉费奥多尔正问询地看着他。暗暗在心中给这个白切毒的饭团记了一笔,中也站起身来,向费奥多尔抬了抬下巴:“你带路?”
      “对了,你别用敬语喊我了,感觉很怪。”

      “如果是您的要求。”

      “……”可恶的俄罗斯饭团。

      中原中也略无语地瞥了一眼身旁并肩的人,见他没有异样神情,又气闷地转回头。

      在他收回视线的下一秒,费奥多尔唇角的弧度稍纵即逝,快到无人察觉。

      中原君与他想象的样子太不一样了。
      费奥多尔在心中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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