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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西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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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的小西村并不安宁。
先是两月前那场洪灾的影响还没过去,后来又是大旱,不过村民们对时常变脸的极端天气早已适应,只是意外地听闻了里尹家来了位贵客,是位女官大人,还被里尹尊敬地唤作江水工
江水工……竟是水司里的人么?
可因为李大留下的祸端,现今小西村的人们对再来的水工都没什么好感了,江绾来到小西村五六天了,那些听她差遣做事的工人们大多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
甚至能听到故意放大声音的私语:“劳什子水工,一看就是骗人的……”
“还搞出来了这什么围堤?不过只是官家做派,充面子罢了!”
江绾一概不予理会。
在她来看,在这种事上辩解是最无用的了,她只管督造围堤,其余的自有时间去证明。
村中里尹却深深蹙起了眉。
小西村热浪滚滚,他撩起竹帘进来,抬衣袖擦拭额汗,再三怀疑道:“江水工,这天气……当真会有水灾吗?”
江绾停笔,线条秀美的下颌在热日里显得格外清凉,声音淡淡:“自然。”
里尹郁卒至极,前几日县里忽然传来马报,说是有水讯之患,接着这位江水工就来了,不仅要弄什么前所未有的围堤防洪,还带来了一些谁都没听过的洪灾来临时的应急法子。
譬如听说把木酒桶的酒倒出来,几个捆在一起,浮力就大了,人紧紧抱着能漂浮在水面上……可浮力又是个什么东西?
譬如一定要涉水的话,得去溪面宽的地方,那里的水势才低……这竟然还能看出来?
里尹胡思乱想了许久,方才道:“那些嘴碎的人我都训了一顿,一天天的,尽拿着之前的怨气胡说八道!江水工您大人有大量,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江绾抬起纸,吹干墨水,笑了一下:“您无需担心,这都怪我们水司先前办事不周,才让村民们好一阵埋怨。”
里尹的话,明为责怪,实则在偏袒村民们,还暗暗地点了江绾一下,她表面不动,内心已经了然。
江绾道:“劳烦里尹陪我去水文站一趟。”
她要去看看,小西村的水位。
这厢水文站旁的树荫下,却睡了个一个穿着短衫肩披白汗巾的男人。
那是给建造围堤的汉子们统一发的汗巾,青天白日,没去干活,竟然在这里睡觉!里尹不高兴地拧了眉,上前摇醒了他。
江绾自然也是看到了,抬眉问:“为何没去做工?”
那汉子面目黧黑,阴影下都看不清楚表情,哦一声说:“待会去。”
里尹呵斥:“王虎,你什么意思?这可是县里来的江水工!罢了,今天就不管你了,快起来干活去!”
江绾不作声,妙眸远放,全神贯注地看着墨黑色的水则。
这是古代水文站常用来记录水位的水尺,石鱼的眼睛即是零点处。可惜小西村虽然水灾频繁,但到底也只是个村庄,水则做得简陋,许多划痕已经模糊到看不清楚。
江绾细细看完,又去翻水位记录本,眉目黑了一遭——这竟然是快有半月未曾真实记录了!
六至八月暑气喧嚣,但从气象学的角度来看,水汽也会更多地积聚在云层中,因此更容易发生水灾。在古代,人们自然是还未理清楚其中的缘由,但在春夏的梅雨时节也会派官员多加寻测水位。
可现今水位本连着十来天都写的“如上”,被安排到小西村的水官竟然敷衍之此!
江绾从里尹语气的熟稔上直觉出王虎大概在工人里的地位还不低,便转头喊住他:“王虎大哥,请问这水位本子是向来如此吗?”
王虎嗤一声:“这是官老爷们负责的事情,我一介草民哪里知道!”
闻此江绾默了默,这的确是水部的失职,她无法反驳。
王虎冷着脸,看起来是副想走的模样,到头来又按捺不住怒气:“堤坝不好好造,上一个摆官架子的走了,这回竟然来了个花把式!水文站也没人来看,真不知水部在做些什么!”
江绾还未发声,里尹厉声道:“王虎,闭嘴!”
江绾抬手制止:“无碍。”
她只着了身便于出行的常服,又图利索,一头黑发高高束起,沉静的黑眸似乎有种力量,让气愤上头的王虎犹如冷水浇头,瞬间清醒。
王虎狠狠一皱眉。
但江绾的确是不想也觉得不用追究,抬脚往前道:“希望日后,你能对水部改观。”
至于现下,解决即将要到来的水患,才是要事。
江绾抬头看着天空的云。
天际久远,云看着仿佛也像摸不着边,蔚蓝色天间,漫天的云好似鱼鳞。
鱼鳞云是晴天转雨的征兆,也是冷空气来临前的特征云。江绾看得更细,她发现,高积云厚度不同寻常,不过一刻间,看似高不可攀的云竟有越压越低和成团的趋势……
这不是鱼鳞云!鱼鳞云远没有这么厚重!
江绾眉目一凛,恐怕,水灾会比她想象中来的更快。
里尹向江绾低声解释:“上次水灾,王虎小儿子的胳膊被冲坏了,至今还在四处求医,请大人多多担待。”
“原是如此……”江绾低声喃喃,不由得心生一丝悲哀,天灾对百姓的影响竟如此大。
她唤住王虎:“大哥留步!”
王虎停住,面上留有一丝警惕。
“不管你信不信,”江绾道,“但几日内,倘若水灾来临,请务必迅速向山坡上转移!还有那些应急法子,都是有用的……”
王虎只嗤一声,不知信是不信,就走了。
*
江绾日日亲自监督,还催工赶进度,防洪的围堤终于在十日后建成。
看到围堤的小西村村民们无不纳罕这么个奇怪玩意儿,要说是堤坝,那堤顶堤底还有点相似,但整体来看,和以往建造的堤坝也太不像了!哪有围起来的堤坝?短宽短宽,活似个锯口了的木桶。
村民们潜意识里都觉得这种东西不会派上用场,因此,纳罕了几次后,也就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生活一如往常。
直到某日,三伏天的天气,热浪在空气里起伏。
到了酉时,夕阳牵拉着最后一丝黄昏,将要坠入黑暗。
小西村安安静静,里尹的门突然被敲响,噔噔蹬,声音急促极了!
里尹开了门,还正疑惑着:“江水工,竟然是你?为何……”
不等村长再说话,江绾表情严肃,飞快道:“快!快疏散村民们!让他们赶到高地去,迅速集合,一个人都不能落下!”
村民们丧失了警惕,可江绾并没有。
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愈发的小心,每天观察三次水文站的水位,还检查数遍围堤的牢固程度,确保已经是这施工时间的极限才罢休,整个村里的大大小小水利设施都被她翻了个遍。
有幸运,例如翻找李大上次施工的防洪堤残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找到了部分翻新烂木头证据。但也有不幸,例如小西村的不少水利设施都已老旧,重新修缮又花了不少时间,让江绾的心情愈发焦灼,生怕还没来得及准备洪灾就来了。
直到今天,一呼一吸间都似乎接触的是岩浆。
天空轰隆隆闷响,她才陡然警醒!
什么大热,这是暴雨就要来了!
原因也大概能猜出来,大多是受暖湿气流的影响,空气又变得潮湿,当太阳辐射越强烈时,近地面空气反而会不断受热而上升,上层的冷空气下沉,形成了强烈对流,两相交加之下,反而会产生巨大的暴雨!而且,可能还会引发山洪!
在江绾的紧急催促下,里尹火速下达命令,一传十十传百,陆陆续续的村民往江绾划分的几块安全地带赶。
无论山洪还是暴雨,洪灾来临的第一时间都最好去地势较高的地方,村民们的房子偏矮,招架洪水是万万做不到的,江绾早就了解清楚了小西村人数,她划出来的那些地方,绰绰有余了!
而且她早就做好万全之策,里面不仅备着充足的粮食,还有江绾来到古代后交代工人们打造的安全帐篷,已然有了现代避难所的雏形。
但村民们不知所以,望着黑压压的天空,也只当是今日天气坏了些。
一些人本就看江绾不爽,现下更是烦闷极了:“我正要睡觉呢!就把我喊了出来!”
“这江水工真是奇怪,怎么天黑了让全村都出来?”
一阵一阵,有如蝇嗡,随着时间过去,似乎还没什么所谓水灾的迹象。就在不少人都等得不耐烦之际,天空轰隆一声,啪的落下一道霹雷!
“这……这是什么?竟打雷了!”
“竟然下雨了!”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还有愈发加大的迹象,打在头上生疼,浇得众人堂皇无措,都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反应过来:“快!江水工交代过的,快躲到安全帐篷里!”
“对!就躲在这里,那些要下山的人呢,快将他们喊回来!”
在这种时候,江绾无异于成了人群里的一根定心针,她威肃眉目,冷静命令道:“大家都不要惊慌!按照我说的,在高地上别动,村里呢!还有没有没出来的人?”
所有在空气里虎视眈眈已久的水分子,终究还是背负了多数人的侥幸,从云层里一跃而出。
初开始不过一两滴,但很快,漫天的雨咆哮而来。
紧接着是山洪。
树木顷刻间被摧垮。
它们轰隆隆地扫清一切障碍,石塑、房子、还有屹立的承重木柱,狂风怒作,多日的旱热终结,阴冷肆虐到小西村每个角落。
冰冷冷的,仿若天怒,方才叽叽喳喳的人群,霎时间消声了。
男女老少惊恐万状地盯着下方,有胆小的被一口气吓晕过去,母亲们紧紧捂住孩子的耳朵眼睛,不一会儿,呜呜哇哇的响起了婴儿啼哭声。
江绾脸旁黑发湿淋淋一片,她撩了把头发,拔高声音:“再次重复,每个安全区的人都检查一遍,要确保没有一人落下!”
仿佛附和着她的话,天空中再度劈下一道雷!
“不用担心,”在这冰寒彻骨的天,江绾冷淡的嗓音听在百姓耳旁都仿佛暖了几分,“这是暴雨的最后阶段,就快停了。火速安排一队强壮的青年人,随我下山!介时一同跟我搜救有没有落下的村民!”
一个绑着黑头巾的男人先抹了把眼泪,站出来:“我要去!我兄弟死活不信,没上山……”
“我也去!江水工!”
“加我一个!”
慢慢的,越来越多人站出来,很快组成了一只搜救队。忙忙碌碌的,趁着黑夜,下山了。
江绾经验丰富,还拥有着比常人更加灵敏的嗅觉听觉,一找一个准,但纵然如此,也是忙活到了半夜。
所幸,结果良好,一切统计下来,七人受伤,无一人死亡!
那对兄弟喜极相逢,泪湿衣裳,兴许是被感染,人群里慢慢地多了许多呜咽的哭声。
虽然没一人说话,但此刻村民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一丝天灾过后的余幸……
幸好有江水工……
要是没有江绾在,此刻又会是什么样子?
天黑黢黢的,早就不知到了几更天。
江绾仍旧井然有序地安排好一切,直到撑不住了,才预备去休息。
未料王虎守在搭建好的帐篷处,见到她,扑通跪下。
他双眼红透,哽咽道:“多谢江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