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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背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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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明天高三开学,我准备回学校宿舍了。”
尹恒喊完这句后,就定定地站在玄关旁,看着紧闭的房门。
他在等生活费。
九月的傍晚五点,太阳刚刚西垂,几缕光透过阳台的铁栏杆照在客厅,半明半暗。客厅被刚刚那句话震得飘浮了一层灰尘。
“丁达尔效应。”他自娱自乐的想着。
墙上挂钟的秒针滴滴答答响过几圈后,咔哒一声,卧室的门开了。不是他爸尹晋,而是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走了出来,左手拿着一沓纸币,右手沾唾沫一张张数着,宽大的裤衩几乎松垮下来,走近了肉眼可辨是空档。
“晋哥还睡呢,小子,怕你饿着让我把这辛苦钱先给你,等他醒了多添两百还我,赚了,嘿嘿。”
白瘦的身材配上这幅地痞流氓的做派,让尹恒皱紧了眉头,他忍着恶心接过来那一沓钱塞进书包,边拉拉链边转身甩门出去,还不忘丢下一句,
“我爸的裤子你穿着真难看,一点没形儿。”
刚刚等生活费耽误了几分钟,尹恒只得一路大跨步飞奔去公交站台,乘上班次的时候,才得空大口喘息着平复心跳。
五点的班车,挤满了下班族和买菜归来的大妈,扫眼望去全是面无表情、毫无生气地靠着柱子的职场人,反观大妈们簇在一起,讨论着哪家超市到点会有最便宜的折扣菜。
尹恒等了三站,终于抢到了一个座位,坐稳后,把书包靠窗在身侧放好,顺着窗沿摸索半天,握住黑色的开窗扣,猛的开了一扇,灌进来的凉风吹散了聚集的气味,在一旁大妈的惊呼抱怨声中,他忙不迭地道歉:
“不好意思,太闷了,我透透气。”
脸凑在玻璃旁吹了半晌,尹恒的脑子更清醒了几分,漫无目的在公交车上打量着上上下下的人。
“恒哥,恒哥!”
又一次公交停靠后,尹恒左边的大妈推搡着后门的人群下了车,紧接着蹿过来一个精瘦的的男生,猴一样儿凑在尹恒肩膀边。
“嗯,卢明,好久不见。这是什么?”
卢明右手拖着一个巨大的印着化肥logo的蛇皮袋,鼓鼓囊囊的不成形状。
“唉,恒哥你别摸这个,别给你白衬衫弄脏了。我爸回老家收毛豆,我帮他沃土施肥。干完了就赶我来上学!家里没袋子,我就在田埂捡了个化肥袋子,洗干净了装点秋天衣服来穿,书干脆也塞这袋子里了。不过,我身上这件是干净的哈。”
卢明一个夏天晒了层健康的小麦肤色,穿一套浅灰色洗的发白的运动装,眼睛亮的纯澈,像农村二十年前,空气没被污染过的夜空里的星星。此时笑眯了眼睛挤在尹恒肩膀旁说话,尹恒看着只觉得心里一下子放了晴,乐呵呵的聊了起来,一路听卢明说着夏季耕作的趣事。
闲聊的时间过的很快,公交一路晃到了学校站,满公交的学生呼啦啦下了车,尹恒和卢明挤在人群里进了学校,朝宿舍走去。
“嘟嘟嘟!”
刚过行政楼,身后传来电动车喇叭滴滴的声响,两人吓了一跳,齐刷刷偏过头,只见班主任汪余江骑着他娇小的小电驴,靠近他两时放慢了速度,笑眯眯地说了句:
“好久不见!小朋友们,一个暑假过了很精神嘛,宿舍整理整理,明天早自习见!”
尹恒和卢明相视一笑,齐声应了回去:“好的,江哥!”
汪余江满意的冲他们摆摆手,随即加快速度,开向了资料阁和竞赛楼间的地下车库。
公交站在学校南门门前,而男生宿舍几乎靠着北门门卫室。进了宿舍楼后,卢明顾不得地上未干的水渍,把蛇皮袋掼在地上,跟尹恒摆摆手道别后,一路拖着,小跑左转进了102宿舍。
尹恒踱上二楼217,宿舍门没锁,大敞着通风。三个室友来的早,魏园弯腰扫着书桌下的灰尘,对床的林封从床上弹出个脑袋,笑着招了招手:
“恒哥来了哇,快收拾收拾,刚好一块儿出去吃个晚饭呗,庆祝庆祝高三了喔。
尹恒应了声好,提着包走向左侧靠窗的床位,重重呼了口气,就开始着手收拾床铺。夏天的床上用品少,只简单换了床单枕套,下了爬梯整理好桌面后,尹恒一回头,三个室友都收拾的整整齐齐,勾肩搭背趴在苏成飞板凳上看他带来的小说。
明亮的灯光,整洁的宿舍,吵吵嚷嚷的朋友,走廊外哒哒的脚步声,还有宿舍阳台外的小喇叭六点钟准时响起的校园广播声,尹恒享受着校园独有的氛围,拍拍手招呼他们:“我饿啦,去吃饭吧。”
出了一中南门,右拐,过一个十字路口,就是被摊贩塞得满满当当的小吃街,正值饭点,满当当的全是来找晚饭的人。四人挑了一家米线店,点了蟹棒和鸡柳打底的香辣米线,用林封的话说:吃了蟹棒嗷嗷棒,吃了鸡柳起得早,香辣米线,一飞冲天。这样的大放厥词,逗得魏园用手捂着嘴装作一本正经地和苏成飞吐槽:“成飞,成飞,一级戒备,我们要位及人臣了。”
吃完饭后,林封嚷嚷着苏成飞成绩好,会选书,喊着一起去状元书店选辅导资料,尹恒和魏园先回了宿舍。
尹恒一进门,奔到座位上咕噜噜灌了半瓶矿泉水。
晚饭太辣啦。
尹恒揪着袖子闻闻身上,一股子米线味儿,这家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料,跟香薰似的,他决定先洗个澡去去暑气和身上的晚饭味道。温热的水从头顶淋过全身,密闭空间里只有淅淅沥沥的水声,尹恒又有了一种和现实世界的剥离感,脑中回放着下午出门前的那一幕。
是什么时候,爸开始带着不同的男人留宿呢?
和妈刚离婚那会儿?
尹恒自顾自摇了摇头,从爷爷奶奶的回顾,和那些亲戚的闲言碎语中,能凑出来,那会儿他们忙着抢自己的抚养权,争的面红耳赤,还没空寻欢作乐。
尹晋在旁人口中是个出了名的混,初中那会儿,课间、放学总被人瞅见骚扰学校那些个白白嫩嫩,娇小斯文的男孩子。旁人的父母告状到了尹恒爷爷奶奶那里,气的尹奶奶破口大骂畜生,混账,不成器的东西,扁担都打断了好几根,愣是不改。
偏偏尹晋脑瓜子灵通,进社会后在职场混的风生水起,旁人除了骂他私生活不成形还真的找不到些别的可摘指。他自个儿也是得意洋洋,口边常常挂着:“男的不管再混蛋,该装的还是要装,该有的就得有啊。”尹奶奶骂了些年,瞧着儿子改不了,就只念叨着有个后。
他妈妈沈微,毕生所愿就是在自己热爱的行业,有一席之地,叱咤职场。沈父沈母思想传统,日日连哄带劝,都是让沈薇找个好夫婿,成家立业。
沈微和尹晋相遇在她最叛逆,最想闯出一番事业的时候。两人坦诚相待,一拍即合!
双方父母见面后,两人就满意的定了婚,合资买了套房,走完了结婚流程。
儿子出生后,尹晋的父母有了盼头,天天宝贝着孙子,不对他掐的那么紧了。而沈微产后接触到了外贸生意,刚做完月子就迫不及待办了签证,买了批量的资料和书籍,整日整日的在书房耕读。
一切都平稳进行,尹晋却起了歪心思,他不满足于名存实亡的婚姻。
他琢磨着,孩子也有了,男人嘛,传宗接代的职责尽到了。赚钱养家的重担也一直挑着呢,可是这逍遥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过上。
日益增长的财力,成了他行事的资本,形形色色往他身上贴的年轻男孩子,让他每每看见都会心猿意马。但是主动提离婚,沈微肯定不乐意,哺乳期内他也要不到孩子。
尹晋就有意无意给丈母娘透露了自己的性取向,在沈微外出时带小男生回家,故意留下蛛丝马迹让沈微察觉。
父母本就觉得外贸风险太大,让沈微老实本分,加上丈夫恶意的小动作,沈微的精神日益紧绷。争吵不可避免,两人冷冷地咒骂着对方,沈微甚至在中秋节晚上带着沈俞砸了精装的卧室。
所以尹恒刚满一周岁,他爹就申诉离婚了。
沈微自然是不遗余力地争夺抚养权,她得抢到孩子稳住自己的父母。但她生完后,一直忙前忙后学习外贸知识,跟着前辈跑腿,没有经济收入,又不在哺乳期,法院自然判给了经济实力更为雄厚的尹晋。
孩子抢到手,尹晋二郎腿一翘,直接丢给了眼馋孙子的老两口,他做儿子的责任已经尽到了,他尹家有后了已经,立刻乐不思蜀的飞进花花世界。
就这样,尹恒一直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老家住,老家只有一所小学初中联合一体的学校,又破又旧 ,每年只有一些需要刷基层经验的老师会被派来义务教育。等中考完,市里却下了新的限学令,划区上学,明文写道:
“只有在xx中学划定的区范围内,有隶属于直系亲属的住房,才可以在该学校就读。
尹恒小时候性格像木头,学习上却灵通的像小鱼入大江,那样撇脚的教育环境,他的分数在最好的一中分数线里,也是遥遥领先。为了有就读名额,暑假之后,他被奶奶催着搬去了尹晋在一中分区买的环林苑住。
对于父母这种填鸭式的塞孩子,尹晋也不是不愿意,他逍遥了十几年,儿子还这么争气。孩子大了,能自力更生照顾好自己,自己这个当爹的,每个月给生活费就行了,还能刷刷脸,让孩子感恩感恩自己的养育之情,老了好使唤他给自己尽孝。
至于自己的私生活,当儿子的,能管老子吗。
所以尹晋在高一开学那天,给尹恒在校内报道好,办好住宿后,很是客客气气地去跟分配的十六班班主任汪余江握了手,在吹嘘完自己儿子的中考分数后,嘱咐班主任多多关照,就拍拍屁股叼着烟回家补觉。
“好像,从高一开始吧,每个月回一次,都能看到不同的人,清一色的白瘦男孩儿。”
审美倒是持之以恒。
尹恒想着想着又摇了摇头,自嘲道:“真是幸存者偏差了。以前不跟他住,怎么知道以前的事情呢?”
“恒哥,洗好了没啊,我下午打完球要捂馊了啊。”
魏园的催促打断了尹恒的思绪,他连声应着,冲干净头顶的泡沫,匆匆擦干身上,捏着毛巾和脏衣服出了卫生间,瞧着林封他们也回来了。
“我洗好了!”
“好嘞,来喽!”魏园踩着拖鞋,一溜烟从身后的门缝钻进去。
尹恒把脏衣服扔进脸盆,放满水泡好后,准备先吹个头发。大风吹的半干后,尹恒拿条毛巾垫在肩膀,跟抠着录音机的苏成飞打了声招呼:
“苏成飞,我出去会儿,楼妈查寝就说,回来了在楼下哈。”
苏成飞在拿笔认认真真的给录音机吐出来的带子一点点绞回去,抽空比了个OK表示知道了。
尹恒拿着小卖部换到的硬币,准备去寝室一层的电话室。
一中对于手机、平板,甚至是运动手环之类管控都很严格,不允许携带插卡的电子设备,为了方便联系家长,在教学楼和宿舍楼的一层都挑了一间当做电话室,一块钱就可以打三十分钟的电话。
离异后,沈薇去了海外做生意。沈女士在抢夺抚养权失败后,知晓孩子由尹晋父母带着,虽然心安了些,却也着实萎靡了一阵,不仅憎恨自己被人任意揉搓,被父母安排人生,也后悔自己为什么意志不坚定,不能固守本心。双重的压力下,她毅然决然,抓住国家大力支持跨国生意的时候,把离婚分得的财产和积蓄,全部投入了她的跨国企业。
黎国浮沉十五年,沈微终于事业有成。多年的海外漂泊与职场厮杀,让她的心已经和液氮里冻了三个月的苹果一样硬,和儿子之间的感情早已淡泊的像一滴盐水滴入鄱阳湖。
但父母年事已高,多年来日积月累的悔恨,促使老两口一直恳求她能回来看看他们。在父母的声泪俱下中,她还是把公司本部迁回了国内,但仍是没有回老家,反而在沿海的盐城买了一套小别墅定居。
忙碌的事业让她无暇分出任何情感给尹恒。只是作为她唯一的后代,愿意分点金钱去栽培,尹恒也很需要沈薇对于他学业的支持,毕竟尹恒主打男孩子要吃苦耐劳,有钱老子先花。作为给与资金支持的回馈,她要求尹恒每个月月初给她打电话汇报月考成绩。
“诶,尹恒,打电话吗,一起啊。”
刚跨出门,隔壁寝室窜出来一个男生,自然的凑到尹恒身边说着话。
尹恒不擅长人际交往,别人的靠近总让他觉得手足无措。沉默寡言的性子和清冷的外表,也劝退了大片因为他成绩优异而想靠近的同学。为数不多的朋友,比如搭话的陈瑾,都是自来熟又热情的人,让他感觉轻松自在,愿意聊两句,
“嗯,月初嘛,给沈总打电话去。”
“跟沈总啊,沈总现在暂住盐城是吧?”尹恒点点头,聊天中他偶尔会提到父母。
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陈瑾是个很有分寸的人,从不乱说,再加上他的家境颇为殷实,对寻常人家的狗血桥段见怪不怪,所以尹恒有的时候,甚至会觉得这些破事儿,只能和陈瑾一吐为快。
“我听我父母说,盐城那边要联合西北荒漠,做个资源互置项目,规模可大。沈总免不了要跑两趟探探先路,西北风沙大,我妈从国外进了一批保湿面膜,刚把广告打出去,库存样儿可多,我要点儿过来,你给沈总提一声,邮寄过去呗。”
尹恒拍拍陈瑾肩膀:“谢谢,周末请你吃饭。”他不懂化妆品,但是陈瑾的东西肯定不差。沈薇这些年对他资助不少,他也时刻准备回馈。
进了电话房后,两人默契的各占了个边角位置开始拨号。尹恒背靠着墙壁,转着脚踝等待电话接通,转头瞥见角落玻璃窗上倒映出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