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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高处不胜寒。
      这夜怎得如此远,高得像庸人凝视的深渊;这风怎得如此凉,刺得像癫颓死亡的鞭。
      给了春燕那一袋银圆后,王参议颓然离了宴会,离了那光亮的三层洋楼。他揣了一瓶烧酒,一路走到了不知什么的地方。兴许是在郊野,夜色里有处破落的瓦房,墙壁坍塌然,斑驳的砖在污水里散了好几块。
      王参议拧开烧酒,一口灌了进去。
      东门菜市场的两颗头颅,沾了血,像戏子的脸谱,却为何沉默;迟迟没有收到的信,被谁克扣审查了?来算计吧,来奸诈吧,来杀死他吧;色柔草原的狼叫,飘荡的苏德勒,孤魂野鬼的哭嚎,他又杀死了谁的生命……
      他身上的血还在,就站在那断墙边,听这风呜咽,像台上唱戏。
      “怎得哭声遍野追兵紧,咿呀——”
      《长坂坡》,红面老生刘备言了,四兵士、糜芳、糜竺、赵云、简雍、甘夫人、糜夫人抱阿斗,齐齐簇拥刘备同上。胡琴和原板响了,刘备言“扶老携幼奔江陵”,跨前走了几步:
      “桃园弟兄威名震,匡扶汉室秉忠心。曹操专权违圣命,奉诏勤王功未成。三顾茅庐访孔明。指望同心扶汉鼎,谁知兵败走樊城。眼看此情珠泪滚?”
      伶人和戏子齐齐唱了,引逗着台下的笑。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这黑暗里,痴痴的,愚弄的,怯懦的,谄媚的,可怜的,可恨的高楼笑声,被那风捎着来。吹着这砖缝里的枯草,凋零的,落魄的,卑污的,软弱的,龌龊的,下贱的,在染着血的国难里苟活。
      一时间狂风大作,沙尘四起,散板急促,凿凿有声。刘备大惊失色,言:
      “狂风刮起马前尘——咿呀,简先生!狂风四起,难以趱行,如何是好?”
      简雍言:
      “主公,若再迟延,曹兵追来,大势去矣。抛弃车辆百姓,走为上策。”
      走为上策。他想到自己的生父肃亲王是出名的戏迷,府中建有戏台,尤其喜欢僚属们陪着他演戏。他隐约记得王府里有好几册京剧脸谱,好几匣泥捏脸谱人头,而肃亲王抱着幼小的他看那些东西。他从小就记性好,悟性高,脸谱一记一个准,所以肃亲王最喜欢抱他。
      他记得肃亲王爱扮那刘备,唱《长坂坡》,唱着唱着还会把他也牵引上台,说让他唱赵云的词,要他“救主”。他那时候是那么小,乳牙都没长全,拿着专门给他做的长枪,戏台子上站也站不稳,但为了讨大人高兴,他就摆着手势咿咿呀呀唱:
      “吾乃常山赵子龙!曹贼休走!青釭剑,青釭剑。哎呀妙哇!闻得曹贼有宝剑二口:一名青釭,一名倚天,幸喜得了青釭宝剑,犹如肋生双翅一般,曹兵他远者枪挑,近者剑砍。曹操啊,曹操!赵云就是你的对头到了!”
      因为听了太多遍,演了太多遍,这《长坂坡》真是每一个词都烙在他脑子里。所以宴会的京剧台子上那句“上策”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刘备迷在了风沙里。
      大难当头,赵云需得出来救主了。那一瞬间他真有些恍惚,心想自己为何要被人称为“王参议”,而不是“赵参议”。
      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里,他难道不是一直在“救主”?小时候被肃亲王“献”给山下佽,救了主子肃亲王;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后被山下佽“献”给张作霖,救了主子山下佽;单枪匹马捡了张学良一条命,救了主子张作霖;现在张作霖又要他到别处,又要去救哪个主子?
      走为上策。宴会的戏剧唱到“走为上策”,他在人群里看见了山下佽。他抛下春燕和樱小姐,随同那鬼魅般的伊万诺夫幻影跟了进去。光亮与黑暗里,山下佽和其他几个日本浪人的影子在戏台背后的镜子里反射着。他们先说了旅顺的“大清洗”,又说了“八千万军火”,最后提到了张作霖和他。
      “我本想这虎有天资,从小精心教养为日本效力,却不料长大恩将仇报,反成虎贼。这虎贼教唆张作霖破坏我们在旅顺开展的计划,还劫了八千万军火煽风点火,不能留活口!张作霖亦是,前几年我们没把他除掉,现在他对日方甚是提防,也不能留活口!”
      山下佽对那几个日本浪人交代了几番,说让他们之后去刺杀虎贼和张作霖,还说如若不成则拉动埋在宴会几处的炸弹,等事成后再来戏台后与他汇合。
      “肃亲王近日过世,他在大连的露天市场所有产权将全部归属于我。等近日刺杀计划后,我即刻离开东三省前往日本,用那产权换取的钱财置地,再也不回来……”
      他听着,而伊万诺夫的幻影也听着。伊万诺夫的幻影对他讽刺笑道:
      “现在你有杀死他的理由了。‘救主’,这不是你一直在做的事?你自小用匕首逗鹦鹉,今日就用匕首了解鹦鹉的性命罢。”
      “我以为你会说杀死山下佽是为了‘保命’。”
      “不会,因为我知道你不看重自己这条命,二十多年,一直如此。”
      好,好,这懦弱软骨的佩剑,今日就是斩那曹贼的青釭剑了。他今日又是戏台子上的赵子龙,配着青釭剑,潜伏,疾驰,奔走,最后给台下的看客作好一番悲痛——
      “吾乃常山赵子龙,曹贼休走!”
      唱腔响了,几个浪人离开,他潜伏着走了进去,像捕食的猛虎。
      “宪荣,怎是你!”
      “山下佽,今日我了解的就是你之性命!”
      他一把扼住山下佽的脖子,拿出那化作青釭的佩剑,拿出这自小起便把玩于掌中的匕首猛刺下去——他当然是善于用匕首的,再柔软不中用的匕首,他都能用以刺破猎物的喉咙,更别说他现在已经是个成年男子。和他相比,衰老的山下佽手无缚鸡之力,所以他本应没有任何震惊恐惧的理由。但当他用匕首割破山下佽脖子时,他还是震惊恐惧了。
      他震惊的不是流淌下来的点点鲜血,不是对方垂死挣扎时的狰狞面目,而是“衰老”。
      眼前这个山下佽,为何和他的记忆,甚至和他脑海里的幻影全然不同?这干枯的,布满突出骨节的手,还有那树皮似的褶皱的脸,连同浑浊不清的眼球白,和头上花白一片的发,怎会是山下佽?山下佽应是精力旺盛,阴险狠毒,穿着黑漆漆的和服,带着绝对的威严站在他面前。山下佽应是高大的,不可违抗的,有绝对统治权的独裁者,在那东京的府邸,他可以随意呵斥,随意惩罚每一个人……
      不,不,这不是山下佽。这一切都是他头脑中的无妄幻想,这一切都是山下佽施加给他童年时光的枷锁。真正的山下佽已经衰老了,腐朽了,像灰蛾落在火缸子里,变成烟雾,变成死了的,软绵绵的炭。一刀下去,山下佽没怎么挣扎就倒在了血泊,而他倒开始恐惧——他和山下佽一样,都不会永远年轻,永远充满力量,他一定也会衰老,一定也会凋敝。
      父权的象征,崩塌了。
      “你一直所恐惧的,其实是你的恐惧本身。”伊万诺夫的幻影蹲下身来凝视山下佽的尸体,“作为孩童,你最恐惧山下佽,但现在你比他更强大,所以你杀死了他。肃亲王也是,他在你心中已经死了。”
      他成了弑父者,他把中国一部分的君臣伦理纲要杀死了。他颤抖,他背后生凉,而伊万诺夫的幻影起身凝视着他。
      “不要恐慌,没什么好害怕的。过几天你去肃亲王的墓前,真情实意叫他声老子,掉几滴眼泪烧把纸钱,用贿赂的手段打通那几个官的门路,拿到山下佽提过的露天市场产权。你想自己立足,钱财和权力是必不可少的。”
      “那山下佽呢?”
      “不要掩盖,坦然自若地撒谎。去外面,说刚才这里有几个贼人,然后去找张作霖,说山下佽想要刺杀他,你为了‘救主’杀了山下佽。”
      他听了幻影的话,但却听到上方有女子的呜咽声。他抬起头,伊万诺夫的幻影也抬起头。
      他发现上面有两个人。
      “是樱小姐和刚才那个舞剑的春燕。她们目击了你的罪行。”幻影怂恿,“死人不会泄密,杀了她们。”
      幻影的这句话突然让他清醒了。他那被冷酷和肃杀压抑的良知浮动着,道德和正义像冲动浪潮中的筏子。
      “不,我不会。”
      王参议从老虎变成了人,显露了平日的相貌,狠着脸驳斥伊万诺夫的幻影,幻影对他的违抗颇感惊奇,片刻他恍然大悟道:
      “我知道了,有人在教唆你。”
      幻影打了几个响指,王氏和小画匠出现了。这一次没有肃亲王和山下佽的幻影,因为他们两个已经不再是老虎放不下的念头——他们已经彻底被杀死了。王氏哆哆嗦搜的,一直跪在地上拖着凄凉的腔调哭泣求饶,而小画匠手上脚上都带着锁链,被关在一个鸟笼子里。
      “是你——!是你在教唆?!”
      幻影抓起王氏的领子质问,而王氏哭着连连摇头,说不是她。伊万诺夫凶恶的回头看着木笼子,他死死盯着小画匠。
      “我终究会找机会杀了你。”
      “你杀不死我。”笼子里的小画匠全然没有之前的惊恐,他显得异常平静,根本不理会幻影,只是在笼子里拿着画笔画樱花,“我是他天然的秉性化身,我是理性,良知,道德,正义,善良,而你这外来的暴戾与邪念,杀不死我。”
      “不可能,我是由战场创伤和死亡所催生的绝对力量!只要我想——”
      “伊万诺夫,滚出去。”
      王参议对伊万诺夫的幻影如此说,俨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哈,有意思,当时你祈求我出现,现在倒是你驱逐我了。但无所谓,你会再见到我的。”
      伊万诺夫的幻影留下了这句话,说罢便同其他幻影消失了。王参议走了出去,像他和他自己之前商计的,去了外面,撒谎,把什么都圆了过去……现在他独自站在这,穿着这带血的衣服,在这夜色里,站在这断墙残瓦边。
      路边一个行乞的沿街讨过来了。乞丐拿着碗悲呼,悲哀,悲恸,疯疯癫癫说自己“无家可回”,但在抬眼看到他身上的血迹时,乞丐突然收住了声,问他是不是被军阀或日本人杀死的孤鬼。
      “我已经不怕鬼了,这世道,我觉得鬼比人亲切,人比鬼恶毒。”
      乞丐嘻嘻哈哈拿着碗,露出了“噗嗤嗤”的笑声,一跳一跳地在路边打着戏台的马步走了。
      “天王老爷,你把我也埋到那坟草里吧,一把火将我烧的干净!天煞的,让我作鬼吧!作鬼也比作人强,比作人妙啊!”
      “狂风刮起马前尘——咿呀!简先生!狂风四起,难以趱行,如何是好?”

      大约凌晨一两点,画匠听到了门有动静,他放下画笔走向门看去,发现王参议回来了——他满身酒气,走路跌跌拐拐,衣服裤子也破了好几处,上面还沾了不少血。画匠握住了王参议的手,却被王参议抽了出来。他的眼神灰蒙蒙的,声音也虚弱疲惫。
      “你怎么满身都是血?”
      “喝高了,摔了,但无大碍,放心好了。”
      王参议甩开画匠,他走进洗浴室,把衣服全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打开淋浴喷头。水声大作,像是暴雨,他呆滞地站在暴雨中,想让这雨冲刷干净自己的污秽。也不知冲了多久,王参议终于缓过神来了,他带着水走出门,看见画匠拿着一件浴袍倚靠在柜子边。
      “怎的,喝高了,现在要出门裸奔?”
      画匠作了个“请君出门”的邀请姿势,王参议这才发现自己没穿衣服,他羞恼地问画匠怎么不提醒他。画匠说他提醒了,但王参议根本不听。画匠把浴袍递给王参议,让他穿好后坐在餐桌边,然后转身去了厨房拿来了一小碗切了块的水果,还拿来了两杯热茶。王参议失魂落魄地握着茶杯,湿漉漉坐在画匠面前,一块一块小口吃着苹果,像是被雨淋了的猫一样。
      “表情怎么这么委屈,跳舞的时候受富家小姐戏弄了,一个人买醉?”
      “真好,现在回来灯还是亮的,还有人给我切苹果……”
      “你说什么胡话呢?”
      画匠看着醉酒的王参议真是无语又无奈,结果王参议又可怜巴巴的对他说“右耳朵好疼”。
      “怎么了,为什么右耳朵会疼?”
      “去医院查了,说是耳道发炎了……”
      画匠走到王参议旁边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但他却发现王参议眼睛红红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他攥紧着拳头,无力且破裂地伏在桌子前颤抖抽泣,好像被什么偷走了一部分生命。画匠低下身抱着王参议肩膀,但王参议并不抬起头看他。末了王参议说累了,要去睡觉,而后独自走进自己的卧房,蒙着被子就压抑住了动静,画匠在外面敲门他也不回应。画匠在门外静静等了一会,听到里面又有窸窣声。他走进去,看见床头灯亮着。画匠问王参议,王参议被子蒙着头不回答。画匠把被子硬拉了下来,见王参议脸上全是泪痕。他去外面客厅拿了纸巾,坐在床边轻轻擦掉了王参议脸上的泪。
      “你很多事不和我说,这也没关系,我不会逼问你的。”
      王参议点点头,然后又用被子蒙上了头,他转过身去背对着画匠。画匠关掉了床头灯,也没有和王参议说话,画匠就静静坐在床边。许久他听见王参议说话了,声音非常弱非常小:
      “我今天去医院看病,医生说耳朵被炮弹碎片炸了伤口,所以感染了。他给我开了药,说不能吵,而且要每天消炎。”
      “好,我记着了,以后我动静会轻很多,明天也会帮你把药收拾好。”
      “我今天不是很开心。”
      “没关系,不开心就不开心。”
      “抱着我,不要走。”
      画匠和衣躺在床上,王参议转过身来抱着画匠他说了自己去医院精神科的事,说自己现在总是能看见幻影。他本来是想好好去看的,但在医院不知怎的就心态失衡把药都扔了。
      “所有事都一团糟……”
      王参议嘟囔,画匠说没关系,他明天会陪王参议重新去医院,接下来几天王参议可以一直在家睡大觉。但他明天下午就要走了,因为他要提前赶回东京见印刷商。
      “投稿有着落了,这是好事。”
      “你为什么还是要走,让他们等着不行吗?”
      “因为很多原因,但我之后还回来找你的,不管你去哪。”
      “你在骗人,你就是想抛弃我,想离开我!”
      王参议质问画匠,他又要变成老虎,但他又颓然松开了手,好像没有一点劲。
      “好,走吧,反正我没办法留住你。我们总是要分开,这就是我一直在害怕的原因……我根本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又不会给我任何保障。我真讨厌分别,结局总是抱憾……”
      王参议推开画匠,说让他走。
      “你想要怎样的保障?”
      “我不知道,我从小就喜欢你,但是我现在还是像小孩似的,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不敢说,我真讨厌自己……我就是想要你证明你真的在意我,这对我很重要,但你根本做不到——”
      “朋友的喜欢?”
      “不是,是那种喜欢。”
      “哪种喜欢?只能是朋友的喜欢了,我们可是两个男人。”
      “唉,不是!你可真是太笨了!”
      王参议这下可真是流浪猫了。他像街头被装进纸盒子里扔掉的流浪猫,呜咽着,躲避着,舔舐着伤口,祈求有什么好心的路人拿了那盒子,施舍他一点陪伴和温暖。他接连说画匠笨,说他什么都不懂。画匠突然觉得好玩,他突然想逗引这老虎,就抬起对方的下巴,凑过去开玩笑似的,蜻蜓点水吻了一下。
      “好吧,好吧,我也喜欢你。这下你高兴了?”
      王参议显然已经被这个轻飘飘的吻惊傻了,他脑子一片乱麻,根本回不了画匠任何话,但画匠好像全然无所谓似的出了门,还对他说“晚安”。
      晚安?安什么安,那晚根本安不了。王参议心跳的厉害,简直像谁往他的胸膛里塞了一块炸药——这炸药再多点一下就炸了!窗外月亮明晃晃的,他简直要被炸到那月亮上,还能顺带找了吴刚讨了他的斧头伐桂。
      妈了个巴子的,窗户边的风怎么就那么喧嚣,和唱片里的情歌似的,吵的人耳朵滚烫呢?
      妈了个巴子的,天边的月亮怎么就那么晃眼,和街上的灯泡似的,羞的人眼睛闭不上呢?
      妈了个巴子的,他当时怎么就不能出息点,让画匠索性陪着他,让这个吻停留的时间再长一些呢!
      可惜,再怎么“妈了个巴子”也是枉然,因为白天很快就到了,而王参议也没变得“更有出息”。这个轻的近乎没有的吻简直就是装了炸药的月亮,送到他唇边,金灿灿的,沉甸甸的……
      “砰——!”现在月亮炸了,彻底炸了!
      去医院的路上,画匠在前面走,王参议跟在画匠身后。两人全程没说话,有的交流也是只言片语。医生重新开了药,再三嘱咐,王参议也是“嗯”,“好”,“一定”,也没和画匠说话。
      唉!这时间怎么过的这么快,还没晃过神来呢,这画匠就要上火车走?帮画匠把行李放好后,王参议下了火车。他站在火车车窗外等画匠离开,真是恨己不幸怒己不争。他敲敲车窗,红着脸咳了一声,画匠把车窗推上去。
      “你还会来信的吧?下次来找我,我可能就去苏州了。”
      王参议红着脸把头撇过去,装模作样咳嗽了几声
      “行啊,哪里都行,我去找你。”
      画匠脸上依旧风平浪静,王参议终于憋不住了,他快要被那爆炸的月亮压的窒息。
      “那个,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昨晚不是。我们现在算什么……还是朋友吗——”
      “怎么可能是朋友?算暧昧的情人吧。按照情人的惯例,你接下来就想办法追我呗。”
      王参议又被画匠的回复惊傻了,他没想到画匠这么直接,半天没有愣过神。就在他愣神的片刻,火车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那,那我,哎,等等!等一下!”
      火车开动了,王参议一路追着画匠跑,就像在追跑了的月亮。追到最后,他停下了脚步,朝着离去的火车大喊:
      “喂,你刚刚在开玩笑吗?”
      “对,我在开玩笑,你别当真了!你要当真,就来追我吧!”
      画匠憋足了气回喊,他朝王参议招手。
      “我追你,我绝对追你!你要来找我啊,不管我去哪,你要记得来找我!”
      王参议的声音回荡在奉天凛冽的寒冷空气里,画匠关上窗倒在车座位上。他终于撑不住了,只能用帽子痛苦盖上脸,掩盖住自己用尽的勇气和心跳。
      这大约是他这辈子最有胆量,最坦诚的时候。他到底哪来的胆量?他应是麻雀,怎得也像这老虎一样;对方本应是老虎,怎么反倒和麻雀一样胆小?
      他想到昨晚,这弥足珍贵,这不可思议,这糟糕至极,这美好至极,这从容不迫,这仓皇逃脱——
      月亮啊,灯火阑珊处是亘古不变的月亮与年轻颤动的心脏。
      祈求时间仁慈些吧,祈求这火车开慢些吧,祈求这老天不要那么冷酷残忍,再多分一些温情,分一些相遇……然而,火车没有停留,时间没有停留,一切都在一路往前走,而等在前方的,只会是更加崎岖坎坷的路途和更加离经叛道的人生。蒸汽混杂着皑皑白雪,画匠满脸都在烧,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似的,然而时间却不会为了他停留,它就像这火车一样,一路往前走。
      时间不会对任何人的相聚分离作怜悯,悄然无息的,又一段时间过去了。
      四月,张作霖与吴佩孚所率领军队正式爆发第一次直奉战争,王参议率军作战。然而,这场战争混战不到一个月就有两万多奉军死于枪弹炮火之下,战伤及逃亡者也有一万余人,更有四万余人被围缴械。最终,第一次直奉战争以张作霖向曹锟低头服软而结束。
      这是一场极大的失败,这是王参议人生的一次大失败。
      五月,张作霖战败,退回关外,在日本关东军的支持下,他宣布东北三省独立。关外党派林立,勾心斗角,王参议受到了诸多奉系降临的排挤,最终张作霖将王参议以“兵败”为由调往作苏浙,令其接手濒临破产的吴中缫丝厂与江南兵工厂。
      王参议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离开了奉天,他确实不是个纯粹打仗的材。
      作为失败者,王参议确实是落魄的,但那月亮却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希望。他的野心燃烧着,下定决心要在江南迎来他的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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