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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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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黍成,可为酎酒。
——酎者,祭祀之醇酒也。
“姐,尝尝这酒,超醇,足足酿了三重,外面买不到的。”
“这……可以喝吗?”
“可以呀,为什么不可以?摆在这儿就是给人喝的呀。”
“我还以为不能喝呢。”
“姐,你也太讲究了,这有什么不能喝的,自家酿的,干净着呢。”小妹为让她消解顾虑,自斟自饮了一盅,“喏——我从小喝它长大,喝不坏肚子的。”
“我知道,酒自然是干净的。”柳藤点点头,没好说下句,心里想的却是:我这两日吃东西前都拿它当手消的,自然相信它是干净的。
柳藤热情难却,接过酒盅,抿了一小口,有点辣,是好酒。
比上次饮的,要好许多。
她抬头看向灵堂上陌生的面孔,听着院外推杯换盏间的欢声笑语,轻声解释道:“我以为丧礼期间,不能喝酒吃肉呢。”
“没有这种规矩呀。”小妹不以为意。
——是吗?竟比我还不拘礼法。
她心想,但终是咽了下去,未再多言。
忽听院外闹哄哄的,大伯父从路边匆匆跑回院子,胡乱在墙角取了一个半人高的扫帚,又冲了出去。
“怎么啦,爸?”小妹年纪轻,是个爱热闹的,见事出反常,立马跟了上去。
独留柳藤一人,披麻戴孝,坐在墙角的蒲团上,守着空荡荡的灵堂。她挪了挪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又饮了一口酒,摇头道:“真吵闹。”
酒水未及咽下,余光已瞟见一个白色衣角,柳藤忙吞下嘴里的酒,险些被呛到。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酒盅藏到里侧,用手臂遮住,垂下脑袋。
呜呜咽咽的哭声随即在耳畔响起。在起起伏伏、悲痛欲绝的哭喊声里,她能清楚分辨出哪个是三姑母的声音。每当有女客前来拜祭时,她都会第一时间冲过来,奉上撕心裂肺的哭声。
即便她上一秒还在啃玉米,还在与旁人大声说笑。
即便柳藤一抬眼,就能看到她沾在嘴角的玉米屑。
即便她的丧服里面穿了一件红色毛衣,还会隐隐露出刺眼的底色。
可她的悲怆,从没有人怀疑。
就连柳藤这个冷眼旁观,目睹全部荒唐行迹的人,也无法怀疑。
反倒是他们这些小辈,一滴泪都没落下,一丝哭声都没响起,只是干巴巴地垂首呆坐着。
当然不是柳藤,而是她的那些“兄弟姐妹”。他们不止一次,因为这件事被长辈责怪。
可偏偏就是哭不出来。
与其说是哭不出来,不如说是——不会“做戏”。
三天了,不同于他们,柳藤早就能够入乡随俗,游刃有余的佯装悲痛了。或许是因为这次心虚,演得太过投入,太过逼真,反倒引来了劝解的不知名热心女客。
柳藤忙抬手挡住侧脸,隔断了对方投来的视线,期盼对方没有看到她那只有干哭声,却不曾留下泪痕的脸。
心惊胆战地送走这波客人,柳藤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沉下肩膀,放松身体,靠回墙壁。三姑母拿了个蒲团,放在她的身旁,和她的蒲团紧紧挨在一起。柳藤见对方要入座,便伸手搀扶她。
长辈们腰腿都不好,坐得艰难,三姑母也是。
比起哭丧,三姑母平日的声音较低,要离得很近,才能听清:“去旁边吧,在这儿喝不太好。”
“啊?”柳藤后知后觉,直到手边传来冰凉的触感,才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讪讪地点了点头。
——终究还是被戳穿了,还好是“自家人”。
柳藤攥着小酒盅方欲起身,就见小妹贼兮兮地从门外跑了回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险些撞倒她。
“姐,门外来了一只黄大仙!你要不要去看?”
“什么黄大仙?”柳藤猜测,“黄鼠狼?”
“嗯!爸他们刚打死了,尸体就在院门外。”
“为什么打死?你看见了?”
“什么为什么?黄大仙就是要打死的呀!我没敢过去,哥拿了东西去拜祭了。”
“拜祭?”柳藤不解,“打都打死了,为什么还要去拜祭?”
“不晓得,哥素来信这些有的没的。”小妹扯了扯她的衣袖,避开三姑母,压低声音,“姐,咱们去山上吧!听说叔请了一个大师来墓地看风水,咱们也去瞅瞅,看看大师长啥样,最好再请他给咱们算一卦,算算财运。”
大师?
柳藤心下一动,点了点头。
她们背着众人,偷偷找了一辆轻巧的电瓶车,蹑手蹑脚推出后门。小妹载着柳藤,一路驰骋,向墓地进发。
暮色渐渐落了下来,阴沉沉的。秋日山风凛冽,穿透单薄的丧服和里衣,刮蹭着肌肤。
这是柳藤第一次坐这种车,她有点紧张,不由浑身僵硬,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座椅,以防跌落。
“姐,你别怕,抱紧我就行。”小妹的声音被吹到耳边,难得温柔。
柳藤犹豫了一会儿,咬咬唇,缓缓松开后座上的手,轻轻环上了女孩的腰,慢慢靠了上去。
身前的冷风被隔断,紧张感也随之褪去,心底渐渐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这段路程不算太远,只骑了十几分钟,就抵达了。
小妹取下头盔对她说:“应该是这里了。”
柳藤见对方不大肯定,问道:“你确定吗?”
“应该不会错。”小妹把电瓶车停到路边,“山路不好骑车,咱们走上去吧。”
“好。”柳藤捂了捂胸口,不再言语,跟了上去。
乡间的山路并不平坦,未经修葺,沿途都是碎石杂草。二人挽着手臂,借着微弱的天光,走得磕磕绊绊,看上去极短的一段路,足足走了半个小时,终于走到了山路的尽头,此行的终点。
刚站定,未及细看,就见一片金黄飞了过来,直直落到她的额前。
柳藤顿觉胸口热烘烘的,眼前豁然开朗。
她抬眸望去,不知是谁家正在祭拜故人,黄纸飞舞,盘旋于浩瀚的夜空中,像一轮巨大的旋风,金箔满天,流光溢彩,久久不落。
山间烟火通明,隔断阴阳两界,迷乱了凡人之眼。
在那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山崖边,一老一少,青袍加身,随风飞扬。
那一瞬,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背景板。
“叔——”
二人闻声,徐徐转身。
——时空交汇,人影重叠。
——很奇怪,他们每一次相遇,都在烟雾缭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