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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可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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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红墙金瓦,高处都是给主子娘娘们住的。
近黄昏时节,寒鸦栖于廊下,见了人也不害怕,只等着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来人,倒好像它们才是紫禁城里的主子。
婉襄一路跟着苏培盛和他身后的内侍低着头往前走,眼前是一溜整齐的青砖地。
黄昏时它们不像白日阳光下那样发白,倒染上一种温情的橘色。
才过酉时,熹妃的永寿宫里就已经掌了灯,但婉襄知道,通常要再过上半个时辰它们才会真正明亮起来。
一踏进永寿宫的宫门,众人的呼吸好像都轻了些似的。往来的宫人纷纷上前无声地同最前面的首领大太监问好,又无声地退下去。
婉襄在心里暗暗琢磨着,今日这位万岁爷的心情恐怕并不是太好。
苏培盛在前,很快便领着婉襄进了正殿。
在穿越之前婉襄受过严格的培训,又在这压抑的紫禁城里生活了整个一个月,自然知道要守规矩。
于是她仍旧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给这位古代封建王朝的帝王行了第一个礼。
“起来吧。”
那人是九五至尊,自然没有必要为难她一个小小宫女。
这声音……一听便很沉稳,甚至还有些莫名的熟悉。
婉襄从地上站起来,虽然很好奇这位皇帝的长相,但也知道自己只能继续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垂首等着万岁爷或是坐在一旁陪侍的熹妃发话。
正殿之中氤氲着乌龙茶的香气,熹妃素手纤纤,又为帝王添了一盏。
“这就是臣妾殿中的宫女刘氏,前几日失手打坏了福惠的那只青花马,手倒是也很巧,两日便补好了。”
熹妃绣口一吐,这马变成了婉襄打碎的了。
苏培盛站在婉襄身旁不远处,闻言轻轻摆弄了一下拂尘。婉襄立时便反应过来,重又跪下去。
“奴才在清理永寿宫摆设时不小心打碎了皇子的青花马,实在罪该万死,请万岁爷降罪。”
苏培盛并不是在帮婉襄,他只是在帮熹妃,在帮四阿哥。他需要有人为他顶罪。
上首的两位大人物都有一刻没有说话,又过了片刻,雍正才重又开了口,“既都已经修补好了,便也没有什么罪过可言了。”
“更何况福惠真正心爱之物都早已随他去了,留下来的不过是给生人的一点念想而已。熹妃,你宫里的这个宫人手的确很巧。”
借着黄昏时最后的一点光亮,皇帝的影子恰好投在婉襄身旁。
他看起来正拿着那只修补好了的青花马把玩,话语之中尤含怅然。
朝堂之上他是大清的帝王,面对着这只青花马,却也只是一个失去了孩子痛彻心扉的父亲。
“虽则只是念想,也总希望它能完完整整维持着故人在生时的模样。万岁爷夸奴才手巧,奴才愧不敢当,不过也只是弥补了自己的错误而已。”
婉襄虽然是个文物修复师,但她最想见到的当然是所有的文物都维持着它们原本的模样,不要有残缺,不要有损坏,可以让后人从它们身上读到历史,读到故事。
但这番话说出口,婉襄也不免觉得有些后悔。
便是在现代的两位导师、前辈面前也不能随意插嘴,更何况她如今是在清朝,面对着的是这世间地位最高的人。
上首的熹妃笑了笑,用杯盖撇去了杯中的浮沫。瓷器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臣妾从前倒不知,原来这丫头这般伶牙俐齿。”
婉襄在心中暗道糟糕,这岂不是典型的宫斗场面?熹妃怕是把她当成了在帝王面前着意献媚邀宠的小宫女了。
虽然说她往后的确要成为雍正皇帝的妃嫔,免不了和熹妃成为同事,但交好的同事和交恶的同事,这中间的区别可就大了。
更何况熹妃可是未来的皇帝之母,是太后。
而男人和女人在同一件事上看见的东西也通常都是不一样的,皇帝轻轻地将那青花马放在了紫檀木机上,转而将目光落在婉襄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方才那两句话不应当说,这个问题却是不得不答。
“奴才柳……刘婉襄。”
谦妃刘氏,管领刘满之女。雍正六年参与选秀,为皇帝赐花黜落。
许是家中有人打过招呼,此后也就留在了宫中作为宫女伺候宫中贵人。
史书上并没有记载她的名字,一个女人的名字原本也是无关紧要的。
所以应当是科研组的人动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手脚,婉襄所继承的刘氏记忆之中,她的名字和她在现代的一样。
“是哪两个字?”
这场景……似乎和她最爱看的那部电视剧有些相似。所以她是不是也应该学着电视里的那个人物一般吟两句诗?
可那人物的历史原型可就坐在她面前。
婉襄最终决定平平回答,“和婉之‘婉’,襄助之‘襄’。”
其实婉襄的名字原本应当是“碗镶”,她的母亲就是个做锔瓷的手艺人,生她的时候正好在修复一个清代的陶瓷碗。
后来她的父亲嫌这名字难听,便改了偏旁。
皇帝的兴致似乎很快就消散了,“很平常。”
不知道是在说这个名字,还是在说婉襄这个人。但这二者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皇帝站了起来,熹妃也起身相送,正殿里的一干奴才自然都行下礼去,准备送皇帝离开。
在将要踏出门时,他又嘱咐了熹妃一句:“记得提醒弘历将历年所写诗词论赋都搜集整理起来,到时呈上来,让朕仔细看看。”
便是没读过什么史书,也知道乾隆皇帝是个极其爱写诗作赋的人,没想到出作品集这件事,倒是他老爹雍正替他开的头。
婉襄暗自想着,跟着其他人一起将皇帝送出了永寿宫门,再折返回来,便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心道不妙,再次给身旁的熹妃行了一礼,神情恭敬。
“熹妃娘娘,今日奴才并不当值,若是无事,按例便要回下房去了。不知您可还有什么吩咐?”
她没有等到熹妃相关的指令,高高在上的熹妃只是语气淡漠地吩咐她,“抬起头来。”
就算知道自己,或者说刘婉襄的未来应当是如何的,婉襄也不敢不遵照命令行事。
他们项目里所有的穿越者都被警告过,历史的确会按照既定的路线行走,但如果他们当中的某个人行为偏离了太多,那么历史也回自动启动无法控制的修正行为,将那个违反了规则的人吞噬。
她抬起头,自然而然地就迎上了熹妃的目光。
熹妃钮祜禄氏,自潜邸之时便已侍奉在皇帝左右,到如今是雍正七年,自然已经不再年轻了。
但婉襄在她身旁呆了一个月,虽不敢时时凝视她的容颜,也曾经数次为她的端华气质所折服。
说起来,她方才还是没有看清雍正皇帝的长相。不过,他的声音于她而言的确很熟悉,究竟是像谁呢?
婉襄只出了这片刻的神,熹妃只怕已经心念百转。
她的神情很平静,百年前历史人物的想法也不是婉襄可以轻易捕捉的。
“方才还夸你伶牙俐齿,到真正该说的时候,偏偏又说不出什么来了。可惜……”
熹妃望着她摇了摇头,留下婉襄不明所以。
“回下房去吧,近日你恐怕很忙,都不必再上来伺侯了。”
什么时候不该说婉襄心里自然明白,可熹妃所指的该说……是雍正皇帝问她名字的时候吗?所以她的确应当像电视剧那样背一段诗?
至于她很忙……又是要忙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等到婉襄在黑夜里走回下房的时候很快就找到了。
方才跟在苏培盛身后的那个灰袍小太监此刻就站在婉襄的房门前,手中捧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婉襄走到近处,凑近了一看,才发觉原来也是一堆碎瓷。但碎片太多了,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了。
她低头同那小太监问了好,“不知公公……”
“是苏公公让奴才过来找姑娘的。这是他从前珍爱的一只定窑白瓷杯子,贵人所赐,即便摔碎了也不舍得丢弃。”
“今日眼见姑娘这般好手艺,能将碎裂的瓷器复原地如同崭新的一般,因此也想要麻烦姑娘。”
定窑白瓷!
这是极珍贵之物,婉襄从前只在博物馆中看见过寥寥几件。此时心中一喜,但也不敢贸然应下。
“公公实在过奖了,瓷器一类,碎过便始终都碎过,哪里能如崭新一般呢?”
她翻捡了一下木盘之中的那些碎片,在心中拼凑了一下,应当少了一小片边缘的碎片。“不知苏公公能否确定这就是那只杯子全部的碎片?”
那灰袍小太监便笑了笑,“公公说恐怕是少了些的,他收起来之后也没有请匠人再复原过。”
那便应当只是少了这一片。
还有一个问题,“这瓷器的碎片不少,修理起来的确有些麻烦,不知公公是否急要?”
“并不急要,姑娘闲暇时补一补便好。”这灰袍小太监此时的态度倒是很平和,甚至有些讨好,不复同苏培盛一起过来时的那种盛气凌人。
婉襄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不知苏公公平日喜欢什么花?既是少了瓷片,便要以生漆或是金属填补了。”
小太监想了想,“喜欢梅花。”
婉襄接过了托盘,再次同那小太监行了一礼,“虽然麻烦,其实也不过是两三日的功夫。”
“奴才是永寿宫的宫人,不得主子吩咐不好随意走动,劳烦公公您三日之后再过来一趟。”
他说着不急,婉襄允诺他三日之期,他却也很高兴,“那便多谢姑娘了,三日之后酉时再来叨扰姑娘。”
婉襄目送着他远去,目光重又落在这些碎瓷上。
定窑创烧于唐,极盛于北宋及金,终于元,清代除却贵人珍藏,早已绝迹。
就算是皇帝身边的第一内侍,只怕也未必能随意使用。贵人所赐,更应该好好珍藏,又怎会轻易摔碎?
所以,这究竟是谁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