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视角陈述》东以野

2、最后一笔

　　人间四月，江南烟雨。

　　青岩古镇又到了薄雾弥漫，烟雨缭绕的时节。

　　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长满青苔的灰白石板上，顺着细小沟壑，一路弯弯绕绕，汇聚到不远处的青云湖。

　　等到傍晚，细雨稍歇，一眼望去，黛青山峰披上了橘红色的晚霞。

　　青瓦砖房二楼，一把定制的巨大油纸伞撑开，直直地立在露台中央。旁边的大理石桌面上摆了一套黑檀木茶具，几只靛青色茶杯，其中一只还飘着似有似无的热气。

　　季柚靠在竹编的躺椅上闭眼小憩，楼下孩童玩闹说笑声愈来愈大，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雨后的空气中带着一丝湿冷，让她下意识拢了拢身上的衣服。

　　将盖在腿上的毛毯叠成四四方方的豆腐块，她轻轻揉了揉因为久坐有些酥麻的左腿，而后慢悠悠地起身，踱步到露台边缘，欣赏着雨后青云湖畔的风光。

　　“柚子姐姐！你今天的牛奶到了。”

　　一道充满活力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季柚双手搭在露台边缘铺盖的瓷砖上，微微探出身，只见一个约摸十三四岁，扎着双麻花辫，身穿淡粉色碎花连衣裙的小姑娘站在那里，左手拿着一盛满牛奶的玻璃瓶，右手朝着她不停挥舞。

　　小姑娘叫洛迦，是镇上最大的奶牛场场长的女儿。每次见到她时，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像是从来没有什么烦心事。

　　季柚嘴角微动，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朝着楼下轻声说了一句：“等我一下，你进来坐会吧。”

　　说完转过身，慢慢地往楼下挪步，走走停停，正常人一分钟就能走完的台阶，她却足足用了五分钟。

　　楼下，洛迦收到季柚的邀请并目送她转身后，开心地在原地跺脚，要知道，谁会拒绝一个美女姐姐的邀请呢？

　　洛迦还记得，柚子姐姐刚来的那一年，她八岁，因为生日晚所以刚上一年级。就在她撒欢打滚，哭喊着不想去上学的路上，遇见了远道而来的季柚。

　　童年记忆经过时间沉淀逐渐模糊，唯有那一幕烙在她的心里。

　　那时候的季柚身穿红色连衣裙，外套黑色长款风衣，皮肤白如脂玉，海藻般长发散在身后，就像童话里的白雪公主。鼻翼一侧有一颗颜色很淡的痣，一笑便会露出嘴角右侧浅浅的梨涡，温婉又有一种不知怎样形容的美。后来她才知道，那应该叫做妩媚。

　　就在她回忆这些前尘往事时，季柚已经走到了楼下。

　　客厅里，洛迦双手揪着自己的衣角，局促地坐在沙发上，脸颊微微泛红。

　　“小迦，最近学习怎么样啊。”她的声音清冷，就像夏天里的薄荷叶，让人听了很是舒服。

　　平日恨不得有一箩筐的话要跟季柚说的洛迦此刻却噤了声，脖颈低垂，恨不得将头埋在腿间，装出一副鹌鹑的样子。

　　看见她这幅模样，季柚哪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她轻笑着摇了摇头，而后扯开话题，重新问道：“听说最近有举办一场烟火节。”

　　话题一离开学习，洛迦即刻抬起头，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笑着回答道：“没错！没错！明天晚上七点烟火节正式开始，不止附近镇子上的人，甚至还有许多其他省的人特意赶过来呢。”

　　“想来…明天会十分热闹吧。”季柚垂下眼眸，复而转头看向窗外，藕白色纱帘在微风的吹鼓下轻轻晃动，将外面的景色遮掩了七八分，只余远处高耸的青山还能看到些许残影。

　　洛迦看着季柚突然变得有些落寞眼神，想起自从她五年前搬来青岩，除了一开始送她过来的那个高高瘦瘦的冷面女人，再无旁人过来探望。整日待在这屋子里，哪怕装潢再精美，也一定会觉得烦闷的。

　　想到这里，洛迦眼神流转，开口道：“柚子姐姐，明天烟火节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啊？”季柚转过头，像是刚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我…我就不去了，我还是比较喜欢一个人待着。”

　　“柚子姐姐~”洛迦起身，迈着小碎步凑到季柚身边，抓住他的衣袖撒娇道：“你就陪我去吧~如果我自己一个人，老洛肯定不会让我去的~”

　　一向不懂得拒绝的季柚经不住她的苦苦哀求，无奈地笑着点头同意。

　　小姑娘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开心地蹦蹦跳跳跑出去，留下一句：

　　“那我明天下午五点来找柚子姐姐，我们早些去，找一个好位置！”

　　“诶…”

　　季柚伸着右手，想要抓住她嘱咐一声慢着，结果连洛迦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屋内从热闹重归沉寂，半晌之后只听到了一句感叹，“真好。”

　　——

　　第二天下午，季柚难得没有睡午觉。似乎是感受到即将举办烟火节的热闹气氛，平时阴雨连绵的四月难得放了晴。

　　今日她穿了一件淡蓝色长款连衣裙，裙摆上有一层蕾丝花边，腰间的缎面绸带在身后系成蝴蝶结。

　　坐在梳妆台前，为自己画了一个浅淡的妆容，而后用一条同色丝巾将一头秀发盘起。

　　看着面前镜子里的人，季柚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心中泛起一阵波澜。

　　此时，门外的传来汽车的鸣笛声，须臾之间，门铃响起，洛迦过来找她了。

　　季柚收起脸上的苦涩和心底的忧伤，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下一个白色小方包，背在右侧，对着放在门口一边的全身镜照了照，便往门外走去。

　　一开门，迎接她的便是洛迦大大的笑脸，小姑娘今日特意将头发散开放在身后，用卷发棒卷出几个大卷，带了一个珍珠头箍，身穿与昨天同款不同色的碎花连衣裙，看起来成熟不少。

　　坐上车，洛迦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取出两张淡粉色入场券，将其中一张递给她。

　　入场券上画着几个形状奇异的花灯，应该就是这次晚会要燃放的烟花，她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盯着它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路上，洛迦兴奋地谈天说地，季柚偶尔附和几句，约摸过了二十分钟，沿途开始出现与这次活动有关的展示牌和烟花装置，看起来十分气派盛大。

　　就连家里养了一百头牛的洛迦都忍不住感叹主办方的豪气，这简直就是拿钱当废纸在烧。

　　车子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直至停止。两人下了车，给门口的迎宾服务生查过票后，留下了纪念票根便往里走去。

　　五年时间，季柚已经不习惯出现在人流众多的环境了。所幸洛迦牵着她的手，绕过一拨拨人群，来到了青岩镇的许愿池，也是这次烟火晚会的主要会场。

　　两人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手里握着装有香槟的高脚杯，等待着烟火节的正式开场。渐渐的，时间久了，洛迦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十四岁的小姑娘耐心有限，季柚也是知道的，于是便开口道：“我瞧那边有些好玩的玩意儿，要不你过去转一转，我在这里等着。”
　　“这…这样不好吧。”话是这样说，但眼神已经飘向那些稀奇古怪，平日里镇上没有的小东西了。

　　“你去吧，我这里没什么事。不过，你要注意安全。”

　　“嗯！柚子姐姐你放心吧，我去玩一小会儿就回来。”

　　话一说完，便一溜烟地走远了，留下季柚一人坐在原地摇头失笑。

　　手里的香槟已经见底了，季柚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盘，时间还早，索性也去别处转转。

　　小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在这样的气氛烘托下，连一向物欲寡淡的季柚都想着花钱买些东西回去。

　　涂彩的假面，靛青的瓷器，精美的团扇…让一向选择纠结的她犯了难。

　　突然，一只大手拍上她的肩膀，吓得季柚全身一颤。回过头，一个抱着花的年轻小伙子站在那里，笑容满面地开口道：“姐姐，买花吗？9.9一束哦。”

　　单就眼缘来说，眼前这人穿了一件白色衬衫，黑色休闲裤，运动鞋，看起来像是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如果他没有在背后拍那一掌的话，她会很乐意买一束花。

　　可惜了。

　　“不用了，我现在不太需要。”说着，便抬腿想要离开这里。

　　“漂亮姐姐，你买一束吧！我…我一大早起来走了五公里的山路，跑到这里来卖花，就是为了攒学费。不成想，到现在都没有卖出一朵…”

　　这样说着，他转过身，肩膀微微耸动，慢慢地往远处挪动。

　　“诶…我…我买一束吧。不用找了。”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张十元的纸币递了过去。

　　“谢谢姐姐。”还没走远的少年三两步便冲了回来，凑在她面前，笑容灿烂。

　　一瞬间，季柚觉得自己被眼前这个人的演技给骗了。

　　一束白色玫瑰裹着蓝色满天星的花束出现在面前，季柚伸手接过。嫩白的花瓣上还带着露水，确实很新鲜，凑近细闻，满鼻芬芳，她的心情好了起来。

　　“姐姐，你是我今天一个客人，这朵花是来之前从院子里随手摘的，就当做礼物送给你，希望你今天能玩得开心！”

　　话音一落，把花往她的手里一塞便转身离开，让原本以为他别有所图的季柚生出一分误会旁人的愧疚。

　　看着手里绛红色的花朵，季柚的眉头微微皱起，又瞬间舒展，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转身走向长椅。

　　回到许愿池旁边，洛迦已经站在那里了，半大的小姑娘在那里转圈圈，余光瞥见季柚的身影便提着裙角小跑过来，一把搂住她的胳膊，嗲怪道：“烟花节马上就要开始了，姐姐怎么比我还贪玩，快要急死我了。是我把柚子姐姐带出来的，如果回去的只有我一个人，老洛一定会骂死我的。”

　　“我这么大人了，又不会丢。”季柚摇头失笑，视线不时落在怀里的花上。

　　“怎么不会？我听说好多歹徒专挑漂亮姐姐下手，像柚子姐姐这样的，肯定是危险等级最高的！”

　　“好吧，我说不过你。”

　　“本来就是啊…咦？”洛迦挺住脚步，新奇地看向季柚的怀里，愣了几秒钟后开始压抑着声音大笑，就连两人重新坐回长椅时都没有停止。

　　过了好一会，洛迦渐渐稳定住情绪，哭笑不得地调侃道：“柚子姐姐，美女的爱好都这么与众不同吗？我见过买玫瑰百合的，见过买满天星风信子的，但是，买万寿菊的我真的是第一次见！”

　　季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略带不好意思地回道：“你不觉得万寿菊很喜庆吗？这多好。”

　　说这句话时，她的嘴角上扬但笑意却不达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