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该》白小也

14、第 14 章

　　第十四章

　　约莫半个小时，顾赫平换好备胎，将千斤顶卸下收入工具箱中，连同换下来的轮胎一起放入后备厢。

　　待他把后备厢合上，方知语才走上前，低声开口：“谢谢。”

　　顾赫平拍了拍手上尘土，转身看向她，语气轻忽：“客气了，说到底，我们现在是同盟。”

　　说得好像不是同盟，他就不会退回来帮她。

　　方知语抿了抿唇，无端不想接这句话。

　　微妙的沉默叫顾赫平一滞。

　　片刻，他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扭头用下巴指了指刚换上去的轮胎，语气沉静下来：“你的备胎是全尺寸的，可以日常使用，找个时间把换下来那只补一下就好，没必要换回去了。”

　　方知语点点头，这才重新开口：“好。”

　　她视线下垂，目及自己臂弯的黑色大衣，又反应过来些什么，将衣服递过去：“快穿上吧，别感冒了。”

　　顾赫平伸手去接。

　　方知语却又一顿，看到他手上仍沾着黑色污渍。

　　说了句“稍等”，她将大衣收回，转身去车上拿了一包湿巾递给他。

　　顾赫平拆开包装，抽出湿巾擦干净手，这才从她手里拿回外套。

　　不过也没立刻穿上。

　　冬天太阳下山早，这会已是暮野四合，气温更低了。
　　但换车胎到底是个力气活，他后背还有些潮热，便只将衣服挂在臂弯。

　　两人一时无言，只有风声萧萧，夹杂着旁边路上不时的车鸣。

　　方知语莫名有种说不出的无措，思忖片刻，她还是决定先同他告别。

　　哪知她刚侧头看回他，顾赫平也在这时回眸朝她看过来。

　　视线不经意相撞，两人皆是一怔。

　　须臾，还是顾赫平率先回神开口：“这是去哪？”

　　方知语干涩哦了声，说：“回一趟松山。”

　　顾赫平点点头。

　　方知语视线朝边上侧了侧，抄在大衣口袋里的双手轻轻攥了下拳，这才重新看向他，礼尚往来地问：“你呢？”

　　顾赫平说：“今晚湖城有个峰会。”

　　方知语顿了顿，了然哦一声。

　　她知道这个峰会，许多同行都去参加了，她原本也收到了邀请。

　　无奈前两天安排行程时，她还无法确定今天这个欧洲客户的货能不能准时完成；等今早可以确定了，妈妈又来提醒今晚奶奶寿宴的事，她没法缺席。一来二去，她也只能放弃这次峰会，叫赵楚珩代她去了。

　　方知语默了片刻，看着顾赫平说：“那我不耽误你时间了。”

　　顾赫平听出她的告辞之意，也就点点头：“好。”

　　方知语跟着朝他点点头，也说了个“好”字，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声音也很低，像是只做了个口型。

　　说完之后，原地又站几秒，她才像是突然回神，转身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看她尾灯亮起，引擎传出响动，顾赫平往边上退了一步，却没即刻上车，而是站在那，就这么望着她驾驶座的方向。

　　方知语轻轻踩下油门，从反光镜中触到他视线。

　　男人站在冰冷的斜阳余辉中，浓密眼睫挡住了他眼底的情绪，好似一副色调冷寂的油画。

　　方知语心口微妙一揪。

　　下一刻，她仓促收回视线，朝着前方的高速入口疾驰而去。

　　等看不见她车尾，顾赫平也上了车，平稳起步，驶向前方。

　　--

　　方知语在高速上开了一阵，恍觉车内安静得过分，便点了几下中控台。

　　不多时，就有低缓乐声从音响中流淌而出。

　　是首之前听到一半的歌曲：

　　「……
　　固执有趣的零星
　　固执无聊的有趣
　　平平淡淡管住了情绪
　　……」

　　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对顾赫平的体魄和力量有清晰认知，是在她到他身边后的第二年暮春。

　　那次她与顾赫平一起陪一位重要客户爬山。
　　爬完山，与客户分开后，他们俩单独往山脚的停车场走去。

　　那天爬山是临时起意，她虽穿的平底鞋，但并不适合户外运动，下山时脚后跟就已经磨破了，但她一直强忍着。到这会终于忍不住了，才跟顾赫平说了声，在旁边长椅上坐下来，脱掉鞋子。

　　脚后跟早已血肉模糊，白色短袜被血浸透，黏在了伤口上。

　　方知语吃痛嘶声，小心翼翼将袜子从伤口撕下来。

　　顾赫平平时多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到这会也不由地皱了眉，低声说：“你对自己够狠啊。脚磨破了，刚才为什么不说？就一直忍着？”

　　方知语抬头望向站在她跟前的高大男人，平静说：“总不能扫了客户的兴，您费了多少心思才约到的人，不能在我这出了岔子。”

　　顾赫平一时无言，定定望住她。

　　他个子本就高，再加上他站着她坐着，这样面无表情看着她时，就格外有压迫感。

　　方知语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攥着袜子站起来，谨慎道：“对不起顾总，是我说话没有分寸。”

　　顾赫平却莫名脸色更沉。

　　但他也没多说什么，只问：“你这样还怎么走？”

　　方知语忙说：“光脚走，或者把鞋后跟踩塌，当拖鞋也可以。”

　　顾赫平一顿，片刻，撂下一句“随你”，就顾自转身继续往停车场走了。

　　方知语怔了怔，忙趿着鞋子追上去。

　　结果单鞋鞋后跟硬挺，她一时踩不下去，只好踮着脚尖套着鞋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顾赫平很快发现了，抱起双臂驻足看了她一会。

　　最终，他像是看不下去，又折回来，背对她，在她跟前蹲下。

　　“上来。”他语气利落，命令感十足。

　　方知语怔住了：“顾总……”

　　顾赫平没有回头看她，语气却有些不耐烦：“我说上来。方知语，我没时间给你浪费。”

　　方知语无法，只好脱掉鞋子拎在手里，拘谨地趴到了他背上。

　　顾赫平双手握拳，用两只手腕托住了她的膝弯。

　　隔着衣物感知到他肩背的肌理线条，她满脸通红，窘迫极了。

　　但后来也不知是不是她给这段记忆蒙上了滤镜，之后每次想起这件事，她总觉得当时顾赫平耳廓也泛着粉色……

　　--

　　方知语到松山堪堪傍晚五点。

　　去年她做生意资金周转过来后，就在镇上给父母买了一套小三居装修了一下，主要还是给妈妈养老，爸爸是附带。

　　进了家门，李毓芬早已打扮妥当，脖子手腕上都是平日舍不得拿出来的金饰。茶几上放着她准备拎去宴席的名牌包，是今年初方知语在意大利出差买的。

　　方知语放下行李，一边整理礼品，一边好笑道：“妈，你会不会太夸张了点？”

　　李毓芬拢着头发：“哪里夸张？叫他们以前狗眼看人低，我偏要扬眉吐气给他们瞧瞧！”

　　方知语无话可说。

　　她爸妈穷了大半辈子，受尽奶奶和两个姑姑家的白眼，直到她大学毕业能反哺了，才稍微喘过来气。

　　原本她家拆迁，足以让妈妈一举翻身了，谁知爸爸犯傻嚯嚯光拆迁款，至今仍被两个姑姑当笑话。好在方知语争气，同辈里就没有赚得比她多的，李毓芬心里才平衡。

　　不过，方知语毕业后几次劝妈妈干脆跟奶奶那边断了来往，妈妈始终不听，她也就随妈妈去了，只是难免心疼妈妈，多少帮衬着点。

　　可每每帮衬完后，她又免不了被那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弄得心情郁郁，恨不得立马逃回宁城。

　　方知语提好拿去寿宴的礼盒，问妈妈：“可以走了吗？”

　　李毓芬忙说：“等我喊一下你爸。”
　　说着，便扯着嗓子一声声“建标”地往卧室走去。

　　自从赔光拆迁款后，爸爸方建标就天天躺在房间里与手机为伴，脾气还越来越暴躁。

　　方知语每次回家都会被爸爸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气到，可碍于妈妈的面子，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十几分钟后，一家人一道去了酒店。

　　原本李毓芬在宴席上风头无两，哪知宴席快结束时，方家一个本家老奶奶来问李毓芬，女儿有人家了没。

　　方知语被老太太口中“有人家”的说法扎了一下，只觉封建落后，但对方到底快八十岁的人了，她也懒得跟人争辩说法问题，便没作声。

　　倒是李毓芬一副抬不起头的模样，又强撑着淡然摇了摇头，扯出个笑：“在接触呢，现在年轻人都不急着定下来。”

　　老太太意味深长地哦一声，嘴上附和着“也是”，离开前却用异样的目光看了方知语一眼，然后拉着旁边另一个老太太，一边斜眼打量方知语，一边撇着嘴，不知用气声在说着什么。

　　方知语察觉了，又好笑又无语。

　　李毓芬却被刺激到了，散席回家后，就拦着方知语问她和盛玮臻的进度。

　　方知语被妈妈挡着没办法卸妆，只好攥着卸妆棉无奈道：“拢共才一起吃了几餐饭，能有什么进度。”

　　李毓芬气急：“那你努力呀！从小我就教你要努力要争第一，怎么到了结婚这事上，就你落下了呢！”

　　方知语反驳：“结婚这事是努力就行的吗？不用考察性格人品，不用互相磨合？”

　　李毓芬颈侧青筋凸起：“你过完年就三十了，还考察还磨合？也不看看别人还愿不愿意跟你这种老姑娘费时间！”

　　“不愿意就不愿意，当谁稀罕！”方知语火气也上来了，又扬声补充，“我二十八好嘛！过完二月份生日我也才二十九！”

　　李毓芬反诘：“有区别吗？再不定下来，以后别人都给你介绍二婚的！你看看你那些小学初中同学，孩子都多大了！你呢？！”

　　“那他们还都没上大学呢！我不用上学不用工作拼事业啦，那你当初督促我拼命读书考名校干嘛？！”

　　李毓芬一噎，顿时说不出话来。

　　涨红了脸瞪视方知语一会，她才蹬蹬蹬往卧室走去，一边口不择言地嚷嚷：“我现在宁可你当初读不进书，没钱没本事，安分结婚生子！”

　　方知语气到说不出话来，气势汹汹往玄关走，拿起车钥匙想着立马回宁城算了。

　　可她两眼一百来度散光，一到晚上就看不清东西，这次回来又忘了随身带眼镜，实在不敢深夜开高速。

　　叉着腰忍了忍气，她又原路折回，冲进自己房间，砰地甩上门。

　　简单洗漱一下，方知语换上睡衣，正面朝下，把自己砸到床上。

　　就这么趴了会，被褥间的太阳味渐渐叫她从愤慨中回过神来。

　　忽然想到，每次回家，她的房间总是一尘不染，床品也都是刚翻晒干净的；房间妆台上总是摆满她爱吃的零食水果，餐桌上的饭菜也都照着她的口味来；到她返程，她的后备厢里又每每被妈妈塞满土货……

　　方知语怔怔出了会神，片晌，又轻叹一息，翻了个身，仰靠床头，玩手机来消弭坏情绪。

　　十点半时，屏幕上方突然跳出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验证信息里只有一个字：顾。

　　方知语心脏猛地一坠，出神地看了会她再熟悉不过的黑色头像，退出微信去刷邮箱。

　　刻板动作似的，把一些陈年老邮件都点开扫了一遍，已经一个小时之后。

　　她定定看着页面上的垃圾邮件，好一会，才返回微信页面。

　　正要重新点开好友申请信息，屏幕上忽又弹出一条新的，接在那条“顾”后面。

　　验证框里写着：方便沟通SUMMER业务。

　　方知语放下手机，深吸了口气，莫名又不想现在点通过了。

　　她切到影视软件，找到那部她从小看到大的古装喜剧，随便点了一集，当白噪音放着。

　　直到片尾曲响起，她才再度拿起手机来看，许久，同意了顾赫平的好友申请。

　　想了一会该如何备注，最终无解，索性就让他以自己原本的昵称“GHP”，待在她的好友列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