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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五章 再见 ...

  •   苍苍在女真大营里没敢闲着,她趁库莫尔把她丢在大帐里养伤,从侍从婢女的嘴里套出不少东西,大概弄清了女真大军的情况。

      女真共分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北山女真三大部。北山女真远在黑塔哈卫以北,远离中土,对重振雄风、入主中原没什么兴趣,这次并没有直接参加叛乱。参与叛乱的只是建州女真和海西女真。

      库莫尔虽然是女真汗王,但并没有即位很久,他父亲那哈赤在女真人中是神一样人人敬畏的天命大汗,战功煊赫,深受女真人爱戴。

      可惜这位英明神武的大汗不怎么会教儿子,连库莫尔在内,他膝下的六个儿子为了争夺汗位打得不可开交。

      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后击败几位兄弟夺得汗位的,是年纪最小的库莫尔。

      他先是联合大哥巴戈设计杀掉了二哥青护和三哥齐力舍,然后挑拨大哥和五哥哈沙内斗。等巴戈被杀,哈沙被流放到冰海,就只剩下了一个婢女所生的老四达苏里,自然不能跟侧福晋所生的库莫尔争位。

      据说这场兄弟相残的血斗把那哈赤气得不轻,没多久就病重归天,库莫尔就名正言顺地继承了汗位。

      库莫尔继位后有段时间,不怎么受女真各部族首领的拥戴。各部长老曾经试图召开叼狼大会选出新大汗,库莫尔毫不留情地剿杀了两名首领,将他们的头颅挂在自己的汗王宫外,就再也没人敢提这个事。

      把库莫尔的底细摸得越清楚,苍苍就越沮丧,不管怎么看,这位年轻的大汗都是个很难应付的狠角色。

      库莫尔这几天对她其实还算客气,虽然把她安置在他的大帐里,但没有强行要求她陪他。

      即便足不出户地养伤,她也感到天气一点一点转凉,冷风从狼皮帐篷的缝隙里渗进来,有些彻骨的寒意,大概过不了几天,就会下雪了。

      她的肩上毕竟只是皮外伤,很快就好得差不多,这天午后,她擦完药膏,刚裹好衣服躺下,准备睡一会儿,库莫尔就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她看库莫尔的神色不好,忙起身笑:“大汗,这会儿回来是有什么事?”

      库莫尔把自己的佩刀甩在地上,忽然冷笑了一声:“你丈夫来了。”

      苍苍一时没明白过来:“大汗说什么?”

      “你丈夫来了,御驾亲征的大军,现在到了山海关。”库莫尔几步抢上来,紧紧抓住她的肩膀,“他终于来了!我等这一天等了这么多年,他总算来了!从他那个金光闪闪的大殿里走下来了!你说我是不是该高兴?”

      库莫尔一声高过一声,震得苍苍头皮发麻。

      她顾不上想御驾亲征是什么意思,强自镇定,笑着向库莫尔说:“大汗,还有别人在。”

      库莫尔有些狂乱的眼神渐渐恢复正常,抓着她肩膀的手却还是像铁箍一样紧,等他再开口,声音已经变回了一贯的沉稳冷冽:“你们退出去。”

      帐篷中的侍从退下,库莫尔把苍苍推到床上坐下,自己也坐在床沿。

      “我见过你丈夫。”库莫尔开口说,他剑锋一样的薄唇微微挑起,英俊的脸上就添了一丝嘲讽。

      “那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跟大哥去京师向皇帝进献岁供。你知道岁供吧?就是让我们女真人把当年收获的最好的兽皮、老参、活兽、矿产,全都交给你们汉人。”库莫尔追述起往事,提到被他害死的大哥巴戈,他竟有些怀念的意味。

      “我和大哥从部落出发,押着三十多辆大车的岁供,沿着刚落了大雪的路去京师。大雪有过膝那么深,很不好走,半路还有山贼想来抢岁供,幸亏大哥神勇,三十多车岁供才没有丢。要不然,交不足岁供,我们很可能就会被你们汉人鞭打。

      “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京师,大哥害怕车里新鲜的兽肉坏掉,想赶快把货物交上去。但是收岁供的汉官说,这几天要操办元旦庆典和汉人皇帝的生日,让我们等几天再交。”说到这里,库莫尔停了停,问,“你丈夫的生日,是在新年那天?”

      苍苍点了点头,萧焕的确是在新年那日出生,从他即位后,那日也就成了皇帝寿辰的万寿节,她和他大婚不到一年,还从来没赶上给他过万寿节。

      库莫尔突然冷笑一声:“哪一天都是一样,既然他来了,我就不会让他能活着过明年的生日!”

      他顿了顿,接着讲下去:“我们在宫外等了一天又一天,那汉官始终不让我们进去,直到有个交过岁供的老叔说,想要进去,只怕得给汉官钱,你们汉人说这是疏通费,凡是求人办事,都要给的。

      “我们只好从盘缠里省下来一些,给那些汉官。果然第二天,皇帝就召见了我们。那日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在皇宫外等着。

      “你们汉人的皇宫门很多,但是你们偏偏不让人从正门走。我和大哥等得腿都酸了,才有人领我们进皇宫。领我们进去的那人先是对我们呵斥了一番,说什么不准擦鼻涕,不准丢东西,不准抬头走路,然后才带我们进去。

      “那皇宫真大,走过了好几重门,经过了好几个院子,我们才被带进了一间房子。那房子很高,不但房顶是金色的,就连房子里的柱子也是金色的,甚至地上铺着的砖,也有金子的颜色。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房子,人都要傻了,低头看脚下闪着金光的砖,我现在还记得那砖上映着我的影子,就像站在松花江的冰面上,冰上也会映出我的影子一样。

      “带我们来的那人又大声呵斥起来,我这才想起,我们要给皇帝下跪的。我愣了,我们女真的好汉最看重膝头,除了奴隶给主子跪,其他任何人,谁也不会轻易下跪,我看了看大哥。我们几个兄弟中,大哥生性最是高傲,但大哥停了一下,就拉着我跪了下来。我跪下的时候,看到大哥额头的青筋都凸出来了。

      “他也没有办法,谁叫我们女真人是你们汉人的奴隶,你们每年叫我们缴纳这些血汗换来的宝贝,也不过是要我们女真人记住,你们汉人才是这土地的主人。”

      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一下,才接着说:“起身的时候,我抬头偷偷看了看皇帝,他坐在一张很宽的黄椅子上,是个瘦瘦的、长得比女孩儿还秀气的少年,脸色有些苍白,他坐得很端正,我却觉得他似乎随时都可能晕倒。那时,我觉得自己没用透了,我竟然向这样一个人下跪。

      “站在皇帝身边的那个汉官开口说:‘皇上体恤你们路途辛苦,准予在京歇息两日再走。’我这才知道,原来缴纳岁供的人员交上了贡品之后,是马上就要走的,这是为了不让我们这些异族人在京城里生事。”

      说到这里,库莫尔再次停下,看着她:“跟我们说话的那个人,就是你父亲吧?内阁首辅凌雪峰,他才是真正管事的人,对不对?”

      苍苍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说:“原来是这样,不过现下皇帝已经亲政了。”

      库莫尔冷笑了一声:“我不管握着权势的是谁,也不想明白你们汉人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只相信我的铁骑。谁的力量大,谁能打败别人,谁就是英雄,土地就应该是谁的。

      “为什么那么肥沃的土地就要是你们汉人的?为什么要让那些只懂伸手要钱的汉官作威作福?为什么养着那些狗汉官的皇帝,还能坐在龙椅上?为什么他的江山不能是我的?为什么他的东西不能是我的?”

      他的声音又高了起来,抓住苍苍的肩膀把她摔到床上,一把扯开她的衣领。

      他喷着热气的脸,一下埋进她的脖子里,胡楂刺得她脖子一阵痒疼,他的手从她的衣领里插了进来,长满老茧的手掌摩挲着她的后背。

      苍苍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看重贞操的女人,但当库莫尔的手开始向下游走时,她突然想到了萧焕的手。

      那样一双修长苍白的手,指骨也不粗大,似乎只应该执起狼毫玉笔,在寒云玉版笺上落下几笔隽挺的小楷,那不是双属于兵刃的手。

      他已经来了,御驾就在几里外的山海关内,但是他不是来救她,而是来雪耻的。

      在朝中官员的眼里,她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身陷敌营这么多天,大武的皇后,如果不能保全完璧之身,那么最好就是个死人。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巴掌扇在库莫尔脸上:“我不是他的东西!”

      也许是因为突然涌上心头的绝望,她声嘶力竭地吼着:“为什么我要让你们这些无耻的男人抢来抢去?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东西吗?

      她大约是疯了,不顾一切地扯住库莫尔的衣领吼着:“是啊,我是个女人,可是你们问过我到底想干什么没有?你们有哪个浑蛋问过我到底想干什么?”

      她用力狠狠把库莫尔推开:“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喜欢被你摸,你给我滚出去!”

      库莫尔站起来,擦擦嘴角被打出的血迹,他把沾血的手指放到嘴里吮着,竟然呵呵笑了起来:“很好,性子很烈……我有过很多女人,她们中的一些,比你还要烈,你知道她们最后都怎么样了?”

      他把头靠过来,用那双鹰一样的眼睛直视她的眼睛:“我把她们扒光衣服绑在木柱上,只要哪个士兵想,都可以上去。”

      他说着,轻轻摸着她的下巴笑了:“像你这么白净漂亮的女人,士兵们一定很喜欢,只怕不到一天,你就会断气。”

      那双薄唇上讥讽般的笑意更浓,他含笑盯着她,鸽灰色眼睛里的,分明是猫耍老鼠一样的表情。

      他的佩刀就扔在离床不远的地方,床脚那个包铜方桌的桌角也很尖利。

      这种情况下,她是不是应该自尽比较好一点?

      但是,死在女真大营里的感觉一定不好,不会有人为她伤心落泪,也不见得壮烈到哪里。

      库莫尔不说话,他只是微挑了嘴角等着,然后,他放开她转身就走。

      他一出这个帐篷,恐怕就会让别人进来,把她拖出去绑在柱子上。

      她赶快抢上两步,从后面抱住他:“大汗,我想了想,我还是愿意侍奉你,只要你喜欢,我随时都是你的。”

      “真是聪明的女人。”库莫尔停下脚步,冷笑,“可惜我对你不感兴趣了。”

      苍苍身体一僵,库莫尔忽然轻笑着:“我从来不会厌烦聪明的女人,你就留在这个大帐里,看我怎么把你丈夫的东西全都抢过来,当然,还包括你。”

      他转过来头来笑道:“我并没有说你是东西,我只是想要你,不管你是什么样的女人,我都有兴趣等你。”

      说完,他转身出了大帐。

      帐外的寒风呜呜拍打着皮墙,苍苍没想到他肯这样放过自己,不由恍惚,却突然听到帐篷的角落里传来两声轻咳。

      她忙低声呵斥:“谁?”

      那边没有动静,她从地上挑起库莫尔的佩刀握住,慢慢走过去:“谁?出来。”

      “是小的,夫人,别杀小的。”帐篷角落的兽皮中滚出来一个身着女真军服的汉子,一张脸上胡子拉碴,身上的军服也有些破破烂烂。

      苍苍一边打量他,一边警惕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语声中有浓重的口音,声音也嘶哑,听不出多大年纪:“回夫人,小的是跟着敏公主来的。小的是汉人,家在河北,我上长白山贩参,半路遇上打仗,就被捉来了。

      “小的今天刚来营地,都不熟,刚才随便走了走,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这里。前一会儿夫人和那位老爷吵得那样厉害,小的也不敢吭声,就藏起来了。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啊!”

      苍苍还没说什么,他倒已经开始哆哆嗦嗦起来。

      苍苍忙道:“好了,好了,不杀你。”

      那汉子赶快谢恩:“谢夫人大恩大德……”

      苍苍忙赶紧摆手:“行了,行了,你是敏公主帐下的?敏公主也来了?”

      那人连忙回答:“是,今天刚到,小的就是跟着敏公主过来的。”

      苍苍知道敏公主就是库莫尔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敏佳,她是那哈赤唯一的女儿,自小被视为掌上明珠,深得那哈赤宠爱。

      这位敏公主不但在女真人中颇有艳名,武艺也不弱,比许多男人还英勇善战,算是女真大军里的一员猛将。

      敏佳本来镇守后方的部族,没到山海关前线来,可能是库莫尔久攻山海关不下,就将她调来了。

      苍苍点了点头,随口又问那汉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忙道:“小的叫赵富贵,他们都叫小的老赵头儿。”

      苍苍对他道:“好,老赵头儿,你出去吧,我不告诉大汗你来过。下次可要看好路,不要这么乱闯了。”

      那赵富贵忙又千恩万谢,这才退了出去。

      隔日山海关内传来消息,皇帝在到达前线的第二日,就因为旅途劳顿引发旧疾,卧病在床。

      但这并不能阻碍随军前来的翰林学士,向女真人发出这次征讨的檄文。

      檄文义正词严,文采飞扬,字字敲金断玉,对皇后被俘的事提也不提,仿佛凌苍苍并未被俘虏,还仍好好地在后宫里。

      苍苍并不关心这些,她已经打定主意,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与其费劲去讨好库莫尔,还不如想办法从这鬼地方跑出去,日后就天高任鸟飞了。

      库莫尔虽然没有强迫她,逗留在帐篷里的时间倒是越来越长,昨天那位敏公主到后,更是专门到库莫尔的大帐里来看她哥哥的新女人。

      “她哥哥的新女人”,苍苍听到这称呼竟然觉得养心殿的绿头牌也没那么讨人厌了。

      敏佳倒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她来的时候一身火红骑装,翻身下马,石榴长裙在长筒麂皮马靴上翻开,动作英姿飒爽,整个人就像朵会动的花。

      下马后,她耍着马鞭围着苍苍转了两圈,点头:“这次的还好,哥哥看女人的眼光有长进了。”

      苍苍暗暗气闷,笑眯眯对她说:“谢公主夸奖。”

      “不谢。”敏佳性格倒很直来直去,眨眨那双明媚的大眼睛,“你觉得我哥哥怎么样?你喜欢他吗?”

      苍苍笑问:“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我哥哥有那么多女人,可现在连个侧福晋都没有。”她又说着又眨眨眼睛,“怎么样?如果你想做福晋的话,我帮你。”

      苍苍心想我放着大武皇后不做,跑您这儿做个福晋?说不定还得是侧的。

      她也不能反驳,只得打哈哈:“这个,做不做福晋,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敏佳对她的冷淡有些意外:“往常那些女人可愿意做我哥的福晋了!”

      她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些,一边说一边就回头:“老赵头儿,我的马备好了没有?”

      苍苍昨晚见过那个邋遢的小兵赵富贵,小跑着从外面进来,点头哈腰地道:“公主,早就准备好了,就在门外拴着呢。”

      “拴着?拴什么地方了?”敏佳很感兴趣地问。

      “帐前那根大柱子上,那不是让拴马的?”赵富贵老实回答,他口音浓重,再加上憨厚懵懂的表情,实在有些好笑。

      敏佳咯咯笑了出来:“那是我哥哥的帅旗!你就拿来拴马。”

      她也是一阵风一样,说着挥挥手:“我要出去巡查一下,走了。”

      “敏公主……”苍苍连忙叫住她,“你要去干什么?”

      敏佳对她倒是有问必答:“我去营地四周巡查一下,怎么了?”

      苍苍忙道:“我也和你一起去吧,整天待在大帐里,闷都快闷死了。”

      库莫尔不放她到处走动,这个敏佳心思单纯,她如果能跟上四处看一下,就可以趁机熟悉下营地。

      “你能骑马?”敏佳怀疑地打量她。

      苍苍不客气反驳:“年年骑射大赛,我都是夺头名的,你以为我是那种娇滴滴的大小姐?”

      “好,是我错了。”敏佳性子爽快,苍苍这么说话倒投她胃口。

      她笑着吩咐赵富贵:“去给夫人牵匹马来。”

      这个赵富贵虽然看上去有点呆愣,手脚倒快,立刻领命出去。

      苍苍看着他缩头缩脑的背影,忍不住问敏佳:“他不是新被俘虏来的汉人?你怎么让他跟在身边?”

      “是啊,他是前两天在路上刚被我抓来的。”敏佳咯咯笑,“人是傻乎乎的,不过还有点本事,手脚快,懂兽医,我们路上有匹马病了,就是他给治好的。我看他好玩,就留在身边了。”

      赵富贵很快把马牵到了帐外,她们就一起出了大帐。

      这日天色阴沉,天空中聚满铅灰的乌云,风中也有着刺骨的寒意,看来真的要下雪了。

      苍苍想到萧焕体内有寒毒,山海关比起京师更加寒冷,他到了这里说不准真的会犯病。

      她总觉得他一到这里就称病,有故意示弱之嫌,但这几日天气的确寒冷,他该不会是真的病重了吧?

      她想得有些出身,听到身边赵富贵迟疑地道:“夫人?”

      她抬起头,才看到敏佳已经上马骑好,正回头等着她。她忙不再犹豫,翻身上马,赵富贵也一起骑上了马。

      敏佳带上一小队亲兵,也不打旗帜,催马奔出营地,沿着女真人驻扎的山谷开始巡逻。

      苍苍骑马紧跟在她身后,草原骏马肩宽腿长,奔跑起来稳健迅捷,在过膝的牧草中稳稳滑过。

      山海关地处海滨,城北六里处就是素有万里长城第一山的角山,万里长城自山海关的老龙头起,横跨角山,一直绵延到阴山。

      山海关城建在角山和海水之间,方圆数里,城内广积粮草,营房楼宇连绵,驻扎数十万大军不在话下。关内几处城楼更是和角山上的烽火台遥相呼应,成掎角之势,互为依凭,易守难攻。

      山海关这天下第一关,实在名副其实。

      女真大营就建在角山旁的山坳里,平时在大营里,看不到山海关的城墙。

      这时敏佳带着苍苍和一小队亲兵,渐渐逡巡到山坳外,远远酒可以看到山海关的城墙雄踞在漠漠天色下,巍峨威严、不容侵犯。

      敏佳忽然冷哼一声道:“不过是个关隘罢了,哥哥居然在这里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她边说,就边一夹马肚,向着关北的镇远门直冲过去,这举动近似冲锋,充满挑衅。

      苍苍一愣,忙在她身后叫:“敏佳,小心,别过去!”

      敏佳并不理她,仍是驱马径直冲向前去,那一小队亲兵也紧随在她身后,苍苍只好也催马跟紧。

      山海关高大的城墙,很快近在眼前,一马当先的敏佳身侧倏忽落下一支羽箭。

      那羽箭余劲不歇,直没入地,只留一簇箭羽在外,成片钢箭随之呼啸而来。

      苍苍忙抽出战马配备的军刀格挡流箭,眼看羽箭越来越密,冲在最前的敏佳也开始抽出佩刀格挡箭雨,不能再前进一步。

      就在此时,敏佳□□的战马让箭射中了腿,趔趄一下,险些将她撂下马来。

      苍苍一愣,看到一道刀光闪过,那支直冲她而来的羽箭被劈成两半。

      赵富贵打马挡在她和敏佳的马前,挥舞着军刀:“夫人,您快退后!”

      他的刀法虽然凌乱不成章法,但密集的箭雨竟都被他手忙脚乱地挡开。

      苍苍猛地想到昨晚他躲在大帐里,以库莫尔的耳力,竟然没发觉。难道他是用内力屏住了呼吸,才让库莫尔察觉不了?

      这样看来,这个赵富贵说不定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苍苍向他点头:“你先顶一会儿。”

      她俯身从他马上拿过弓箭,搭弓瞄准城头飘扬着的玄色大旗,运了运气,一箭射出。

      羽箭穿过箭雨,笔直射向旗杆,那杆旗应声倒下。弦声再响,第二箭紧跟而去,正中楼头那个校尉头顶的红缨。

      这两箭立威,城楼上的士兵有些惊惧,箭雨就稀疏下来,苍苍趁这工夫叫敏佳:“先撤退!”

      敏佳拨转马头,边挡边退了出来。

      苍苍也赶快往后退去,有赵富贵在后压阵,一队人好歹都平安退到了羽箭射程之外。

      敏佳拉住缰绳,回头大叫:“你们这些汉人听着!问你们的皇帝好,叫他洗净脖子等着我。”

      她边叫边挥舞马刀,兴奋得脸颊通红。

      苍苍惊魂未定,有些无奈道:“你倒是高兴,这样惊险,可把我快吓死了。”

      敏佳突然回头对她笑:“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手,我喜欢你,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苍苍心想自己还真容易讨女孩子们喜欢,笑了一笑道:“我叫凌苍苍。取自李太白的一首诗‘回崖沓障凌苍苍’。”

      敏佳撇了撇嘴:“什么回崖沓障的,我不明白,你们汉人真是麻烦。你叫我敏佳就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朋友了。我们女真人最重义气,从此以后我们同生共死,一辈子是好朋友。”

      边说就边伸手出来,要和她击掌。

      苍苍倒是也喜欢她这样爽快,当下就潇洒一笑,抬手击在她掌心:“好,从今天开始是好朋友,同生共死。”

      她说完瞥到赵富贵已经重新在战马上缩成一团,寒风里用袖管掩住口鼻,咳嗽着。

      她应该找个机会试探一下,看这个赵富贵到底是什么来历,是不是萧焕或者父亲派来救她的。

      敏佳的马只受了点轻伤,并不影响奔驰,他们很快就回到营地。

      这一来一回,敏佳对苍苍的态度大异于前,甚至让苍苍搬到她帐篷里同住。

      苍苍婉言谢绝,住在库莫尔的帐篷里虽然要提防他再发疯,但他时常和部族首领在另外的大帐彻夜喝酒议事,很少回来。

      她要逃跑,还是在这个帐篷更加便利一些。

      这天下午,她在阴沉的暮色中醒过来,帐外寒风刮得比之前更紧,隐约地,有断断续续的笛声。

      兴许是吹笛子的人气息并不足,那笛声吹得并不怎么好,依稀听得出,是一支乡间常见的小调,欢欣悲喜,都裹在热闹的曲调里,在关外的寒风里听,竟有些悲凉。

      她找来一双鞋穿上,披上一件皮裘,出帐寻着笛音找了过去。一路找到营房外的一片草地上,坐在荒草间吹着一支短笛的,正是赵富贵。

      苍苍走过去笑笑,在他身边坐了:“你会吹小曲?”

      赵富贵收起笛子,从怀里摸出一方淡蓝的手帕擦了擦:“我娘粗通乐器,小时候她常唱这曲子给我听。”

      苍苍也不知为何,愿意跟这个来历不明的邋遢汉子多说一些话:“这个曲子我小时候也听过,我阿婆唱给我听的。”

      赵富贵沉默了片刻,问:“你是跟阿婆长大的?”

      苍苍弯了下唇,提到幼时的事,不免怀念:“嗯,我娘生下我就死了,小时候我一直在乡下跟着阿婆,什么捉泥鳅、夹蝎子、爬墙上树,我都是好手,全村的人看到我就头疼。”

      赵富贵听着微垂了头,道:“是吗?我那口子小时候也是这样。”

      苍苍听他提起自己的妻子,就问:“你娶过亲了?有孩子没有?”

      赵富贵道:“娶过亲了,还没孩子。”

      苍苍忍不住为他打算:“你整日东奔西走,你妻子独自在家等你,该多心急。”

      “她大概不会为我心急。”赵富贵说着,转了话头,“夫人大富大贵,夫人和大汗一定能白头偕老。”

      苍苍笑了笑:“我可不是大汗的妻子。”

      赵富贵似乎不大懂:“不是大汗的妻子?”

      苍苍笑了笑:“我有相公,但不是大汗。”

      赵富贵即刻开始恭维:“夫人心肠好,你相公一定是前世积德。”

      苍苍想到萧焕,就笑得勉强:“他怕是不会觉得自己积德……他这时,恐怕不是在怪我耽误他大事,就是在怪我待他不好,整天晾着他不理他,更是不关心他,一天天的,狠心薄幸、冷漠无情。”

      赵富贵沉默一下,低头咳了一声才接话:“夫人的相公……定是不会这样想。”

      苍苍不怎么在意地笑笑:“没什么,反正我也不在乎他……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

      这次赵富贵没再接话,只是低低咳嗽了两声。

      苍苍转念想到,他说不准就是萧焕派来救她的御前侍卫,她就这样说萧焕坏话,他当然不敢接话。

      她笑了笑,干脆直接试探道:“老赵头儿,我想从这里逃出去,你帮我好不好?”

      赵富贵像是被吓了一跳,马上站起来:“那是要砍头的。”

      苍苍盯着他藏在胡须下实在看不清神色的脸,只好拍拍身上的草屑站起来:“你不愿的话,那就算了。”

      她看天色不早,零星的雪花也开始飘起来,就道:“老赵头儿,我们改日再聊。”

      等她走出了几步远,赵富贵忽然在她身后,有些迟疑地道:“夫人……你真的想走的话,小的可以帮你。”

      苍苍笑着回头看他:“那不是要杀头吗?你不敢的。”

      赵富贵低头道:“那天要不是夫人网开一面,小的早就没命了,小的想报答夫人。”

      苍苍本来不过就是试探他,看天上的雪花越飘越大,就半开玩笑道:“这会儿雪下得大了,卫兵放松警惕,咱们索性就趁现在走?”

      赵富贵真就道:“夫人,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牵两匹马来。”

      他说完收好笛子向马圈那边走去,不大一会儿,就牵了两匹枣红大马跑过来。

      他把缰绳交到苍苍手里:“夫人,咱们这就走吧。”

      跑来跑去,他额头上出了层细密的汗珠,就从怀里摸出那方淡蓝的手帕拭了拭。

      苍苍接过缰绳,正想说些夸奖他的话,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冷笑:“小姑娘,想跑吗?”

      那是归无常,他几天都不见人影,苍苍还以为他早就消失了,没想到这时冒了出来。

      苍苍知道他武功高深,心中暗暗叫苦,被他撞见,这次恐怕是走不了。

      她暗自叫苦,赵富贵却突然一手把她推到马上,自己也飞快翻身骑上另一匹马,看样子竟然准备强行逃走。

      归无常人影刚到,就冷笑一声,一掌击向赵富贵:“想跑?”

      霎时之间,那快如霹雳的一掌已击到了赵富贵胸前。

      赵富贵右掌迎上归无常的快掌,左手按住马背,借力卸力,已经将这一掌的力道全转在那枣红大马身上。

      那匹枣红色的骏马悲嘶一声,巨大的身躯斜向一旁倒去,被击得五脏俱碎。

      赵富贵卸了归无常这一掌,再不耽误,闪身跃到苍苍的马上,双腿一夹,骏马奋蹄箭一样奔出去。

      骏马飞驰,雪花簌簌打在他们脸上,发觉到他们逃跑,营房里也传来吆喝和奔走的声音。

      苍苍坐在赵富贵身前,竟没有闻到像他这样的汉子身上应有的那种刺鼻体味,相反,他身上的味道很清爽,有种奇异的熟悉。

      苍苍慢慢转头,看到他肮脏的衣襟边微露着淡蓝手帕的一角。她真是愚钝,居然没想到赵富贵这样的人,怎么会用这么一方干净雅致的手帕。

      苍苍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手摸住了他的脸,易容用的胶泥应手而落,有片雪花落在那人秀挺的眉头上,随即就化成水珠。

      大雪纷扬的天空下,萧焕向她笑了笑。

      追兵的呼喝从背后传来,苍苍揪住萧焕的衣襟,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既然被看穿,萧焕就不再说话,只是向她弯唇笑了笑。

      苍苍从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他,浑浑噩噩,甚至不知身在何处。

      黄昏雪色下,他的脸透着些不真实的苍白。

      苍苍愣神地看着他,突然用手把他的脸捧住,咬牙切齿地骂道:“你又过来干什么?”

      被她捧住了脸,萧焕也只垂眸笑了笑:“皇后见了我,确实也并不开心。”

      他这样轻描淡写,苍苍却蓦然一阵心急,气得道:“你是皇帝,你不好好在山海关里,又跑到这里……”

      她突然想到,御驾亲征大军来临的次日,萧焕就对外称病了,那时她也在库莫尔帐中撞见了赵富贵。

      亏她那时还担心他是真的受了寒气病重不起,原来他早就变装潜入了女真大营!

      他们正说着,前方的山坳冲出几匹战马,向着他们截抄过来。

      糟了!他们撞到了巡营的卫兵。

      萧焕把缰绳塞到苍苍手中,冷静开口:“你先回关。”

      那五六匹战马离他们原本就近,此刻已然冲到眼前,苍苍来不及多想,忙握好缰绳,俯下身子躲避马刀。

      战马交错就在一瞬,一声极短促的惨叫响过,她身后的萧焕早跃了出去。

      她从余光里看到一道雪亮的刀光闪过,紧接着听到两声几乎同时响起的惨叫。

      她轻勒战马,回身打量战况,萧焕身形回转,手中的雪亮马刀横出冷洌长弧,血色泼出,第三名骑兵已被扫下马。

      原本来追她的两个骑兵没有料到对手如此强横,慌乱间一时背不过身去招架,焦头烂额地用刀鞘拍打战马。

      萧焕纵身跃上一匹马,右手刀出,左手抛出一柄刀鞘,还来不及出刀的两人,就一前一后向雪地中落下。

      就在此时,那个向雪地中倒去的骑兵不甘落败,借力一跃,一脚踢向马上的萧焕。

      这一脚毫无章法可言,也没什么劲力,却正中萧焕前胸,他有些狼狈地和那个骑兵一同跌入雪中。

      苍苍没想到他居然会被一个骑兵踢落下马,慌忙驱马回去,急得大喊:“快上马!”

      隔了几丈,大雪中她看不清萧焕的身影,只看到他用手撑着地似乎想站起来,却身子晃了晃,又跌倒在地。

      马蹄声越来越急,女真追兵已经近在眼前,情势迫在眉睫。

      苍苍拍马赶回去,对他伸出手,想把他拉上马:“快上来。”

      萧焕终于撑着身子站起来,看到她回来,眼中闪过一丝愠怒,竟然斥道:“你回来干什么!”

      他还从未这样叱骂过苍苍,她一下愣了,连向他伸出的手也僵了,气不打一处来:“我回来救你啊!”

      话没说完,一支羽箭贴着她的胳膊射落,接着传来敏佳的声音:“都站好!不要动!”

      苍苍只好僵住,萧焕居然又含着怒气看她了一眼,抚着胸口不住咳嗽。

      难道回来救他还错了?苍苍被他看得更气,也顾不得这算不算犯上,恶狠狠回瞪过去。

      “苍苍?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竟让这个小喽啰抓走?”敏佳带着一队亲兵过来,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认定苍苍是被劫持走的。

      她边说边打马过来,还笑道:“幸亏我来得快,要不然,你岂不是危险了?”

      她看到苍苍僵在那里,就哈哈笑着摆手:“苍苍,不是说不让你动,是说那家伙。”

      说着,她顺手兜头就给了萧焕一鞭子:“本事还不小,六个人都拦不住你!”

      她接着吩咐站在一边的亲兵:“你们,把他就地给我砍了。”

      苍苍忙抢着道:“不要,你不能杀他……”

      她还没想好怎么圆谎,敏佳突然挥手示意亲兵们停下:“嗯?等等。”

      她俯身用马鞭挑起萧焕的下巴,仔细端详他的脸:“还真有长得比女人漂亮的男人,就是脸色太差了点。不要砍他了,绑起来送到我帐篷里。”

      这一幕,真不是山大王下山抢压寨夫人?

      敏佳挑着萧焕的下巴,直勾勾盯着他的脸:“你,叫什么名字?”

      萧焕按着胸口咳嗽,根本说不出话。

      苍苍连忙抢过话头,随口捏造一个名字:“他叫……白吃饭。”

      敏佳有些疑惑:“叫什么?白吃饭?”

      苍苍忙解释:“对,白迟帆,‘意恐迟迟归’的迟,‘过尽千帆皆不是’的帆。”

      敏佳满意地点头:“白迟帆,很配,好名字。你们汉人的名字都很好听。”

      白吃饭还好听?不过倒真是配,苍苍清清嗓子,呵呵笑。

      “对了,苍苍,你刚才想说什么?”关照完了萧焕,敏佳抬头笑眯眯看她。

      “没什么。”苍苍尴尬笑着,借火光瞥了萧焕一眼,他依然低着头咳嗽,胸口起伏剧烈,脸色也白得吓人。

      刚刚归无常那掌,应是伤了他的内息,要不然他也不至于被人踢到马下。

      敏佳饶有兴致地用手拍着马鞭,目光很是满意,上上下下地打量萧焕。

      这下可好,不但皇后被俘,连皇帝也一并身陷敌营了。

      苍苍被敏佳“解救”回大营,库莫尔倒是没说什么,不过她的帐篷外多了个板着一张棺材脸的守卫——那个叫赤库的亲卫。

      敏佳则把萧焕当作战利品带回了帐篷,不但找随军的大夫给他看病,听说他畏寒,还找来一大堆皮裘给他,更是吩咐人把帐篷里的火炉日夜烧得大大的,百般呵护。

      既然有了这个新宠,敏佳就把那个无缘无故消失的赵富贵忘记了,真是个健忘的大公主。

      大雪纷纷扬扬,两方别说有什么战斗了,连哨兵都窝在帐篷里躲风雪。

      第二天一大早,敏佳就乐呵呵跑来:“苍苍,去我帐篷吧,小白怕冷,我不让他出来,我们三个到我帐篷说话。”

      小白……她喊得还真是亲热,苍苍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点头:“好啊,我们去你的帐篷。”

      敏佳的帐篷和库莫尔的大帐隔得并不远,不大一会儿工夫,他们就到了。

      苍苍掀开皮帘走进去,就看到萧焕神情闲适地倚在一张铺了虎皮的躺椅上,借着火光看书。

      他看上去好了许多,脸色不再那么苍白,身上也围着一件纯白的狐裘,满头黑发并不梳理,就披散在肩头。火光映照之下,真有点别样风情,自他眼角眉梢流出来。

      他还真有些弱不胜衣的架势,堂堂大武天子、九五至尊,在这里做敌方公主的面首,看样子做得还很舒服。

      苍苍跟着敏佳走近,不着痕迹地冷哼一声,把披的皮氅脱下来扔到一边。

      敏佳没觉察到她的怒火,还兴高采烈地献宝:“怎么样?小白穿白色很好看吧?我什么颜色的皮裘都让他试了,发现还是白色最衬他。”

      敏佳说着,还按了按萧焕的肩膀:“小白看着瘦瘦的,身上可不瘦弱,胸口这块儿还很宽呢。”

      苍苍听着就有些牙酸,她是怎么知道萧焕胸口宽的,难道是看过摸过了?

      萧焕被敏佳打断兴致,就放下书卷,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苍苍:“夫人来了?”

      他做了公主面首,倒是重新温文闲雅起来,不绷着脸瞪人了。

      苍苍懒得理他,随便应了声,在火盆边捡了个皮凳坐下。

      敏佳终于注意到她神色不好,关心地问:“苍苍,你不开心吗?”

      她很关心苍苍,立刻就要逗她开心:“那我去找些鹿肉,搬一坛好酒来,咱们边吃边说。”

      敏佳说着又向苍苍笑:“小白跟我说了,那天全是误会。小白因为跟你是同乡,就跟你多说了两句话。守卫看你们在一起,骂了你们,你们一害怕,就往营外跑了,并不是要逃跑,都是误会。”

      苍苍暗暗腹诽:这心思单纯的公主,竟然让萧焕这老狐狸,编了个这么随便的理由骗了。

      敏佳出门寻酒肉去了,苍苍狠狠剜了萧焕一眼:“陛下住得很高兴?”

      萧焕闲闲翻书,嘴角噙着丝笑意,并不抬头:“皇后这么跟我说话,不会太不讲礼数了?”

      苍苍气急,都到什么份儿上了,还计较礼数:“耽误在这儿,早晚被库莫尔发现你的身份,把你的头砍下来挂出去。还不想个办法赶快逃出去。”

      萧焕弯了下唇,也许是做了面首,他说话越来越轻佻:“怎么逃?归无常每隔十二个时辰就来一次,将我的大穴点上一遍。更何况这种大雪天让我出门,你是想要我的命。不等库莫尔来砍我,你就要做寡妇了。”

      他还从书本中抬起头,笑看着她:“这会儿要我来想办法了?当初都看到山海关城门了,叫你走,你怎么不走?”

      还以为他已经把那一茬事情忘了,怎么还在斤斤计较!

      苍苍是真怕了他了,只好有气无力地解释:“陛下,没有您在,我怎么去叫山海关的门啊?我还不想被当成女真奸细,一通乱箭射成刺猬。”

      “我来之前吩咐石岩在城墙上守着,他认出是你就会开门。”他说完,居然十分可恶地笑了笑,“怎么?不告诉你,这点都想不到?”

      苍苍一时语塞,只好恶狠狠地说:“好啊,那咱们英明神武神机妙算的陛下,能不能再带我闯一回?这次他要还是摔下马去不知死活,我要是再回去拉他,我就是傻子!”

      “不行。”他脸上的笑容不变,拒绝得十分断然,“雪太大了,我不能出门。”

      “你真那么怕冷?”苍苍看了看他身上围着的厚厚狐裘,“穿这么厚,还冷吗?有什么别的办法御寒没有?”

      他笑了笑回答:“喝点儿酒,大概能好些。”

      “原来你那么喜欢喝酒,天天手不离杯,就是因为这个。”苍苍边说,边把手伸到狐裘里摸他的手,坐在这么旺的火盆边,他的手还是凉凉的。

      “苍苍,小白,酒和肉来了。”敏佳兴奋的声音从门口响起,苍苍连忙把手缩回来。

      敏佳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盘还热气腾腾的熟鹿肉和一大坛酒,把东西放在帐内的小木桌上。

      苍苍看那坛酒是冷的,就对敏佳说:“有热酒的盆子吗?把酒热一热。”

      敏佳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对,赫都老倌说了不能给小白喝凉的东西,我都忘了。”

      萧焕含笑看苍苍:“谢谢夫人关怀。”

      苍苍瞪他一眼,哼了一声。

      敏佳找来一只铁盆添上水,放在火上把酒热了。就着热气腾腾的黍酒,他们边吃肥嫩香滑的烤鹿肉,边随口拉些家常,倒也其乐融融。

      酒酣耳热之时,库莫尔掀开帐帘走了进来,人还没到先开口问:“敏敏,苍苍在你这里?”

      苍苍忙站起来:“大汗,我在这里。”

      “这么冷的天,怎么还跑来跑去?不要伤风了。”库莫尔行色匆匆,衣襟带风,走过来伸手抱了抱她的肩膀。

      他还从未对苍苍做过这样亲昵的举动,苍苍身子一僵,忙笑着从眼睛的余光里去看萧焕。

      库莫尔走进来,他也没站起来,只是坐在躺椅上,低头晃着杯里的黍酒。

      库莫尔淡扫了萧焕一眼,把目光移回到苍苍脸上:“你在汉人的皇宫里,没遇到过这么冷的冬天吧。没关系,马上我就带你到山海关里避风。”

      敏佳惊喜问:“哥哥,你想到破城的方法了?”

      库莫尔一笑:“趁今夜风雪大,我派一个千人队悄悄凿冰攀岩偷袭长城上的烽火台,一旦得手,就大开城门。风雪这么大,汉人们正疏于防备。这时城墙结冰,也利于凿冰攀缘,一定能攻汉人一个措手不及。”

      敏佳兴奋起来:“太好了,哥哥,今晚我要打头阵!”

      “你们攻不破城。”一直不说话的萧焕忽然淡淡开口,抬起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向库莫尔,“山海关不是酷寒之地,就算连天大雪,城墙的冰也未厚到可供人攀缘。这计策全赖奇袭,假若山海关上有个目力强劲之人,能在千人队到达城下前警觉,就会功亏一篑。”

      他说得不假,他一天没回去,石岩就在城墙上等一天。石岩是大内第一高手,内功精湛,哪怕在雪夜里,也能注意到几里之外的动静。

      库莫尔像是终于注意到萧焕,望着他皱了皱眉。

      敏佳忙解释:“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小白。”

      “那个小白?”库莫尔的语气里并没有不以为然,反倒颇为郑重地问萧焕,“依你看,山海关城墙上是有个目力很好的人了?”

      萧焕仍旧直视着库莫尔的眼睛,轻晃手中的酒杯:“只是随口说说,大汗信则已,不信也罢。”

      “我会先派一个队去侦查。”库莫尔扯动嘴角笑了笑,忽然补了句,“你实在不像一个男宠。”

      萧焕微微欠身:“大汗过誉。”

      库莫尔转身向敏佳说:“敏敏,你跟我来,我来告诉你今晚的部署。”

      敏佳高兴答应,冲苍苍和萧焕笑道:“苍苍,你和小白在这屋里说话,我去去就回。”

      苍苍含笑目送他们出去,等门帘放下,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擦着汗埋怨萧焕:“你干什么?生怕库莫尔注意不到你?认不出你就是他心心念念要杀的大武皇帝?”

      萧焕一笑,晃着手中的酒杯,悠然道:“若是能认出来……也就罢了。”

      苍苍气得都要说不出话,她一天到晚为了他提心吊胆,他自己反倒丝毫也不在意。

      她索性不再纠缠这个,问:“你一直躲在女真大营里,这仗还怎么打?大武什么时候破敌?”

      她说完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居然一点都不怀疑这场仗的结果,只问大武什么时候破敌,难道都陷到这种境地了,她还是觉得只要有萧焕在,大武就一定不会输?

      萧焕像是发觉了这点,抬头看着她挑了唇角:“又不是我在领兵,主帅是戚承亮,我怎么说得准什么时候破敌?”

      苍苍撇嘴:“说得也是,咱们这位御驾亲征的好皇帝,自己还在敌营里侍奉人家公主呢。”

      他又笑了笑,像是要说什么,却忽然放下手中的酒杯,抚胸轻咳了两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苍苍连忙走过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手抚上他消瘦的肩膀,就想起昨晚他气力不支被踢下马背。

      她忍不住埋怨:“怎么身子弱成这样,还跑到女真大营里逞强?”

      萧焕低头轻咳,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等气息平稳了些,才笑了笑:“这场雪来得有点不巧。”

      苍苍还是看不得他这个样子,道:“你歇一歇吧,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可以睡会儿。”

      萧焕点了点头,却又道:“你的肩膀,伤口是否好些了?”

      苍苍没料到他竟连这个都注意到:“刚来时,在山海关下被箭头擦伤了,没什么事,早就好了。”

      他笑了笑,又咳嗽了几声:“女孩子留些伤疤在身上总是不好,过后让郦先生给你做些祛疤的药膏。”

      苍苍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说起这个,他仿佛总是这样,自顾自做些安排,说些难懂的话,也并不管她是怎么想的。

      她听着就笑了声,带些讽刺:“那就先谢过陛下,如此关怀臣妾了。”

      萧焕自然听出她不耐烦,没再说话,只是闭上眼睛靠在躺椅上。

      苍苍走回到火炉边,坐下拿了火钳,将炉火拨得更旺,红彤彤的火光映到眼里,帐篷里暖了起来。

      她裹了裹身上的衣服,背对着萧焕围炉而坐,她也有些困了,眼皮渐渐沉重。

      她不知道迷迷糊糊睡着几次了,只听见一阵很响亮的笑声在耳边突然响起,这才惊醒。

      敏佳正在大笑着把她身上盖着的毛毯拽掉,伸出带着帐篷外寒气的手,嬉笑着按在她额头上。

      这么一来,苍苍也全醒了,就笑着坐起来,转头看到斜靠在躺椅上看书的萧焕。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眼睛垂着,手里仍握着只酒杯。觉察到她在看他,他微抬头,挑起唇角笑了笑。

      苍苍想到盖在她身上的毛毯,大概是不知什么时候,他拿来给她的。

      她想对他说酒喝太多也伤身子,又想到他不会不知道,就错开了眼睛,没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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