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四章 寒凉 ...
-
夜雨不停地下着,这秋雨的寒凉,仿佛已经浸透了游子的心伤。
风远江用了轻功,终于甩开搜查的禁军,来到了和那人的约定之地。
那人就坐在亭中等着他,他也穿了一身白衣,一头黑色长发却并不簪起,仅用缎带束着,垂落在肩上。
风远江走了进去,他脚步沉重,却不再掩饰,只是带着些笑意,坐在了那人的对面。
今夜的雨下得很大,哪怕坐在亭中,飞檐上不断滴下的水珠,也随着萧瑟的秋风,吹入了进来。
风远江的面前摆着一杯酒,他端起来一饮而尽,轻轻的笑了,开始吟诵:“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他虽还在吟着风雅的词句,唇边却流着血迹,声音也低弱下去。
白衣人冷冷地笑了声:“风阁主杀罗冼血时,被他刺在肺上的那一剑不好受吧?如今命在顷刻,竟还有兴致吟诗。”
风远江也笑出声来,他笑完,却忍不住咳了两声,才又说:“我们同僚一场,我取他性命,他刺我一剑,倒也不算冤枉。”
他说着,微微一顿:“楚王殿下若是有心杀我,我此刻已经是个死人,那里还有命吟诗。”
被他称为“楚王”的白衣人又冷笑了声,闲雅地举起手中的青瓷酒杯:“看来风阁主是在怪我,让你去杀你的同僚?”
风远江又轻笑了声,淡淡道:“罗冼血已经是凌先生的弃子,楚王殿下不让我杀他,他早晚也会被其他人杀了。绝代的剑客,还是死在足够尊敬他的人手里,比较好。”
白衣人听着,又“呵”得笑了声:“自从他昏头涨脑到去肖想凌小姐,人不是已经废了?我派他入宫行刺,不过是想让他死得壮烈一些。谁知道我那个惯爱多管闲事的皇兄,竟然还把他给救了。”
风远江也又笑:“罗冼血临死之前还说,我连给你那位皇兄提鞋都不配。”
白衣人似乎极为厌恶旁人提到他“那位皇兄”,顿时连声音都彻底冷了下去:“不要跟我说起他。”
分明是他自己先去提起,倒是又不准别人去讲。
风远江自然不会同他争执,只是淡笑着:“楚王殿下远离封地,私自进京,在这京师中逗留得也太久了吧。”
白衣人又喝了一口酒,冷笑声:“风阁主,我虽然不喜欢杀人,但你若是太多话,就别怪我不客气。”
风远江听着又笑了,他起身对白衣人微微拜了一拜:“既然楚王殿下不喜欢杀人,那么在下就要告辞了。”
白衣人侧头看着他,突然来了兴致般,追问:“你准备去哪里?”
风远江也不隐瞒:“大概回嵩山脚下继续教书吧,我做教书先生时,做得还算不错。”
白衣人又问:“只是做教书先生?”
风远江又笑了起来:“楚王殿下放心,风某还是识时务的,从今日起,这世上就不再有凤来阁的风远江。”
白衣人不再问了,只是略显厌倦地挥了挥手。
风远江带笑又说:“楚王殿下,就此别过。”
他就这么转身走了出去,将后背都露给白衣人。
白衣人突然又开口,懒洋洋说:“风阁主还有伤在身,不打个伞吗?”
风远江微顿了脚步,微微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怅然:“江湖夜雨十年灯……一入江湖,有几人能全身而退?我能带回一身夜雨,半条残命,已属幸运。”
白衣人又冷笑,这才说:“风阁主,后会无期。”
风远江微微欠了身,就这么走进了雨幕中。
萧千清握着手里的酒杯,看着他的身影没入夜雨中,没再动。
他身前多了一个半跪在地的黑色人影,那人压低了声音:“主上,就这么放风远江走吗?”
白衣人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冷淡道:“他喝的那杯酒里有散功药,他既然喝下了那杯酒,有如此诚意,我又何必对一个教书先生赶尽杀绝?”
他说着,又换上厌倦的语气:“找一具尸体,易容成他的样子,交给陈教主交差就罢了。”
随着他的话声,那个黑衣人领命消失在沉黑的夜中。
风远江已经走得有些远了,风雨毫不留情地打在他身上,将那身飘逸的白衣打湿。
他左胸已经被渗出的血迹浸透,他的唇边,也在不断涌出鲜血。那些血浸染了他前胸的白衣,染出一片血红。
即使如此,他还是慢慢走在空无一人的青石板路上,步履不见丝毫狼狈,就像他是漫步在回家途中的旅人,而前方,就是他追寻已久的归处。
苍苍在养心殿里,从浑浑噩噩的梦中醒来,昨晚好像下了一夜的雨,但此刻天已经很亮了。
她揉了揉有些酸楚的脖子坐起来,轻唤了声,门外就有宫女进来。
宫女不知萧焕昨夜并未留下,见了她就喜气洋洋地行礼:“皇后娘娘万福吉祥,一定能早孕龙子。”
苍苍当然也只得笑了笑,任由她们上前替她净面梳妆。
她倒是装扮停当,刚走出寝殿,就在外面看到了小山。
收敛了表情的小山,站在清冷的晨风中,眉目间有隐约的悲伤。
苍苍隐约觉察到了什么,被一阵冷风吹得打了个寒战:“小山?你来养心殿干什么?”
“小姐,”小山向前走了两步,眼中闪过泪花,“老爷托人带来口信说……罗先生昨晚故去了。”
苍苍仿佛没有听懂:“你说什么?”
小山小心地说:“小姐,罗先生昨晚故去了……小姐,你别伤心……”
苍苍心中一片茫然,反而只是冷硬地问:“知道是谁做的吗?”
“没有人确切看到,不过尸首……”小山扫了一眼身旁的宫女和太监,依然开口说,“是被御前侍卫蛊行营收走的。”
蛊行营……那就和萧焕脱不开关系,或者至少,他是知道的。
“小姐……”小山又想说什么,却蓦然站住脚步,接着跪了下来,“奴婢叩见陛下。”
苍苍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时,灿烂的笑容已经挂上了脸:“臣妾叩见陛下。”
她只看见那个人玄色的朝服一角,那个温和淡然的声音响起:“平身吧。”
她一寸寸抬起目光,云靴、玉带、冠冕,早朝礼服裹在修长的身体上,挺拔尊贵。
她把目光停在萧焕的脸上,笑起来:“陛下,臣妾有一个至亲的人昨晚去世了。”
他也笑了笑:“是吗?皇后节哀。”
苍苍直视向看他的眼睛:“陛下,臣妾请问您有没有想杀却不能杀的人?”
脸上的微笑不曾减去一点,他摇头:“我通常不会想杀人。”
苍苍也笑:“也是,陛下一国之君、九五至尊,每句话都是谕旨,怎么会有想杀而不能杀的人?”
她笑了笑,接着道:“前段时间,臣妾有一个至亲至爱的长者,死在了一个人手中。昨晚,臣妾又有一个至亲之友,或许也死在同一个人手中。陛下说,这个人臣妾该不该杀?”
萧焕却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笑起来,声音依旧是无懈可击的温雅有礼:“皇后还没用过早膳吧,要不要在这里用?”
“不用了,臣妾想要回宫。”苍苍笑,行了礼,“陛下金安,臣妾先告退了。”
他依旧笑着,点头:“皇后请便。”
等她的身影消失,萧焕才抬起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压抑地咳了几声,挥手招来一个人,低声问:“怎么回事?”
那人正是等他下朝,准备向他禀告的蛊行营统领班方远,他低着头答道:“陛下,昨夜罗冼血在候燕巷被风远江击杀,击杀罗冼血时,风远江也身负重伤。后来被不明人一剑穿喉,死在一条街之外。”
萧焕听着又咳了几声,眉间也紧紧锁着,他停顿了片刻,努力平复呼吸,才说:“尸首呢?”
班方远答:“微臣带人赶过去时,风远江的尸首已被收走,罗冼血的尸首还在,微臣已经带了回来。”
他禀报着,停顿了一下:“罗冼血的尸首旁还有个昏厥过去的舞女,微臣也做主一起带了回来。”
萧焕点了点头:“领我去看一下。”
他说完这句正欲抬步,才觉察自己仍穿着朝服,不由愣了片刻。
萧焕鲜少这样失态,他又停顿了下:“稍待片刻,我更衣。”
班方远低头答应,萧焕去内室更衣,他的便服都颇为朴素,这时只穿了件深蓝长袍,加了玄色披风。
他换好出来,班方远才带他穿过大半个禁宫,在一间偏僻的屋子前停下。
屋外还站着两个蛊行营的侍卫,对萧焕半跪下行礼,班方远对萧焕道:“陛下,罗冼血的尸首就在此处。”
萧焕点了点头,没有进去,而是又问:“那个女子呢?”
班方远回话:“就安置在隔壁,还没醒来,微臣不知是否该请御医前来。”
萧焕说:“不必了,会走漏消息,待我去为她诊脉就好。”
班方远答应下来,萧焕才抬步独自走了进去,抬了抬手,示意身后的人将门关上。
这里没什么陈设,正中一张木台,上面放着罗冼血的尸首。
他的一身黑衣早就被血浸透,一夜过去,连尸体都已开始有些僵硬。
萧焕解开身上的披风,走过去,坐在台子旁唯一的木凳上。
他又低声咳嗽了一阵,目光掠过罗冼血平静的面容,落在他手上握着的一个东西上。
他微微勾了唇,声音极轻地开口:“这一定是她亲手编了送你的吧?”
那是罗冼血死后扔攥在手里的,那个嫩黄的小小穗子。
手工本就不算精巧的穗子,又沾满了鲜血和泥浆,显得更加朴素拙劣。
即使如此,罗冼血的拳头却紧紧攥着它,哪怕死去,都没能让他松开。
萧焕又轻声说:“她曾说过要打一个给我的……可惜……”
他说着沉闷地咳嗽了起来,拿出手帕按在唇角,暗色的血迹从他唇边渗了出来,染红了手帕的一角。
萧焕咳完后,看也没看一眼那些血迹,不在意地将手帕收起,又弯了弯惨白的唇角:“抱歉,罗兄,还是没能救你……原本我还欠你一次比剑,只怕再也不能……”
他又沉闷地咳了一阵,声音更加低沉下去,和叹息没什么差别:“她今天很伤心……不知来日我死之时,她会不会也有些伤心……”
他自觉失语,就打住,又微微笑了笑:“是我妄念了……她早就恨我入骨,又怎么会伤心?”
在一间清冷的屋子里,对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说话,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足够多,撑着木台缓慢站了起来。
他最后看了眼那具冰冷的尸体,闭了闭眼睛,抬步走了出去。
班方远仍在门外等他,萧焕出门后就低声对他道:“楚王的行踪可查清楚了?”
班方远低头回禀:“楚王殿下自中元节后秘密进京,居住在南城的别苑中,已逗留了两月有余……陛下,可要派人前去敲打一下?”
萧焕弯唇微微笑了下:“倒也不必……过一阵子自然有办法逼他出来。”
他的脸上,方才还仿佛带着被霜雪覆盖的哀伤,这时却又不同了。
那脸色仍然苍白,唇边的笑意里,却像是带上了其他的意味:“他既然来了京师,自然也该来入一下这场乱局。”
江淮因为天气转寒,赈灾物资短缺,局势又变得不太安稳。
山海关的战事也胶着不下,拱卫京师的二十四卫禁军里,已经有近十万将士被调到了山海关前线,却还是没有把握一举击溃库莫尔的大军。只能屯兵在山海关的城墙内,严防死守。
虽说已比女真刚起兵时好了不少,但若这十万人依旧不能守住山海关,京师就将暴露在女真的铁骑之下。
养心殿的灯火每夜亮到拂晓,朝中倒是又提起了御驾亲征。也不知是哪位给事中在折子里提了句御驾亲征、扬天子之威。
接着奏折就像雪片一样飞进了内阁,封封言辞恳切,极力劝谏皇帝亲临山海关,以陛下神威,必然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一举击退敌寇。
浑然忘记当今天子文弱多病,前些日子才刚犯过寒疾。
皇帝既没有顺了他们的意,真就即刻着手御驾亲征,也没有批驳,惯例留中不发。
就这么闹了十余日,这日早朝上,兵科给事中就先发了难,当众启奏,陛下当效仿大武先代帝王,亲率大军出征,天子守国门。
皇帝倒是任由他洋洋洒洒地讲了许久,待他慷慨陈词完毕,才只淡淡来了句:“改日再议。”
这些事,在后宫的凌苍苍倒是并不关心,她在那日侍寝后,再没见过萧焕。
她心中知道罗冼血的死未必和萧焕有关,毕竟若是萧焕要杀他,罗冼血进宫行刺那天就早该死了,用不着把他救活放走,再杀了。
但她却并不想去深究这些事,是或不是,也并没有什么关系,反正她和萧焕之间已然隔了一层血仇,再添一层也不算什么。
进宫不过数月,她已经像是渐渐褪去了昔日的稚气,开始像无数宫中女子一样,变得慵懒又无所事事,一面细数着日子过去,一面却又等着宫花寂寞开落。
等到哪一日,红颜老去、旧梦成灰,也许那些爱恨就再也不算什么。
这日她正在房里,无聊地拨弄脚炉,小山走进来道:“小姐,英华殿那边,要请你过去一趟。”
那日见过之后,苍苍倒是经常会去英华殿看望萧荧,她一开始以为萧荧被宫人苛待,后来倒也看出来她吃穿用度并不缺,还常有稀奇古怪的新鲜东西摆弄,不用说也知道是从宫外送进来的。
也对,她能在这皇宫中守着这偌大一个宫殿,还能种上这许多奇花异草,说是没有人纵容也说不过去。只是偏纵她的是太后还是皇帝,那就说不准了。
她试探着问过萧荧,是谁在照顾她,少女却只偏了偏头看她,满眼天真:“是你呀,苍苍。”
她叫她“苍苍”,是这后宫里,唯一会直呼她名字的人,苍苍并不觉得冒犯,反而多出几分额外的舒心。
她从不会拒绝萧荧的邀约,这时也匆忙披了件红狐大氅就赴约而去。
萧荧仍旧是穿着那身单薄的白衣,坐在石桌前等她。
苍苍给她送了夹袄和大氅后,也并不见她穿,好像她并不畏冷,就只是喜欢穿白色的衣服。
这次萧荧看到她,就露出了一个讨好又小心翼翼的笑容。
苍苍很少看她这样笑,不免有些惊讶,笑着问:“小荧,你有什么事找我?”
萧荧摇了摇头,望着她又小心地笑了:“苍苍,你想不想去外面呀?”
苍苍愣了下,她不明白萧荧为何突然问她这个问题。如果只是出宫,不过一道小小的城墙,还挡不住她的脚步。
乃至离开京师,去到更广大的江湖里,也不是不可以。
但她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回家吗?凌雪峰当然不会怪罪她私自出宫,就像他从未怪过她私自逃婚去江南。
但她回去了,父女二人却永远有争执不完的事。
她说萧焕是杀害师父的凶手,父亲却说陛下向来仁爱,此举必有缘由,叫她不可妄议天子,更不可心怀怨怼。
她说她进了宫必定不会遵守宫里那些破规矩,父亲却说天家威仪不可冒犯,叫她谨慎些不要再任性。
那么干脆不回家,回江南去吗?但那里也并没有什么人在等她。
苍苍愣神想了一阵,最后还是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想去哪里。”
萧荧望着她的目光里仿佛充满了同情,她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用非常歉意的语气说:“那苍苍,既然你不想走,那小常就带你走了哦。”
苍苍一愣,刚想问她“小常”是谁,就看到她指尖已经弹出了一道淡蓝的迷雾。
仓促间她身子弹起,匆忙后撤想要躲开,但馥郁甜腻宛如梦幻的香气已经包裹了她,与此同时,她脖颈间也已传来一阵柔和的力道。
她最后听到了一个寒凉又倦怠的声音,他说起话来,每一句都像是在叹息:“也不知道这小姑娘,怎么就长成了这样。”
苍苍在车轴的吱呀声中醒来,触目所及,是一望无际的金黄牧草。
草浪随风起伏,几株笔直的白杨静静伫立在草原上,天色苍茫,青山在天际处连成一线,一眼看上去,有点秋意萧索的味道。
这是辆走得很慢的马车,她不知道他们要走去哪里,更不知道照这样走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走到。
她揉揉自己有些酸疼的肩膀,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打扮,一身粗麻布衣。
就像她在江湖闯荡时一样,要穿得寒酸,又像个男孩子,这样走在路上,才不会有人注意。
她再抬起头,拉车老马的蹄音,连天的牧草,还有北方凌冽起来的秋风,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已经离开禁宫了。
也不知道现在是她在做梦,还是这几个月来在禁宫里的一切才是做梦。
她想着,居然就笑了起来,甚至笑出了声。
“醒了?”是那个她昏迷前听到的声音。
那人脸上带了一个僵硬的人皮面具,穿了一身土褐的布袍,和她的打扮一样,寒酸又不惹人注意,正坐在车辕处,赶着那匹老马。
苍苍“嗯”了声,懒得敷衍他,她向来随遇而安,奇奇怪怪的人也见得多了,她要等这怪人自己开口。
果然,她等了一阵子,那怪人就低笑着先开口:“你都不好奇一下,我是谁,我要带你去哪里?”
苍苍“嘿”了声:“那你倒是自己说说看。”
那怪人笑得更大声起来:“你这小姑娘倒是有趣……那你来猜一下,我是谁。”
苍苍肯定地道:“你以前认识我,或许还是我的长辈。”
那怪人颇有兴致:“哦?从何说来?”
苍苍道:“我昏迷之前,你说的那句话,你说‘长成了这样子’,那就是你见过小时候的我。”
那怪人哈哈大笑:“这倒是不错,我能算是你爹的……朋友吧。”
苍苍听着就叹了口气:“那我就猜不出你是谁了,我爹的朋友,可太多了。”
那怪人又悠悠来了句:“也或许算是敌人。”
苍苍更重地叹了口气:“我爹的敌人,那就更多了。”
他们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苍苍竟然看到前方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她看了眼太阳,知道那里是北方,忙问:“前面是哪里?”
那怪人嘿嘿一笑:“山海关。”
苍苍这才连忙翻身起来,二话不说就要跳车。
可惜那怪人武功高她太多,三下两下就把她按倒在车上,还顺手点了穴。
苍苍脸朝下趴在车上,气急败坏:“你好厉害啊,你这么厉害,你去找萧焕打架啊,你欺负我算什么本事。”
那怪人也不把她翻过来,就这么让她不甚雅观地趴在车内,笑笑道:“怎么?他很厉害吗?他不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又整天病恹恹的小皇帝?”
苍苍为了吓唬他,连忙对他吹嘘:“我告诉你,他武功可高了,去年在苏州虎丘的武林大会你知道吗?他在擂台上,所有人都打不过他,四大山庄的庄主,灵碧教的护法,全都败在他手下……说他是天下第一都不为过!”
那怪人笑了笑:“哦,他这么厉害?但他这么厉害,又同你有什么关系。”
苍苍瞠目结舌,一时有些语塞,她想说他们已经成了婚,她是他的皇后,可她分明又不稀罕做这个皇后,此刻出了禁宫,就更加是不想再提。
她呆愣了半响,最后也只能说了句:“别提他了,晦气。”
那怪人仿佛是再也憋不住地,放声大笑起来。
马车晃晃悠悠,在黄昏前来到了山海关。
这里好像正在经历一场激战,山海关巍峨的城墙下狼烟不断。
那怪人一挥马鞭,老马吃痛,奋蹄向关前的战场奔去。
苍苍连忙叫:“你干什么?那边杀得正眼红,我们不是冲过去送死?”
“不趁战事还未结束,两方混战的时候过去,等尘埃落定,你以为我们还出得了关?”那人长笑了一声,“小姑娘,你怕死人吗?”
苍苍愣了愣,连忙说:“不怕。”
“那就好。”他话音未落,就有一骑女真骑兵纵马过来,这时双方已经激斗多时,那女真骑兵看到有人闯进来,连问都不问,就呼喝着挥刀砍来。
关外烈马雄健神武,女真骑兵尤其擅长短途奔袭,霎时间,明晃晃的大刀就到了眼前。
那怪人弹指解开苍苍的穴道,一声厉喝:“抓稳车板!”
女真铁骑和残旧的马车瞬间错开,几滴温热的鲜血洒在苍苍脸上,车轮下有什么东西翻滚过去,依稀是一颗戴着铁盔的头颅。
苍苍翻了个身向后看去,后方的骏马上,那女真骑兵的头颅早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手持大刀的躯干。
血雾从脖腔冲天而出,那躯干犹自手握刚刀,保持着俯冲的姿势。
“别看了,往后要见的多了。”那人呵呵笑一声,笑声里竟有着诡异的快意。
他说着,又赶了一鞭,老马拖着马车,车轮下碾着死尸,撞撞跌跌向前冲去,不远处又有三个骑兵挥舞长矛冲来。
这次的骑兵身着玄色钢甲,是大武的将士。
苍苍忙上去拉他:“这是我们大武的骑兵,你也要杀?”
那怪人揽住她的腰纵身跃起,一脚踢下一名骑兵,纵身一跃,抱着她坐上空出的马背。
剩下的两名骑兵见突生变故,呵斥着冲过来。
那人倒不恋战,只将头轻轻一低,躲过他们的攻击,接着纵马奔出,将那两名骑兵远远甩在身后。
苍苍害怕他又拨马回去杀人,抢着握住缰绳:“马抢到了,我们快走吧。”
那人笑起来:“对了,小姑娘,告诉你,我叫归无常。人世无常,归途难觅,希望你能记住这个名字。”
归无常说着,把一柄正在滴血的大刀塞到苍苍手里:“抓紧,不要丢了。”
人在阵中,有兵刃总是好的,苍苍连忙握紧刀柄。
说话间,他们已经冲到了山海关前。
关前的激战十分惨烈,半开的大门前尸横遍野,关隘里更是堆了有半人高的尸体,血流浮尸,把护城河的水染得通红。
归无常也不管正在挥刀砍杀的双方人马,纵马从间隙里直冲到关前。
山海关城楼仍被大武将士占据,他们看到有人靠近,流星般的箭矢就射了下来,归无常把剑挥舞成一个光圈,将羽箭滴水不漏地全数挡开。
但他武功再高强,也只能护得住他和苍苍。还没奔到城门下,他们骑的那匹枣红大马一声哀嘶,屈膝倒地,两人顺着前冲的力道跌了出去。
苍苍正好跌在一具死尸上,鲜血黏糊糊沾了一手,抬起头,又正撞到一具尸体的头盔,死人的眼神空洞幽深。
苍苍惊叫了一声,还没爬起来,归无常就一把将她推开:“想办法自保。”
把她带到这鬼地方,叫她自保?苍苍顾不上骂他,举起手中的大刀,斜眼看到身侧刀光一闪,来不及细想,举刀横砍上去。
刀锵然一声,砍在厚重的兵刃上,震得她手臂发麻。耳边风声呼呼,她抬起头,就看到头顶有一双鹰一样的灰色眼睛,自上而下俯视过来。
此时漫天的羽箭都在她身侧弹开,她身前停着一匹纯黑骏马,骏马上一个披着金色盔甲的年轻人,正挥舞着手中的长刀,一边随手挡开满天的流矢,一边低头看她。
钢盔下的脸棱角分明,薄如剑锋般的唇挑起,挂着一丝讥讽一样的笑容,两条浓眉更是直飞入鬓。
这个人身上,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只是这样在流矢中笑着,却仿佛天下都已在他的马蹄之下。
“大汗,这就是大武的皇后。”归无常早跳到城门下,边躲避乱箭,边悠闲笑着。
大汗?这个年轻人就是女真大汗库莫尔?苍苍在宫中听到他的名字,一直以为他年纪已经不小,没想到他还这么年轻。
“那个汉人皇帝的女人?”库莫尔很感兴趣般,把头俯得更低,嘴角笑意更浓,“女人,你刀法不错。”
“大汗,”有个军官边抵挡流箭,边打马聚拢过来,对库莫尔说,“军士们已经死伤过半,天快要黑了,还要继续打?”
库莫尔那双鹰一样的眼睛蓦地眯了起来:“戚承亮这只狐狸,不打了。”
他说着,俯身抓住苍苍的手臂。苍苍试图挣开,只是被他拿着手臂,半边身体也突然僵疼得无法动弹。
库莫尔颇为粗暴地将她拖到马背上,长笑一声:“这次也不算没捉到猎物,撤退。”
那军官得令,从腰间摸出一只号角,长短不均地吹了几声,正在激战的女真骑兵纷纷拨马回转。
归无常也跳上一匹战马,跟随女真人退却,虽然败退,但女真骑兵撤退井然有序,并无溃败之相。
苍苍被按在库莫尔的马背上,眼看着山海关的城墙越来越远,这才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恐怕是做了俘虏。
容不得她多想,没过多久,女真的大营就出现在眼前。山坳中白色帐篷星罗棋布,此刻正是晚饭时间,白色的营盘间亮着篝火,炊烟一股一股袅袅升起。
一眼望去,这片夹在山坳间的女真大营连绵成片,几乎望不到边,女真对外宣扬的四十万大军,并不是徒有虚名。
库莫尔的帅帐被拱卫在营地正中,轩敞华丽,他一直抓着苍苍的手,这时翻身下马,挟着她大步走进帐篷,退了她一把,将她扔到一张狼皮毯上。
取下头盔,他坐在上首的虎皮大椅,向归无常笑了笑:“这次本依归先生的计策行事,有望一举拿下山海关,可惜归先生安排的那个奸细还未投诚,就被戚承亮发觉砍了。我们虽趁着汉人内乱打到了城下,但还是没能攻下。”
归无常似乎很被库莫尔敬重,当着其余军士的面,也不对库莫尔行礼,态度随意:“大汗不必忧心,汉人坐享太平,早就锐气尽失,大汗攻克山海关,直捣汉人京城,是早晚的事。就算这次不成,下次也一定成功。”
“先生说得对。”库莫尔朗声笑着,一点也不为这次失利挂怀,“我们也不是全无收获,先生把汉人皇帝的女人带来了,那么今晚就把她充归女奴,归我们女真好汉享用,也好好羞辱那个汉人皇帝一番。”
什么“女奴”和“享用”,苍苍在旁听着,简直要冒出满头冷汗。
这个归无常一定是她父亲凌雪峰的敌人吧,说不定还是什么纠缠了很多年的政敌,要不然怎会如此狠毒,竟然将她掳来献给这些野蛮人。
归无常倒是又笑着说:“大汗,其实我看,还是不要把这个女人充作军妓为好。”
“先生的意思是?”库莫尔对归无常的意见很重视,很快问。
归无常道:“汉人号称以诗书治天下,最重地位尊卑,这女人是一国之后,身份尊贵,大汗如果让她充了人尽可夫的军妓,汉人知道这个消息,群情激奋,恐怕反而会加倍奋力抗敌。”
“那依先生说,该怎么处置这个女人?”库莫尔笑问。
“大汗不妨把这女子收为姬妾,玩弄她,这样羞辱汉人皇帝,不是更好?”归无常含笑回答。
苍苍此刻已经确定:他绝对就是凌雪峰的死敌,这样辱人子女,必定得有杀妻夺子之仇。
“这法子不错。”那边库莫尔已经很有兴致地走下虎皮椅,俯身把苍苍脸上的乱发拂开,扳起她的脸。
苍苍对上库莫尔那双如鹰般犀利深邃的灰色眼睛,没来由一阵紧张,忍不住努力向他展颜一笑。
好像没有料到苍苍会对他笑,库莫尔有些惊讶地笑出了声:“真是像玫瑰花一样的女人,归先生,这个提议我喜欢。”
苍苍心想你喜欢我,我不喜欢你!她一面拼命忍住甩开他手的冲动,一面瞥到归无常一脸看好戏似的表情。
她忽然明白了,归无常递给她大刀,把她推到箭雨中的用意,他一定看到库莫尔就在附近,他想让库莫尔在乱军中注意到她!
她硬着头皮,放媚了声音:“大汗,一路奔波,我好累啊,我还受伤了,流了好多血呢。”
她肩头在方才确实被一道箭矢擦过,但那只是皮外伤,并没有多严重。
库莫尔摸了摸她的肩头,看那里果然渗出了血,就吩咐左近的随从:“赤库,让赫都带上创药过来。”
这是方才在山海关前,问库莫尔要不要撤退的军官,看来这个赤库,就是库莫尔的亲信。
库莫尔的大帐前后以一道帘幕隔开,帘幕后就是他起居的地方,放置着寝具。
库莫尔一把抱起苍苍,走进去把她放到正中的大床上。
苍苍还在媚笑:“大汗,你对我真好,你看,我有伤在身,你不会今晚就让我陪你吧?”
库莫尔突然呵呵笑了,把嘴贴到她的耳朵上:“你很聪明,女人,用你们汉人的话说叫‘懂得审时度势’,你方才那样挑逗我,难道就想这么算了?”
他的气息吹得苍苍耳朵痒痒的,她忙把胳膊架在胸前,挡住他的身子,强笑:“大汗怎么这么说?难道大汗喜欢看我哭哭啼啼寻死觅活?”
“我们女真人有句老话,想打老虎,就要能等老虎。”库莫尔忽然笑了,“我想打老虎,所以我也能等。”
屏风后几声清咳,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的老军医,提着一只药箱走了出来,库莫尔从她身边退开,起身坐到一旁的圈椅中。
苍苍忙低下头,趁着老军医赫都给她上药的间隙,她飞快瞥了库莫尔一眼,这个年轻的大汗抱胸坐在一边,鹰一样犀利的眼睛如同投向不知名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