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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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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城遇晚香玉之前,雪相留曾在京城见过她一面,那时她的眼睛还没有因为受伤而失明。
那夜的悬月圆满似冰盘,清辉的月光如流水一般泄下来,树影婆娑于清风中摇曳生姿,几点灯火忽隐忽暗。
雪相留足尖轻点,纵身跃起,屋檐之上与明月之下,一道飘飘然的身影飞驰于皎洁柔和的月色里。
却不曾想,朦胧晦暗的夜色里,迎面对上一道疾驰而来的身影,不见面容,只从妖娆的身段以及扑面拂来的香断定是为女子。
两道身影即将碰撞在一起,千钧一发之际,两人同时侧身,最后擦面而过,两香缠绕一瞬又分离开来。
那女子以为她只是攀檐赏月毫无身手的普通女子,旋身而过的同时,袖中甩出一支绫来缠住雪相留的细腰以防她摔落。
雪相留本要提气定身,只是那支绫绕上腰身的时候不自禁地颤了颤,动作也顿了下来,那绫稳住她的身子后又迅速抽离回去。
站定后,雪相留朝那女子瞧去,在浅浅月光下,她瞧清了那女子着的是一身红衣,虽然背着身,气质这样好,想来容貌自不会差。
正想着那女子是何容貌时,那女子抬头对着那明月望了一会儿,随后侧首轻笑道:“姑娘,月色虽美,可也要当心呐。”
月光映照之下,她的轮廓柔和晕着光,那光从随风而飘的发丝晕到饱满的额,滑过长睫再到微翘的鼻尖,沿着红唇漫延至线条分明的下颌。
只一个侧脸,就让雪相留的心一点一点乱了,即便人已经飞身离去,她的耳边依旧漾着她那妖娆妩媚的声音,鼻尖绕着着也是那幽幽清香。
她是谁?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系列的问题皆被她抛之脑后。
自此,念念不忘。
后来雪相留虽然失明,嗅觉反而更灵敏了,所以在烟城客来客栈里,嗅到那淡淡的香时,她就认出了堵在面前的人便是京城那夜遇见的女子。
所以,一切都有迹可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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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着,我去去就回。”
雪相留从白昼等到日暮,也未等到晚姑娘归来,慌乱一点一点将理智吞噬了个干净,她匆忙拿起细杖寻出去。
来到客来客栈时,店小二瞧她一个人便惊讶地问她道:“这位客官,怎的你一人出来,不见那红衣姑娘?”
雪相留喉中发涩,道:“你今日可见过她?”
店小二不明所以,却如实回答道:“午时见她来过,之后便不再见过了。”
出了客栈后,雪相留逢人便问其有没有见过一位红衣姑娘,尽管许多人都是不耐烦的面孔。
零嘴小店的掌柜说:“这几日倒是未曾见过。”
糖炒栗子摊主道:“她从我这里买了份栗子便离开了。”
砍柴樵夫回:“我在山林里见过她,和一位紫衣姑娘一起。”
码头的船夫说:“我瞧见她跟一位紫衣姑娘离开了。”
晚姑娘离开了。
雪相留怅然若失地回到城南的小院,恍然想起那日她突如其来的伤感,心中才后知后觉地浮起隐隐的失落与无助来。
“若是有朝一日我突然消失,你只要记得,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柔媚的声音仿佛荡在耳边,雪相留不去想她的晚姑娘因何离开,只执着一个问题,她会来找我吗?
晚姑娘既然说了会,那我便信她。
伫立在屋檐下那个稍显无助的白色身影一动不动,良久后,她抬手抚上眼上的白绫,心里暗暗做出决定,你若不来,我便不摘白绫,不见这人间。
后来金乌照常东升,又如约西坠,烟城同往日并无什么不一样的,却又明显少了一抹红。
晚香玉缺席的日子里,雪相留每每走出去,便会听人问,“怎的不见你身边那位红衣姑娘?”
雪相留却只是紧握着细杖沉默不语,她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她也想知道她去哪儿了,得不到答案的她只能落寞而归,渐渐地便也不爱出去找零嘴吃了,只守在那个小院里。
从此,练剑,念她,听书,念她,吃酒,念她,闲听花开花又落,念她,听雨声淅淅沥沥,念她,等她归,依旧念她。
偶尔牙疼时,想要唤出口的那声‘晚姑娘’最后都会缄默在喉,霓裳阁里取回的那两身嫁衣,她抚了一遍又一遍,而一个身的主人却不知身在何处。
生活枯燥又无聊,却无不关于她。
如此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
期间朝廷发出不少让她速归的指令,但雪相留不愿离开,若是晚姑娘回来了找不到她怎么办。
转眼三载便弹指一挥间,春夏秋冬来回交替三次,剑不知练了多少遍,书不知听了多少遍,酒不知吃了多少回,花不知开了又落了多少次,雨也不知下了多久,可小院里的她却始终等不到那人归来。
晚姑娘,你怎么舍得让我等这么久啊,没有一丝音讯,没有一丝希望。
她想,既然晚姑娘不来找她,那她便去找她好了,若是寻到了,便把她带回城南小院,然后拜堂成亲。
最后城南小院里被带走的,只有那条晚姑娘赠给雪相留的脚链和那瓶她塞入她手中的相思豆。
眼上的白绫从此换成了红绫,而那两身绯红的嫁衣被锁入柜中,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烟雨中孤傲决绝的孤舟渐行渐远渐无影。
在寻她的途中,雪相留偶尔会接收朝廷下达的任务或密令,不为其他,只为能问对方一句‘你可曾见过一位名唤晚香玉的红衣姑娘?’
江湖上的能人辈出,见多识广,总会有那么几人见过她吧。
淌过河流,越过山林,雪相留收到铲除暗香门的密令后辗转来到漠南,对上妖女绫华时她很不愉快。
世人都道绫华身着红衣,声音慵懒魅惑,容颜可倾城,听起来极像她的晚姑娘,却比不得她的晚姑娘。
在对方说出怜香惜玉四字时,雪相留只听得那一个玉字,随后便讥讽回去,于她,怜香惜玉的‘玉’只是晚香玉的‘玉’。
这妖女清傲得很,明显不想与自己纠缠,只防不攻,狡猾无比,但雪相留不愿在她身上浪费太多时间,邃用了晚姑娘的相思豆。
在她浑身无力时便毫不犹豫地挑断了她的手脚经脉,留她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里,必死无疑。
漠南之行,不过一个绫华,紧随其后的,是整个暗香门。
好在这些年暗香门势态每况愈下,除了那暗香门门主麻烦了点,其他就如同蝼蚁一般,不费吹灰之力便一个不剩了。
雪相留凭一己之力攻进了中央大堂时,滚烫腥红的液体正一滴一滴从手里的软剑滴落,嗒嗒嗒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大堂里很是清晰。
而倚坐在高座上的花弃容对于闯进来的白衣女子并不惊讶,面色平静,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一阵无声后,花弃容缓缓问:“是她让你来的?”
雪相留板着腰身轻抿着唇,没有说话,无声回答了她的话。
“我瞧着你这一身风骨气度,倒像极了我初见你师傅时的模样,可如今我已经有许多年未见过她了,不过你大抵是她从小一手养大的,相似了些也不足为奇,见到你也就当是与她见过一面了。”
她悠悠地说着这番话,似乎是在缅怀惦念着过往与曾经,继而正声道:“你知道吗?我最初建立暗香门的初衷,就是对抗朝廷,对抗她——容紫鸢。”
自顾自说完后,花弃容突然放声轻笑起来,空旷且幽暗的大堂里她的声音一阵又一阵,几近癫狂,终是抑制不住地咳了起来,吐出一口血来。
雪相留对她的话却不以为然,暗香门刺杀的朝廷官员,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为长公主掌权之路清除了不少阻碍。
是否是违心的话,只有她自己知道。
几个月前,花弃容练功时不慎走火入魔,功力被吞噬了四成,这场对决,结局已经注定。
十几招交锋后,花弃容倒在了血泊里,此时的她眼前不由地浮现那年初见两眼相望时,她在墙下,自己在墙上,一树梨花随风飘扬,误惹心动。
时隔多年,原来仙风道骨的剑仙,最后也因为权势而变得狠厉毒辣的长公主,而自己,也从天真烂漫的少女变成了如今人人喊打的魔女。
花弃容,弃容……
不是她容紫鸢抛弃了我,是我花枝抛弃了她。
要是再来一次,当坊间流传那剑仙竟是圣上遗落在外的公主时,她绝不会因为好奇而攀上那道宫墙,从而遇花紫鸢,最后误终生。
雪相留在她绝气后,想起师傅也就是长公主传来的信笺上的内容,从袖中捻出一朵紫鸢尾花放在她的手掌心里,就像是她至死都爱着紫鸢尾,爱着她。
初听她们时,雪相留始终不明白,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最后会势不两立,现在恍悟,长公主更需要的,是权势,而不是爱。
长公主或许爱她,但只能到这了。
此时正是深冬,白雪皑皑,暗香门扎根于高山之上,被一片雪白覆盖。
雪相留身负重伤走出暗香门时,突然感觉脚下的雪地在颤抖着,察觉到雪崩时,那山巅的雪块正往下扑来。
她拖着精疲力尽的身体飞身往下,袖中的脚链却不合时宜地掉出坠落,雪相留没有丝毫犹豫反身追去。
她这一生从未质疑过自己忠诚的对象,无论是朝廷,长公主,还是晚香玉。
她不会知道,妖女绫华即是她的晚香玉。
她也不会知道,她苦等三年的晚姑娘已被掩没在黄沙之下,徒留枯骨。
当雪花朝雪相留砸来的那一刻,她的脑海中回望了过往种种,最终停留在一片黑暗中,耳边仿佛又听到了那柔媚的声音。
‘奴家名唤晚香玉。’
晚姑娘,你说过要来找我的,你食言了。
可是我找不到你了,再也找不到了……
‘你可曾见过一位名唤晚香玉的红衣姑娘?长着柳叶眉,桃花眼,小翘鼻,蝴蝶唇。’
她们相识的第三年,晚香玉身埋黄土之中,雪相留身死白雪之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