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过往 ...
-
阮黎回国的那天,正值云市疫情肆虐,停机坪等着一群身着白色防护衣的医护。甫一下车,阮黎就在那儿测了咽拭子,而后直接搭乘当地准备好的车统一运送到隔离酒店。
忙,马不停蹄的。从重新塌上云市地面的那一刻,连轴转的测咽拭子、填资料、核对资料、回答路程的查问,直到上车,阮黎甚至没时间好好看一看云市的变化,更没时间抽一支烟。
专车开了半小时,阮黎戴着口罩,头倚靠着车窗,黑长的卷发顺势垂在肩上。外头阴沉沉的,看着像是要下雨。
阮黎就这么朝窗外看着,目不转睛。她在算,离开云市也有七年了,这是第一回回来。
车子朝偏僻的地方开去,云市没什么变化,还和从前一样,安静沉慢如松木,又不乏生活喧嚣。直至车子停靠在隔离酒店门口,阮黎才回过神来下车。
阮黎拿了行李和门卡,径直乘电梯上了三楼。十二个小时的空中飞行,她倦怠不已,松开行李的把手,一下子仰躺在床上。
床垫软绵绵的,有酒店的那种特定的洗衣剂混合消毒水的味道。明明很困,但阮黎就是睡不着,就只是那样漫无目的的阖着眸子。不知道算不算是小憩,总之再睁开眸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似乎还下雨了,玉珠淅沥砸在窗上,发出闷声。阮黎坐着缓了一会儿神,眸角仍旧有明显的倦色,红红的。她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出来后熟稔的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倚靠在床头,抽着。
房间里不通风,嘴里的烟气弥漫着整个房间烟,呛得透不过气。阮黎才起身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开了一半的窗。外面的雨大,地上湿漉漉的有些积水,晚风伴随着雨水的气息闯进来,莫名有几分清新,吹拂一室的烟气。
楼下有几个医护守在门口,不知在商讨什么。阮黎只是看了一瞬,只一瞬。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重新见到沈肄听,会是在刚回来的三小时后,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沈肄听身着黑色的毛衣,深色的牛仔裤,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举过头顶,堪堪露出他的眉目、硬朗的下颌轮廓。迈着步子朝酒店门口的檐下走去,身上铺着湿气。
阮黎靠在窗台边,盯着楼下,掐着烟的指尖用力了些。他似乎也感知到了阮黎的目光,不知道是直觉还是偶然。在那么一瞬间,他把着伞柄的手稍稍朝后一仰,就这么顺势抬起了头,朝三楼看过来,精准的对上阮黎的眼眸。
阮黎眸光轻颤,他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不那么清晰,但她就是知道,沈肄听还是和从前一样,目光一样深沉凛冽。他只看了阮黎一瞬,真的只有一瞬,就重新垂下,神色淡漠简单,如同在看路边的一面墙。
而后他走到阮黎看不见的屋檐下,手里的烟让风吹到了尽头,烫到纤白的指尖,她才缓缓回过神。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窗外的大雨还在下着,滴滴答答的撞在窗台上,和飞蛾扑火没两样。阮黎又点了一支烟,恍然想起,自己第一回认真打量他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乌沉的天气里。
高中那会儿,云中对寄宿生一直都是全封闭式管理,只有走读生,才能在晚自习后刷卡出校门,为了防止他们在围墙把卡递给寄宿生用,还把芯片弄成短时间内不能再刷的设置。
高三那段时间,外婆的血压总是偏高,阮黎的母亲黎梵玉经常要出差。所以阮黎在那段时间里,总要在女生宿舍后面的那栋楼翻墙出去,去看外婆。
这一来二去,阮黎也就摸透路子了。
那天下着雨,但不大,毛毛细雨刮在脸上,有些湿气。阮黎不理,没打开的伞项圈圈在手腕上,一脚踩在围墙下的石椅上,两只手搁在墙沿上,用力一撑,身子挂在上头,朝着墙外的地面跳下去。
动作熟悉的不像话。
外婆家里学校不远,走路半小时。阮黎打开伞,照着那条几乎每天都要走一趟的路,经过对面马路的小区时,或许是直觉,又或者是特意的。
阮黎把头顶的伞移动一分,仰起头,目光落在小区外围的阳台上。往上五层,沈肄听果不其然的站在那儿,他侧着身子倚靠在阳台边上,一手端着杯水,一手搁在栏杆上。
他的眸光坦白而漆黑,对上阮黎猝然的目光,直直的盯着,没有避讳。
沈肄听喜欢自己,阮黎一直是知道的。
可阮黎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任何人。阮黎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爱上任何人,也不会遇到什么所谓的全心全意爱自己的人。
更不会为爱画地为牢。
阮黎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只是周遭婚姻的大染缸里,比起罕见的幸福,她见到了更占上风的婚姻不幸,而自己就是父母婚姻中的牺牲品。所以阮黎不相信感情这个东西。
阮黎的父母年轻时也十分相爱,相爱到什么程度,当时黎梵玉明知道阮继是个□□的混混,却依旧爱他,甚至为他挡刀,不顾父母反对,也要在一起。阮黎相信他们从前很相爱,但再牢固的感情也会变。
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
目睹这段让人咋舌的婚姻那天,是一个晴空万里的下午。那时候阮黎高一,胃痛的毛病犯了,请了假自己回家。
钥匙拧开门,客厅里空荡荡的,按道理,父母都应该在上班。可阮黎就是听到了那种暧昧的喘息,她不是个不动俗世的傻子,但凡听到这种声音,都该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
阵阵起伏的声音冲击着阮黎的耳畔,她动着僵硬的腿,轻声搁下书包,一步步缓慢而沉重的往里走去。房门轻掩着,留了一个身子的空隙,刚好能让阮黎径直目睹里面□□横行的画面。
他们交缠着,声音依旧急促。那个雪白肌肤的女人扭头,瞧见了站在门外的阮黎,脸上没有任何惊恐和无措,只有夸张的娇吟和得意的笑,笑意在嘴边蔓延,而后手臂紧紧捞着身上的男人。
阮黎站在那儿,瞳孔里的画面像是一出电影,每一帧都重重的刺在胸口,直到血肉模糊。
那会儿阮黎在十五岁。不过半分钟,阮黎胃里泛酸,痛意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只有涌上咽喉的呕意。她抬手捂着嘴,往卫生间闯去,对着马桶吐了个天翻地覆。
直至这一刻的动静,才真正传进阮继耳里,他停下来,瞳仁骤缩,起身随意穿戴衣物,而后走到卫生间。他看见阮黎,两只手止不住的颤抖。
阮黎还在吐,尽管胃里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可依旧在干呕。阮继抬起手,想轻抚女儿的背,阮黎余光见了,霎时闪身躲开。
完了。阮继当时就想,完了。
阮黎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黎梵玉,可她后来还是知道了,他们的婚姻最后还是不意外的以离婚收场。黎梵玉似乎在这场婚姻中受到不少的打击,离婚之后,黎梵玉变得偏执、扭曲,她不再像从前一样照顾、关心阮黎。
而压倒阮黎的,不是父母离婚。是在不久后,黎梵玉重新认识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个有妇之夫,换言之,黎梵玉成了小三。
阮黎在那段日子里,几乎精神崩溃。现在回想,也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走过来的。
半小时的路程,外婆家就到了,家里还亮着灯,昏黄色的,应该是床边的小台灯。阮黎上去、拿钥匙开门,走进房间时,外婆已经睡着了,床头柜上摆着降血压的药,还有一个半空的水杯。
外婆身边没人照顾,黎梵玉给请的保姆也不肯要,身边没个人照顾。阮黎就只有从学校里偷溜出来看看外婆,这样才能安心。
阮黎里外走了走,把该给外婆整理的东西都先收拾了一遍,把明早需要吃的药分类搁在床头柜上,给外婆写了一张纸条。
而后又检查了一遍房子里的门窗、煤气、插座,都没问题后,阮黎才重新出门。
拿出手机开屏,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阮黎不在外婆家过夜,也不回学校,反而是绕了一大圈,去了黎梵玉现在的‘家’。
阮黎其实不信母亲是去出差了,或许这只是黎梵玉抽不开身时的借口,所以想去看一看。走在昏暗静谧的街道上,大半个小时过去,阮黎停在一幢小别墅前。
这是个小两层的别墅,在贵价小区里,是那个男人给买的。阮黎看着一楼车库里停着的车,看了会儿,而后垂眸,她在那儿站了小一会儿,门口有抹高大的身影往外走,那个男人走到车库去拿车,头一瞥,就看见了阮黎。
他没什么太大的反应,阮黎也只是站在原地淡淡的看着。
那个男人开着车,亮着高光,从正门驶出,甚至还半降下车窗看了她一眼,指尖掸下些烟灰在她跟前。阮黎攥着拳头,看着车子离开,又僵了一会儿,才上前拉开门走进去,恰逢黎梵玉在里面套了一件外套,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见阮黎走进去,问:“你怎么在这儿?”
“翻墙出来的。”阮黎实话实说,坐到沙发上,又问:“你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你外婆。”黎梵玉理理袖子,提起包:“高血压。”
阮黎垂眸,淡道:“我去看过了。外婆睡下了,你别去了。”
黎梵玉神色一动,自知理亏,又搁下包脱了外套,走进厨房里倒了一杯温水。
“你说你怎么能翻墙,摔倒了怎么办?”黎梵玉的关切来得可笑又迟缓。
阮黎接过那杯水,没喝,径直搁在茶几上。黎梵玉见了,没说什么,也坐在沙发对面。母女二人就这么沉默着,谁也不说话。直到茶几上的水变凉了,黎梵玉才开口。
“我送你回学校。”黎梵玉起身要拿车钥匙。
阮黎看着茶几上的烟灰缸,突然有点烟瘾。黎梵玉的话落在耳畔,她才缓缓抬眸看向自己的母亲,眸光寒淡清凉。黎梵玉甚至不知道,宿舍有门禁,不知道每个自己翻墙出来的夜里,都是蹲在学校围墙外的墙角上呆一晚上直到天明的。
黎梵玉拿着车钥匙走到门口,回头看了阮黎一瞬。阮黎突然开口:“你看起来也没有那么高兴。”
“……”黎梵玉顿了一瞬,抬起的手垂下来,轻声道:“最近他来的少,态度也冷了点。”
阮黎垂在沙发上的手隐在腿侧,拳头攥实,指甲深陷到肉里,指骨发白。末了,她松开力道,侧开头一笑,语气之间轻挑而不懈。
“你说这话真的不觉得自己可笑吗?既然都已经走出这一步了,只要他愿意给你钱,养你,给你安居的住所,你就这么呆着吧,就不要再奢求其他了。”
黎梵玉听了这话,气得浑身止不住的颤抖,锐利的目光如同一支支穿透身子的刃箭。她苍白的指尖抬起,指向门口,让阮黎滚出去。
阮黎神色一如刚才的淡,她起身,径直朝门口走去,甚至都不再看黎梵玉一瞬。
外面还是下雨,空气里湿漉漉的,细雨。阮黎撑着伞,白色的鞋子沾着泥,衣角让四面的雨给打湿。
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又是新的一天。路过便利店的时候,阮黎抬头看了瞬亮着灯的招牌,想起刚刚茶几上的烟灰缸,抬腿走进去。她买了一包烟、一罐啤酒。
而后回到学校的围墙边,却不打算翻墙进去。阮黎就那样蹲在墙角边,撕开烟的膜,拿出打火机,呷在嘴里,点燃。动作出奇的熟悉。
抽了几口,阮黎把烟呷在嘴里,一手拿起冰冻的啤酒,一手扣在拉环上,咔哒一声,里面冒出一阵泡沫。
路灯昏黄迷离,街道寂寥无人,和阮黎一起沉默着,似乎就是这样,在漫无目的中等着天明。阮黎就这样蹲在街角,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烟,靠着墙,从天黑等到了天亮。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几次,阮黎不记得了。
天光终于翻出鱼肚白。低头看看时间,已经是早上五点半了,空旷的路面渐渐有车子驶过,早餐摊贩一早来占位置,炒河粉和蒸肠的烟气弥漫在路上,有了些生活气息,和昨晚不一样。
阮黎把烟蒂捡进易拉罐里,起身,腿有些麻木,起得有点慢。忽而一大片阴影笼罩下来,遮住了才光亮一点的视线。她抬眸看去,是沈肄听。
沈肄听身子挺括,站在那比阮黎高了大半个头,他单肩背着书包,一手拎着一瓶水、无名指和尾指掐着一条口香糖、食指勾着一个袋蒸肠。阮黎掀眸看着他,眉目深邃,眼眸漆黑又通透,下颌一贯的硬朗。
“干什么?”阮黎问。
“漱漱口。”他声音有点沉:“一身的酒味。”
阮黎有些惊讶,眸光追随着他的身影。他说完,拿过阮黎手里的易拉罐,又把自己手里的东西都递到她手里,而后一言不发的转身,把易拉罐扔到垃圾桶里。
阮黎垂头看着手里的那袋蒸肠,透明的袋子里冒着氲气,似乎还能感受到里面的热度。
其实阮黎和他一向什么交集,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自己,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分在不同的班,给自己递水这次,算是他们最近的一次接触。
原本阮黎也没将这件事情搁在心里,可是自那次之后,他们的交际确实莫名频繁了起来,像是缘分安排的,又像是有人在特意而为之。
三月十九那天是贺知席的生日,他和阮黎同班,组局和班上的几个人,还有隔壁班的几个朋友一起,在学校附近的餐厅吃饭,沈肄听也在。
贺知席性子开朗,加之脾气好,吊儿郎当的交际也就广,那顿饭少说坐满了一桌十来个朋友,围在那张大圆桌上。
阮黎情绪不高,不怎么说话,就垂头看手机,偶尔抬起头来回应一句,给贺知席面子。沈肄听也垂着头,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时而抬起头来看阮黎,黑沉的眸子讳莫如深,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沉稳。
后来贺知席惯常点了几罐啤酒,和周遭的几个男的喝得正开,阮黎捂着胃没参与,依旧垂着头。不算明亮的屏幕里弹出来一条通知,是一条短信。
谢与歆发来的。
阮黎指尖下意识一颤,眸中神色如常。她点开那条短信,只有几个字。
——在后巷等你。
阮黎眼帘稍动,抬起一些,看了一瞬门外,外面没下雨,但阴沉沉的。她静了一瞬,起身道:“我去抽支烟。”
沈肄听难得抬起眸,看了一瞬,又垂下眸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头阮黎没撑伞,出了餐厅的门,从餐厅一侧绕到后面的巷子。巷子里有一条人行的斜道,和车行的有一道半高的围栏隔着,围栏是砖砌的,阮黎坐在上面,等着谢与歆来。
等了约莫十分钟,谢与歆的纤细的身影出现在巷子口。阮黎朝她看过去,谢与歆一步步走进来,不急不慢的,如同一个即将要审判阮黎的神明。
阮黎垂头一瞬,将手里的烟摁熄,握在手里,有些用力。
谢与歆是谁,是那个男人的女儿。她比阮黎大一届,长得沉静、端庄又大方。明明温和的眉目,走到阮黎面前,却眉头蹙起,眸中有和外观不符的戾气,像是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
也是,阮黎不怪谢与歆这样看自己。毕竟她知道阮黎是自己父亲小三的女儿,甚至在去年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明明能上重本的成绩,却因为这件事受打击而没能上一个正常的本科,以至于和约定要去北方念大学的男朋友分了手。
种种加注,谢与歆讨厌阮黎,看起来是情理之中的,即便有错的人从来都不是阮黎,甚至她也是这些糟烂感情里的受害者,可偏偏就是连站出来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人不都是这样,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谁又能说自己能明辨是非黑白。只是惯常的、自然而然的将怒气浇筑在相关的人身上。理直气壮到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阮黎就是这样,默默受着,似乎也觉得自己不该委屈。其实谢与歆已经很有教养了,没有扯过头发、没有扇过巴掌、甚至没有说过什么出格的话、没有将这件事公之于众。
她今天来,是要让阮黎退出比赛的。阮黎猜得到。
阮黎和谢与歆都是艺术生,画画的。这个比赛重要的程度就是,如果排进前三名,就能获得北方艺术学院的保送名额。
谢与歆开口:“你退出比赛吧。”
“……”阮黎沉默着,眼睫颤动,手心里的烟蒂已经不成样子。
而后抬眸看着谢与歆神色平静的脸,垂在右侧的手轻轻颤动。在与她笃定的目光相交接时,阮黎就像是一个过街的老鼠,肮脏丑陋,避无可避的烙印上了小三女儿的印记。
沉默片刻,阮黎抬起头,答应。
谢与歆也干净利落,看起来一点也不想和阮黎这样的人纠缠。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转身准备要走,走开两步,又突然回头,说。
“这算是你欠我的吧?”她说:“你不会觉得委屈吧?”
看。谢与歆不会对自己动手、不会说脏话骂人,但会杀人诛心。
最后这句话没有得到阮黎的回应,但她依旧很满意。勾勾唇,转身离开。
谢与歆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阮黎重新靠坐在围栏上,她下意识的拿出一支烟,呷在嘴里,情绪跌到了低谷。有风阵阵拂过,由巷头到巷尾,但感受不到一丁点儿惬意。
在抽完第二支烟后,巷子转角处又出现了另外一抹暗影。阮黎侧脸看去,薄雾罩在眼前,沈肄听身量很高,肩膀也很宽,随着风,一步一步走过来。
沈肄听信步过来,定在阮黎跟前,站得笔直挺括,没倚靠在墙边。手里拎着一袋药,他抬手递给阮黎。
“他们在玩儿真心话大冒险。”他的手举在半空,说:“回去了要逮你喝酒。”
阮黎没说话,就盯着他黑沉的眼睛。
“你胃痛。要么先回学校。”他声音沉而磁:“要么先吃药垫着点再回去喝。”
阮黎下意识抬手捂住胃,眸中闪过一丝不解和意外。
但阮黎依旧没接,只是看了瞬袋子,又看向沈肄听,对上他的赤裸的目光。她又摸出一支烟,给他递了一支,他没动。其实阮黎知道,知道他不抽烟,他们不是一路人。
阮黎就把烟收了回来,自己呷在嘴里、点燃。沈肄听依旧看着,没阻拦,也没说话。她平静的神色就像是那种彻头彻尾的坏女孩,几近仇视着周围的一切。
许久之后回想起那一刻,其实阮黎自己也无法理解怎么会对沈肄听产生那么大的敌意。
阮黎吐出一口烟,说出的话直白而露骨,似乎想把他的原形给打出来。
什么原形,普遍男人会有的一面。好色、滥情、不负责。
“你喜欢我?”她用陈述的语气问着:“喜欢我什么?身体?样子?”
“……”他伫立在那儿沉默,阮黎看着他的手慢慢垂下。
“把我骗到手之后。”阮黎直立起身体,没再靠在围栏上,凑近他一步,声色轻挑:“然后呢?”
如她所愿的,沈肄听眸光逐渐沉下去,像是骤雨前的乌云密布。但他没发火,似乎一直都是这样沉默。他把手里的药搁在阮黎身后围栏的砖上,淡淡的瞥阮黎一眼,随后转身离开。
就是这样,任何打着以爱为名旗号的人都不要来接近她。
不要堕进情爱深渊,也不要耗费别人的心思。
后来阮黎慢步回到餐厅,手里空着,只拿着一部手机。餐厅里还是坐着原来的那些人,沈肄听也没走,就安静的坐在围桌的一角,垂头滑动屏幕,他没抬头,看不见他面上的神色。
阮黎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恰逢他们真心话抓着迟逾了,迟逾垂着头,耳根通红着说不出话的样子看起来着实急促,那头几个男的吊儿郎当的揣着笑等答案。
阮黎淡淡抬眸看了贺知席一瞬,说:“狗东西啊你们,逮着阿逾问什么呢?”
“没这事。”贺知席摆摆手。
阮黎看着他,目光明明平静,却又像是在刮着刀子。
“我替她喝。”阮黎碰碰迟逾的头,轻声道。言毕,端起桌上的那杯啤酒一饮而尽。
而后酒瓶重新转动,又转了两轮,酒瓶的嘴头对准了坐在斜角的沈肄听。阮黎难得抬眸看了桌上局面一瞬,贺知席嘴角暗笑,面上写着,妈的,终于逮到你了。
贺知席向来是个聪明人,和沈肄听又是从小穿同一条裤衩长大的,什么都明白。他看看阮黎,又转头看向沈肄听,面上揣着笑。
“阿听,你说。”他说:“这桌上有没有你看上的人。”
阮黎早知道贺知席这样的狗屁心思,听他这么问,眼睫都没颤一下,就扭头给迟逾整理卡在椅背上的头发,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事不关己的样子。
沈肄听的目光倒是从屏幕抬起到了圆桌上,但没看阮黎,也没吱声。只在贺知席略带出奇的神色下,端起跟前的那杯酒,一饮而下。
他不会喝酒,阮黎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但他还是喝下去了。
而后贺知席笑出声,痞子一样。阮黎看向他,对上他颇有深意的眸色,淡淡的看着。她稍稍支起身体,伸手碰到那个酒瓶,食指搁在嘴头上,轻轻一转,五圈后,那个瓶嘴直直对准了还来不及收敛神色的贺知席。
在那五圈里,阮黎就一直盯着贺知席的脸看,看着他的脸从痞笑到僵硬,再到恨得几乎要骂出声的脸。她轻笑出声,眉目弯弯的,眼睫纤长,巧笑倩兮,肌肤白得像一尊瓷玉。
阮黎朝后一靠,又重新倚在椅背上,问:“这桌上有没有你看上的人?”
她问的和他一样,又补了一句:“说谎的人今年高考省排名倒着排。”
这话说得绝,但贺知席反应不大,先是一愣,而后轻笑道:“我喝。”
贺知席也倒头灌下一杯啤酒,所以,是有还是没有呢。
阮黎侧头看向迟逾,她正垂头看手机,但屏幕停留在桌面,指尖滑来滑去也是在桌面。
贺知席有,但不能言。
直到晚自习前,十来个人才压着时间往学校里走,一桌上只有两个女生,迟逾和阮黎走在前面,剩下的男的跟在后面。所以就在后巷回来之后,沈肄听和阮黎就没再对上过眼。
“非她不可?”后头贺知席和沈肄听并肩走在一起,看着前头阮黎的身影,突然问了一句。
“嗯。”只有一个音节,但声色坚定。他似乎又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非她不可。”
贺知席不再劝,走到半路,沈肄听又突然和贺知席打了声招呼,掉头往回走,不知道是不是漏了什么东西。剩下一行人就走回到学校,各回各班上晚自习,三节课过去,阮黎在最后一分钟铃响前合上书本,收拾书包,一看就是又要出去的架势。
“诶。”迟逾抓住阮黎的手腕,问:“又要出去?”
阮黎回头看她一眼,点头。
“晚上估计要查寝。”迟逾说。
阮黎想了想,查就查吧,通报批评也认了,外婆还得去看。在这世界上,于阮黎而言,没什么比外婆更重要。
“没事。”阮黎说:“我不放心我外婆。”
三月份的天气,南方下雨频,天空又飘起小雨。她抬起头看了一瞬灰沉的天,反手试图从书包里拿出一把伞,翻弄了几下,才突然想起来,伞忘在餐厅了。
阮黎在心中暗骂贺知席,一顿饭没吃几口,替迟逾喝了一杯酒,还丢了把伞。她依旧打算顶着雨出去,大不了淋雨感冒,无所谓的。
她照例走到女寝楼栋后面的围墙边,翻着出去。往常外墙外寂静一片,空无一人,今天倒出了奇了。阮黎双腿沾地,转身看向沈肄听,眉头不易察觉的蹙起。
沈肄听倒没动,就倚在墙边,一手插着兜,一手拿着一把折骨伞。下着雨他也没开。
阮黎:“你怎么在这儿?”
他看向阮黎,站直身子,昏黄的路灯洒在两人身上,莫名协调。
“下雨了,送伞。”
他的手像下午一样,举在半空中。阮黎垂眸看着那把黑色的伞,和自己的那把很像,但又好像不是。目光从伞上缓缓移至他的脸,和头发,那里已经让细小的雨给打上一阵湿气。但看起来不狼狈。
两人就这么静默的等待着对方的反应。许是因为看到了他身上的湿气,不知道怎么想的,阮黎突然伸手,接过了拿把伞。
“谢谢。”她的声音依旧很淡,目光落在那把伞上:“你自己怎么不打伞。”
“回去就洗澡了。”他回答,又说:“以后别翻墙了,最近学校查得严。”
是了。阮黎这才想起来,昨天学校发的通知,严禁私自离校。
“以后要出校门,来找我拿卡。”沈肄听又说了一句。
阮黎下意识的挑眉,反问:“你把卡给我了,你呢?”
他倒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耸耸肩说:“无所谓,大不了晚点回家。”
阮黎看他一瞬,沈肄听正逆着光,细小的玉珠落在他的发顶,因为灯光的照耀变得金黄。他五官立体,眉目深邃,明明不算长得特别帅气,但又莫名让人不由得多看。
“不用了。”阮黎说:“我自己小心点,你的伞我明天还你。”
他点点头,没说话,依旧双手插兜。阮黎打开拿把伞,正侧身要走,走出两步,她突然回头,看向身后高处的那个摄像头。
不看还好,一看,那儿竟然挂着一条黑布,多出来的那一截随着风飘动着,看着随时都会掉下来。
“这是你干的?”阮黎唰得回头,问他。
他为了遮盖住阮黎翻出来的那一幕,找黑布把摄像头盖住了。保安室那头就算没有实时看见,也很快会发现摄像头有问题,说不定现在就正往这头来。
阮黎平淡的面色终于露出一丝无措,下意识的拉过他的小臂,拉着他走。他说反正也看见了,阮黎就是不松手,说不定保安愣神了没看见。
沈肄听没再说话,任由阮黎拉着自己,在深夜细雨之中,漫天湿气里,撑着一把黑伞,拉着他的手臂,走过那条因路灯迷离而略显寂寥的马路。
不到半分钟的时间。
离开摄像头的范围,阮黎立刻松了手。抬头看着他,这会儿他脸朝着光,阮黎能清晰的看见他的脸。沈肄听不算白,是那种健康的肤色,剑眉星眸,即使不笑也能看见他略略突出的眼睑,下颌的线条硬朗分明。
他的眸中依旧有直白而袒露的神色,阮黎看得见。
“我走了。”阮黎说了一句,没再停留,打着伞转身走。
忘了回头看一眼冒雨站在路灯下的他。那时候阮黎不懂,或许不是不懂,是不能也不会怎么接受他的情意。所以一直都没回头。
阮黎算是顺利去看了外婆,但沈肄听却是真的因为遮盖摄像头的事而让学校给通报批评。大课间的时候贺知席和平常玩得好的那几个,就在阮黎周围说起这件事。
听贺知席说,主任问沈肄听为什么。沈肄听说,就想在那儿抽支烟。
别说贺知席了,就连阮黎自己都不信,更别提那些老师主任。堂堂快班尖子生,优秀学生代表,是不是真的会因为抽一支烟而把摄像头盖住。
他不抽烟,即便他真的抽烟,也不会非得选在那儿。
阮黎知道,贺知席也知道。所以他们几个凑在阮黎身边说这件事的时候,贺知席一直瞟着她。
那天下课的时候,阮黎从抽屉里拿出那把黑色的折骨伞,走到贺知席面前,递给他说:“帮我把伞还给沈肄听。还有,谢谢他。”
贺知席一副刚睡醒的样子,眼眸惺忪,结果那把伞了才反应过来,回了一句:“你自己不会给?”
阮黎没搭理他,回到座位上戴上耳机听歌,头一直看着窗外。贺知席动动身子往外走的时候,阮黎下意识的看了一瞬,但不过三分钟,贺知席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那把伞,原封不动。
他走到阮黎身边,手中动作是想把伞扔在她桌上的,阮黎似乎提前感知到,抬眸瞥他一瞬,他就立马又换了个姿势,把伞安妥的落在桌子上。
“怎么了?”阮黎摘下耳机,问。
“他说让你自己去还。”贺知席没好气:“害老子白跑一趟。”
阮黎沉默,回了一句:“知道了。”
所以那把伞最后还是阮黎自己去还的。在晚自习下课后,人都走得差不多的时候。外头天空湛蓝而漆黑,没有下雨,她拎着那把伞走过长廊,走到二班门口。
灯火通明的课室里只有沈肄听、谢与歆,还有几个其他不认识的寥寥几人。
他的书包已经整理好了,黑色的、装得不满,就搁在桌子上。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因为身量高,书桌下的空隙几乎容不下他的腿,指骨分明的手滑动着手机屏幕,瘦而劲的手腕上戴着一条黑色的编织手绳,绳子上吊着一颗珠子,同样的黑色。
沈肄听看起来没有要走的意思。
阮黎走到窗边,轻扣两下,沈肄听扭头朝外看,愣了一瞬,但没有意外的神色。他起身,悠悠的往外走,手里只拿着手机。
他走近阮黎,灯光让他给压掉一半,阴影笼罩着。阮黎把伞还给他,说谢谢。
沈肄听没说什么客套话,只问:“今晚还出不出去?”
阮黎想起外婆仍旧不稳定的血压,点头。
他沉眸,右手抬起,和手机几乎融为一体的,是那张出门的校卡。刚在他把卡和手机握在一起,阮黎属实没看见。
沈肄听把卡递给阮黎。她垂眸看着,他干净修长的指尖掐着那张卡,卡上有他的证件照,和他现在区别不大,干净深邃,沉稳端正。
“拿我的卡去,别翻墙。”
阮黎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拒绝。
沈肄听眉头蹙起一些,问话的声音很沉:“想看我再让学校批评一次吗?”
这句话原本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让阮黎拿着。可落在阮黎耳畔,却因过分敏感而听出了责怪的意思。
她抬眸对上沈肄听的视线,语气也不佳:“我没让你为我去盖住摄像头。”
他眼睫一颤,愣在半空中的手也一顿。两人对视着,而后他轻笑一下,垂下头,神色隐在眼帘下,课室里的光溢在他的侧脸,显得有些幽深。
他说:“对,是我情愿的。”
阮黎就这么看着他,沉默着,对视着,又从这种沉默的对视中泛出一些愧疚。
末了,阮黎还是伸手接过他的那张卡,语气有回转的生硬:“我去一趟就回来。”
她转身要走,在转身的时候,瞥眼见了里面坐着的谢与欣。
在目光交接的那一瞬间,阮黎的手是有下意识顿住的,但她没多想,径直走去。只想快去快回,把卡还给沈肄听,不想和他有过多牵扯,或者说,不想掺杂进这种世俗情感的旋涡之中,不想变成下一个黎梵玉。
那天再去看外婆的时候,外婆已经好多了。阮黎给她量了血压,血压不高,正常,她这才安心下来,坐着陪外婆聊了一会儿天,后来外婆留阮黎住下。
阮黎沉默,沉默是因为突然想起了沈肄听,他还在学校等着自己回去,那张校卡上照片的模样显现在眼前,她甚至想到了沈肄听现在在课室里等她的模样。坐在那,倚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的看着手机,或者刷几道题。
她笑着开口拒绝,安抚外婆,说怕明天赖床起不来。
外婆也没再强留,起身到厨房去端出两个保温桶。
“这是我今天熬的汤,你回学校的时候经过家,给你爸妈拿上去一桶,另一桶你拿回学校去喝。”
阮黎的神色一颤,垂头,掩过了不自在的目光。外婆还不知道,不知道父亲出轨、父母离婚、母亲的现状、更不知道母亲搬到了离学校很远的小区里。
“阿黎?”外婆又叫了一声。
阮黎才答应下来,说拿回去给爸妈。她在出门前,照例重新检查了家里的门窗和煤气电器,又嘱咐外婆注意身体按时吃药,才出了门。
难得今天没下雨,阮黎走在路口的分岔路口处停留。左边回学校,右边去黎梵玉那里。思索片刻,她还是朝右边的岔口走去,步子走得很快。
她还是想去看看,不知道是为了外婆的嘱咐,还是仅仅因为自己想去看看。
可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那个瞬间里,阮黎确实暂时忘记了沈肄听。
阮黎步子走得快,半小时不到就已经到了黎梵玉那儿。步子停在门口,车库里停着那个男人的车,再朝上看,二楼的窗口亮着灯,她站在那儿静静呆了一会儿,不退也不进。
三分钟后,阮黎动着僵硬的手臂,腾出一只手臂来,摸出手机来给黎梵玉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六七下,才接起。
“囡囡?”
阮黎嗓子有些沙哑,黏糊焦灼。
“我今晚去看外婆了,宿舍有门禁,回不去。我想去你那儿住一晚。”
黎梵玉的吱唔来得并不出乎意料,半天,憋了一句气音:“今天不方便,我给你老师打电话,让保安让你进去。”
阮黎垂下眸子,挂掉电话,静静的笑了,眉目中隐着倦怠。她其实早知道的,就还是想试试而已。她最后朝二楼看了一瞬,窗帘让风吹得掀起一角,里头昏黄的灯迷离。
阮黎转身出了门口,恍然想起高二冬天的那段时间。那时刚过年初二,年初三。云市的气温很低,冷得外头的树枝上都要结霜。大冷的天,晚上十点,天寒地冻的,街道上只有驶过的车,还有寥寥的人。大家都躲在家里开着暖气,阖家欢喜的说笑打闹、嗑着瓜子看春节节目。
只有阮黎一个人,漫无目的,尤如幽魂一样游荡在寂静的街道上。每次都是这样,只要那个男人来,黎梵玉就会让阮黎回避,叫她去外婆家住。可阮黎怕外婆生疑,所以只能自己晃悠在大街上,偶尔冷到不行了,就去店里凑活一碗热腾腾的面,暖暖身子。可是后来吃面也没用了,暖不起来。所以那些面就换成了便利店里的烟和啤酒。
在那些结霜冻人的夜里,阮黎一直都在等一通,等那通让自己回家的电话。可每一次,她都是在便利店门口,或者麦当劳里坐到天亮的。
在十六岁的年纪,阮黎就已经频繁的见过云市的天空从黑蓝到灰蓝,再到泛白和橘黄的样子了。别人都看日升日落,而阮黎看深夜泛白。
阮黎没有家。在那个应该阖家团圆的春节里,始终都孤身一人,无处可去。
情绪使然,又或者是阮黎那会儿对沈肄听真的不上心。她提着两桶汤,忘了还等在学校的沈肄听,走在空荡的路上,所幸她是潜意识要往学校走去的,朝那个经常翻墙出去的围墙边走去。
阮黎一直垂着头,直到目光触碰到那双洁白而莫名熟悉的球鞋时,她才猝然抬头。
沈肄听就站在那儿,倚靠在墙上,两手插兜,脚上踢着碎石头。察觉有人走近,他才掀眸看着,目光凛然。
阮黎顿在离他之外的三米处,对上他的眼睛。他沉默的站在那儿,高大宽阔,光影斜着打在他的脸上,眉目上。只那么一瞬间,她心中的愧疚溢出,在他的凝视下无所遁形。
“对不起。”阮黎的声音有些急切:“我有点事,忘了你……”
他依旧没吱声,上前两步,提过她手里的两个保温桶,走到学校附近的便利店外坐下。两桶汤搁在桌上,他们对面坐着,广告牌的灯亮,他们就这么裸露的对视着。
阮黎肤色白,白炽灯一朝,几乎像是通透的白玉,浮着光。她眉目平淡,眼角稍稍上扬,凛着几分生人莫近的疏离,唇色殷红,没什么特别,可莫名就是美,那种揣着几分神秘气息的诱人。
“你怎么出来的?”阮黎问:“翻墙吗?”
他摇摇头:“拿了贺知席的卡。”
阮黎突然笑,能想象到贺知席现在还在班里抓狂骂人的样子。
问答在这里停歇了片刻,两人都没再接话,沉默弥漫在空气中。阮黎瞥眼见到摆在一边的两桶汤,伸手推过去一桶。
“我外婆熬的汤。”阮黎说:“谢谢你今天借我校卡,让你等到现在。”
他没推辞,打开桶盖看了一眼,端起来咕噜噜就喝下去了。阮黎看他喝得美,也伸手拧开自己的那桶,都没喝两口,他就已经重新搁下了保温桶,
阮黎胃口小,半桶不到就已经饱了。她拧眉看着剩下的汤,眼睛都快掉进桶里了,实在喝不下,可这是外婆熬的汤,实在不想就这么倒掉。
沈肄听坐在对面擦完嘴,递给阮黎一张纸巾。
阮黎伸手接过,面上的神情依然纠结,沈肄听看得明白,问:“喝不下了?”
阮黎不自觉的瘪嘴,点头,难得显现出小孩子别扭的表情。
沈肄听眉目中露出一点笑意,眼睑稍稍突出,眉目生星辰。他在阮黎的注视下,伸手扯过那桶汤,又咕噜噜的喝下那剩下的半桶,而后擦擦嘴,侧头轻轻打了个嗝,又回头问:“你洗还是我洗。”
阮黎瞠目愣了一瞬,说:“我洗。”
不论阮黎愿不愿意坦白,对沈肄听态度有变化的这件事,是有目共睹的。尤其是在贺知席有意无意的推动下,他们确实熟识了不少。每次出门去看外婆,拿的也都是沈肄听的卡,和上回不一样的是,阮黎不会再因为其他的事情而忘了还等在学校的沈肄听。
那段时间里,贺知席几个人为了要去上网吧,在男寝楼栋那头的围墙摸出了一个摄像头的盲角,贺知席是外宿生,每回都在围墙外等其他人出去。
渐渐的,阮黎也就知道了这个地方。所以每次拿沈肄听的卡出去,就翻这面墙进来,沈肄听总会在这等自己。只有一次,恰逢沈肄听让老师有事给拦下了,阮黎就摔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倦怠,又或是因为那段时间习惯了沈肄听在下面等着,所以今天没见到人,确实是闪了神的。
阮黎整个人跪到地面上,膝盖擦在水泥地上,模糊一片,灰尘糊着血肉,右脚脚踝也扭了一下,顺势坐倒在地就起不来了。
是真的疼啊,阮黎眼中的生理泪水瞬间就给逼了出来。她坐在那儿缓了半天,才摸出电话,翻弄了几回,最后打给了迟逾。
也巧,那会儿迟逾还没回宿舍,留在课室里写题,接到电话的时候贺知席也在旁边。反正阮黎坐在那等,明明只给迟逾打了电话,来的时候是三个人来的。
迟逾、贺知席,还有……还有沈肄听。
迟逾跑着来的,后面两个大步走来的,脚底像踩了风火轮,怕跑起来太引人注目,毕竟翻墙的事也不能人尽皆知。
沈肄听径直走来,蹲在阮黎跟前,伸手握住阮黎的小腿检查,力道不大。末了,他抬眸看阮黎一瞬,眸光凛冽而急切,甚至让阮黎都不禁瑟缩一阵。
“上医院。”他就说了这么一句。
校医室那会儿已经关了,只能去医院。
迟逾也蹲在那儿,接话:“那我去跟班主任请假。”
贺知席扶膝在那儿看了一眼,伸手拉住迟逾正要往回赶的手臂:“还请什么假,等班主任批假了,这伤都快好了。”
迟逾看着他,等他说下一句,贺知席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卡:“阮黎拿我的卡去,沈肄听那张间隔时间也到了,能用。”
沈肄听径直接过,一点儿停顿都没有,他背过身去蹲在阮黎面前,意思是要背阮黎。
阮黎却有点愣神,看着他宽阔的脊背。他又说了一句,语气有些着急:“上来。”
迟逾这才搀扶着阮黎攀上他的背,他稳健的起身,甚至没有一分晃动,站直,而后迈步朝校门口走去。
几人走到校门口,刷了卡,沈肄听背着阮黎走到校门外,贺知席早在走出来的过程里提前叫了车,此时正等在门外。
沈肄听打开车门,把阮黎先送进去,小心翼翼怕碰到她的伤口,在这还不算热的天气里,折腾得一身汗。他甚至腾不开手去擦,就又跟着上了车。
到医院去挂号、看诊、拿药、又背着阮黎下楼、回学校。整个过程里,阮黎似乎都是懵然一片,所有的事情都有沈肄听处理妥当。
阮黎就安稳的靠在他背上,听着他逐渐浓重却依旧稳健的喘息。
终于重新回到校门口,阮黎腿伤成这样,也属实没法子再翻墙进去了。沈肄听空出一只手来,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今天到贺知席家里去住,让爸妈不用等门。
他背着阮黎,满大街上的,只有偶尔经过的一两辆车子,没什么人,显得清廖。沈肄听一步步走向上次他们一起喝汤的便利店,走着走着,他突然问。
“要不要试试和我在一起?”
他的声音很沉,带着一丝喘气声。他问得很平淡,淡到像是问她想不想吃宵夜,在这样一个没什么太大不同,没什么氛围铺垫的夜里,他背着她在路上走着,问要不要在一起。
可阮黎就是莫名觉得,当下的场景要比任何正式时候要来的更戳心。
阮黎沉吟着,耳畔只有车子驶过的声音。
他又说:“我认真的,真的喜欢你。”
沈肄听的话和他的人一样,和他对阮黎的感情一样,直白而袒露,从来没有一丝掩饰和婉转。
一整个晚上鲜少讲话的阮黎侧眸看向他,只能堪堪看到他额头侧面,在这样的天气里,额间渗出汗珠,顺着脸庞留到轮廓分明的下颌。
他明明很辛苦了,但还在坚持背着她。
路边两人的影子在灯下纠缠重叠着,在那个瞬间,阮黎突然松口。
“好,试试。”阮黎声音很轻,正正落在他的右耳耳畔。
阮黎能明显感觉到,她松口说出答应那句话的瞬间,沈肄听宽厚的身子轻轻一颤,几不可查,但就是有。
试试就试试,试试看,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个男人会有真心,又能有几分真心。
那段日子,阮黎在养腿,没去看外婆,怕老人家担心,所以都是沈肄听替自己去的。
阮黎问过他,是怎么和外婆介绍自己的,他说:“阮黎同学。”
“怎么不说是我男朋友?”
“怕外婆不准你谈对象。”
阮黎听了只是笑,但他的解释没有错。沈肄听对阮黎松口答应在一起这件事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兴奋和愉悦,一如从前的沉稳冷静。但在后来的日子里,他确实对阮黎很用心。
说不上来哪里用心,但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会在。他说过的真的喜欢阮黎,都体现在细节里,那些只要稍不留心就会忽略掉的细节,所幸阮黎都记得。
比如。
比如阮黎不常和沈肄听一起去食堂吃饭,通常都是各自和各自的朋友一起,但他甚至可以留意到阮黎一般是什么时候去吃饭,爱吃哪个窗口的哪个菜。
有一次阮黎胃痛,痛得厉害,中午就没去食堂吃饭,直接回了宿舍,躺在床上一句话都不说。迟逾在他们几个人的群里提了一嘴,他在食堂那撂下饭直接就过来了,手里提着药。
那会儿高中,男女界限都分得蛮清,不会在学校明目张胆的恋爱。可是那时候他什么都不管,从校医室拿了药就直接走到女寝宿舍楼下,直溜溜的把药给阮黎。
阮黎也不怕,直接接过胃药,让他去食堂继续吃饭。
他走之前,突然说:“把烟戒了吧。”
沈肄听说这话是想着阮黎胃不好,烟能戒就戒了。
阮黎没说话。戒烟?都抽了快两年了,也不是戒不掉,可能就是觉得没必要,所以当下也没说话。
后来沈肄听回去,不知道回课室还是回食堂。总之阮黎上楼之后,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打开看,是沈肄听发来的信息。
——中午是不是没吃饭?
阮黎盯着屏幕,腹诽一阵。刚刚不是见到了吗,干嘛不问?胃痛当然吃不下饭。
但她只回了一个字。
——对。
很快,手机又一震。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去买。
阮黎抬起头认真想了想,突然想吃学校外面的鸡蛋仔,就回了一句。
——鸡蛋仔,巧克力味的。
他回。
——行。
之后两人就没再发消息了,阮黎回到宿舍吃了药,熄了屏幕又睡了一会儿。起来的时候,是让宿舍里的女生喧嚷吵醒的,都快炸锅了,阮黎才悠悠睁眼。
视线中首先出现的是迟逾急切朝自己走来的表情。阮黎心中一沉,起身看着她。
“你中午是不是让沈肄听去买鸡蛋仔了?”迟逾把阮黎拉起来,问。
阮黎懵然点头:“是。”
迟逾难得爆了句粗口,说:“那家鸡蛋仔,中午有辆面包车失控冲进去了,店面都毁了。”
那家店很小,租的门面只有普通店面的一半,一辆面包车撞进去,相当于是把店铲成豆腐花了。
阮黎手脚冰凉,却又冒着汗,她的手有些抖,拿起手机要打给沈肄听。其实贺知席已经快把他电话打爆了,可无人接听,所以大家才会那么急。
阮黎一边打着,一边下床穿鞋,只随便套了双拖鞋,就朝外面走去。到楼下就见到了贺知席,他风风火火的疾步而来,可能也是真的着急,上来就没控住,骂了一句。
“你他妈好端端的吃什么鸡蛋仔?”
阮黎让他给冲得有点懵,脑子一片混沌,完全不受控。
迟逾见状,一把把阮黎拉到身后,说:“把校卡给阮黎去医院。”
贺知席还在气头上,语气不佳:“我也得去医院啊。”
阮黎回神,下意识的朝男寝那边的围墙走去。大家都知道她想干什么,可明明她的腿伤也才好不久,甚至还不算利索。
贺知席这才低骂一句,伸手拉住阮黎,说:“算了,你要是再摔了,他又得找我算账。”
阮黎鼻尖一涩,又似乎没时间矫情落泪,拿了卡就校门走,一边拿手机叫车。天空不适时的下起雨,阮黎手边没伞,也顾不得。
手机的页面一直停留在等待接应的画面,叫不到车。医院在离学校半小时路程的地方,阮黎想也没想,穿着拖鞋,冒着雨小跑过去,实在狼狈。
等到了医院,阮黎已经喘得不行了,身上沾着湿气,不知道是汗还是雨。她没有停顿,走到前台去问,说送来的人都在急诊,阮黎就又跑到急诊的那一头去。
阮黎脑子依旧不清醒,她是知道的。恍惚中只希望他没事,她不想欠他的,还不起。
在急诊室外面,阮黎的目光搜寻着他的身影,环视一圈,没见着。正想抬腿往更里面走去,突然有一股力道攥住她的手腕,朝后一扯,阮黎就顺势转身撞进那人的怀里。
是沈肄听。阮黎认得他身上的气息,这才浑身松懈下来。这一松,精神劲儿一绷一松,身体软着就想坐下去。沈肄听眼力快,拦腰就扶住了。
他把阮黎往他自己身上带,揽在她腰间的手十分用力,恨不得把人嵌进身体里。
阮黎浑身都湿透了,也洇湿了他的衣服,他把阮黎的脸扣在他的肩甲里,阮黎也就乖戾的埋着。砰砰直跳的心脏逐渐平缓下来。
她抬手,轻轻的回抱他。才感受到,他和自己一样剧烈起伏的胸膛。
原来沈肄听没事,他当时就离那家店五米的距离,没接电话是他帮着救人,没留意。
阮黎想,幸亏他没事。
而后沈肄听拉着阮黎往外走,在门口就见了刚到的贺知席。他只停顿了两秒,和贺知席说没事,就把他抛在原地,伴着他心有余悸的咒骂声拉着阮黎走。
他们没回学校,倒是去了之前那家餐厅背后的巷子。
那会儿是下午四点多,雨停了,天有点闷,太阳隐在云后,欲露又隐的挂在那,气温有点高。
沈肄听找了个位置,把阮黎困在墙面和自己宽阔的身体中间,凑得很近,凛冽的气息围困着阮黎。
他直勾勾的盯着阮黎,黑沉的眸子露着红,直白的、静静的、袒露的看着阮黎。
其实阮黎知道,他也害怕。只差一步,他就会生死未卜,可能现在躺在里面的人就是他。
阮黎和他对视着,也不躲避目光,两人的视线在残蜷的日光下交接,难耐又缠绵。他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突然捧起阮黎的脸,吻下来。
他的吻动作不轻柔,生涩而急切。吻了一会儿,阮黎动作僵硬的看着他逐渐离开的脸,脸颊有几分红,不知道是不是热的。
沈肄听直起身子,脸依旧凑得很近,用几近气音的声音问阮黎,带着一点低沉,他问:“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阮黎抬眸,望向他深沉的眸底,沉默,抑制着胸口的剧动,又垂眸。
他低低的笑出声,阮黎不知道他的笑里包含着什么,但他就是很愉悦,发自内心的那种。
沈肄听看着阮黎垂下的眸子,静了一会儿,又吻下来,只吻了一会儿,又离开。他漆黑的眸子盯着阮黎的唇,那里有些红肿,他用指尖轻轻擦过,引诱着阮黎,她则逆来顺受着。
阮黎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所以等他再吻下来的时候,就张开了嘴,生涩的、轻轻的回应着。
他把阮黎堵在那里,吻了六七分钟,才真的分开。阮黎的唇火辣辣的疼,她盯着沈肄听,他似乎很满足,就问了一句:“你亲过几个女的?”
他低头笑了,问阮黎要烟。她依旧盯着他,从兜里拿出一根烟,递给他,像第一次在这里那样。他伸手接过,真的呷在嘴里,点燃。
他或许真的是第一回抽,但又不像,起码他没呛着。
阮黎看着他半眯的眼睛,莫名又问了一遍:“到底几个。”
沈肄听这才回眸看向阮黎,两人脸间有烟笼罩的,莫名的暧昧。他沉声回答:“就你一个,没别的。”
那会儿逐渐露出的夕阳照在两人身上,斜斜的,影子在地上相融。
很奇怪的,阮黎突然就觉得,意识到了,自己心里围起的那道墙,有松动的迹象。
当晚阮黎就去了黎梵玉的小别墅,那天没拿沈肄听的卡,翻墙出去的。因为她知道今晚应该不会回学校了,让他不用等。
到小别墅的时候,车库是空的,那个男人没在。阮黎进了屋,黎梵玉正在厨房里倒腾水果,她也进去帮忙,心里揣着事,干活也不太利索。
阮黎要说出口的话在心中起了千百遍的草稿,最后化成一句话。
“你能不能别这样了。”
黎梵玉心思都在水果上,没看出阮黎有心事,下意识的反问:“哪样儿?”
阮黎停下手里的动作,侧身看向黎梵玉,说:“和那个男人分开。”
黎梵玉似乎这才正色起来,拧眉问为什么。
阮黎和她对视着,突然语噎。为什么。其实最简单的答案是:你本来就不应该这样,你这是在破坏别人的家庭。
但是阮黎细想想,今天、此时此刻突然和黎梵玉提起这个请求时,原因好像不是因为这个。
阮黎什么都没说,没说我因为你而放弃了可以保送的机会,也没说我一直瞒着外婆瞒得很辛苦,更没说是不是因为沈肄听。
只是这个思考期间,黎梵玉就给出了答案。
“不可能的。”
“为什么?”阮黎问:“当小三很光荣吗?还是我们现在吃不起饭了?当初离婚的时候你让我爸净身出户你明明还有房子。”
黎梵玉突然把那一碟摆得精致的水果一扫摔在地上,哐当一声摔得稀碎。她突然歇斯底里起来,说:“房子没用,钱也没用。我就是想有一个人嘘寒问暖,即便是装的!我要知道我还有为人所爱的价值。”
“我不在意了!我为你爸付出了一切,最后也只是这样!”
你看,这是多么扭曲的思想,因为黎梵玉扭曲,阮黎也跟着扭曲,在这场稀巴烂的婚姻情感中。
他们都对这个世界的感情观有着不正的认知,就像是钻进了梵高的画里,明明有条理,却又有些扭曲。
阮黎看着地上的稀碎的水果,叹了口气,再也没开口劝。她在小别墅留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早餐也没吃就出门回了学校。
日子就这么得过且过的过去的,也不差。阮黎这么想,像黎梵玉说的那样,不管是不是喜欢,有个人嘘寒问暖,蛮好的,不亏。
日子也确实就是这么一天天过去的,临近高考那会儿,沈肄听走提前批,让一家南方的医学院录取。他要代表高三学生在表彰大会上发言,提前一天告诉了阮黎。
“明天表彰大会,你来。”那会儿他刚打完球,坐在场边休息,喝着阮黎给他买的水。
“嗯。”阮黎算是答应,看着他大汗淋漓,伸手摸了摸口袋,没纸巾。
他也没在意,俯身侧脸吻了吻阮黎眼睛,说再去打十分钟。阮黎就坐在那儿看。
阮黎是答应了,也是去了,但是迟到了。因为外婆的高血压又犯了,反反复复的,一直头晕。她就去照看外婆了,等外婆吃了药,稳定下来了,才赶回学校的。
走到报告厅门前的时候,见到了谢与歆。她似乎是特意在这等着的。
谢与歆走到阮黎跟前,报告厅的门半开着,能远远看见里面正在讲话发言的沈肄听,头顶有聚光灯落下,他就像是整个世界的中心,氤着光芒,自信又大方,闪烁着熠熠的未来。
谢与歆朝那努努嘴,说。
“看见了吗?这就是沈肄听,你扪心自问吧,自己是不是配得上他。他走提前批,拿了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站在这作为学生代表发言。你呢?你妈的那些事,就不用我多说吧。我爸是贱,但他没踩踏你的家庭,但你妈,闯进了我的家庭,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狗屎一样。
“所以但凡你今天不是黎梵玉的女儿,是其他任何一个人,就算是全校倒数第一名,我今天也不至于说这段话。”
谢与歆就是这样,心思缜密,她从来不干什么阴险的事,但她擅长观察,擅长攻心。她只是站在那儿,静静的说出事实,就可以正中靶心。
身份是阮黎在谢与歆面前无法摆脱的污点。
她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感到自卑,但会因为这件事而感到羞耻,永远没法站直了理直气壮的讲话。
阮黎定在那儿没说话,就只盯着里面的沈肄听。后来谢幕,谢与歆才重新进去,不知道站了多久,表彰会才结束,里面的人蜂拥而出,一群又一群,阮黎就站在一边的角落等着。
沈肄听和谢与歆还有主任校长走在最后,有说有笑的十分融洽,阮黎就站在边边看着。又走了两步,沈肄听头一侧,看见阮黎了,就和校长主任们打招呼,而后只身走过来。
他站在阮黎面前,阮黎明显能看到那几个主任校长瞟了自己一瞬,随后摇摇头。摇头是什么意思呢?遗憾、惋惜、替沈肄听感到不值。但终归他已经考上了,谈不谈恋爱,耽误不了他,而他们也不在意一个成绩平平的艺术生,所以也就不必管。
似乎所有人都在提醒阮黎,你们反正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阮黎什么也没说,他似乎感知到了阮黎的情绪受到影响,就伸手牵过她的,十指扣着握在手里,融合着她的手温。
“怎么迟到了?”他一边走,一边问。
“外婆头晕。”阮黎也老实回答。
他点头没说话,但阮黎知道,后面的那段时间了,阮黎为高考而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都是沈肄听出去照看外婆的,所以外婆才那么喜欢他。
那些日子就是那么悄然过去的,阮黎和沈肄听,不冷也不淡,如同那些热情退却后细水长流的情感。他也没对阮黎办过什么过火的事,顶多是会把她锁在怀里亲吻。阮黎不排斥,也不会拒绝。
后来接近高考,贺知席那几个经常挨聚在一起组局的人也没再叫上阮黎,只让她专心准备文化科的考试。阮黎的艺考不错,现在就只需要认真准备文化科。
沈肄听偶尔也会来辅导阮黎,虽然成绩依旧不上不下,但上一个普通的本科,应该问题不大。阮黎那段时间蛮开心的,就觉得,生活有了盼头。
五月份那会儿学校组织高三学生拍毕业照。那天大家似乎都很兴奋,班里平时埋头学习的女生也都化了淡妆、涂了口红、编了辫子。男生抹了发胶、喷了香水、甚至有些上了粉底。
阮黎也给迟逾化了个妆,但自己没怎么弄,嫌麻烦,就画了眉和一点淡淡的口红。那天下午大家顶着烈日,穿着统一的校服,拍完整个高三的合照,又轮着拍各个班的。直到夕阳下落,那些老师才都陆续回办公室了,下午的课也没继续,默契的留时间给他们自己拍照纪念。
那些聚在一起的各班同学逐渐走开,沈肄听也从二班那头走来,校服在他身上依旧穿的端正,又凛着一些矜贵。他插着兜,信步朝阮黎走过来。
那会儿夕阳挂在天边,橙红的一片,晚风袭来,吹拂着阮黎额间的碎发。她眯着眼,看着沈肄听逆风走来,大步流星,身姿挺括。他的脸隐在背光的阴影里,只有下颌的轮廓依旧清晰。
他的步子停在阮黎跟前,阮黎这才稍稍仰头,看着他深邃漆黑的眉目,他的瞳仁里有自己模样的倒影,清晰而深刻。沈肄听和她对视着,嘴边含着笑,伸起手来把阮黎额间的碎发拂到耳后。
阮黎就突然的,踮起脚尖吻了他一下,不受控制,也不经思考。
沈肄听就更高兴了,恨不得当下就把阮黎拉到那些隐秘的角落里,搂在怀里亲到窒息。
但很多人在,所以也没这么干。
贺知席和其他几个人见阮黎和沈肄听在这边,也走过来。他是个机灵的,知道要拍毕业照,带了一台拍立得。他端着相机朝这头走来,几个人又聚在一起,找邻班的同学帮平时一起玩儿的那十来个人拍了一张。贺知席随后拿在手里看,等相纸成型的过程,他突然抬头看向沈肄听,说了一句。
“给你俩拍一张吧。”
阮黎抬眸看去,他身后还跟着个女孩,是低一届的师妹。她认得,风评不太行,身边莺莺燕燕跟过几个男生,阮黎都听说过。
那个女孩上来就叫了阮黎一声:“师姐。”
阮黎低声应下,目光却流转在贺知席的脸上。他笑了笑,说:“拍一张拍一张。”
阮黎侧脸看了沈肄听一瞬,他没拒绝,她也随便。两人就站在那儿,沈肄听比阮黎高出大半个头,古铜色的肌肤,头发剪短了一些,肩膀很宽。阮黎站在他身边,身姿高挑,肤色白皙透亮,眉目清秀,唇色殷红。
两人目光都淡淡的,站得也不近,基本上没什么肢体接触。就像是那些不太熟的同学一起拍照,贺知席在镜框里看着,摁下快门的一瞬还笑了好一会儿。
阮黎淡淡的瞪了他一瞬,随后那个师妹就走过来,说:“师姐,我们能合影一张吗?”
“……”阮黎没吱声,那个师妹就当是答应了,站在阮黎身边,对着镜头比耶。
阮黎面上没什么表情,平静的应付了两张。那个师妹拿出来两张相纸,说要给阮黎一张,阮黎说:“不用了,你留着吧。”
真的太热,阮黎的长发黏腻在脖子上,她下意识的朝左后一甩头,想把头发甩开,就瞥眸见了迟逾站在不远处,叫了一声:“迟逾。过来拍一张。”
迟逾闻声而来,面上带着热气熏得潮红,衬上齐肩的短发,看着十分乖巧。阮黎朝那个手里还拿着拍立得的师妹说:“麻烦帮我们拍一张,谢谢你。”
小师妹一顿,但没拒绝。阮黎拉着迟逾站位置,扭头看迟逾准备好了没有,一看就看见她的目光游移在贺知席身上。
阮黎顺势看过去,问:“你们拍不拍?”
问的是贺知席和沈肄听。
他俩相互看了眼,默契的抬腿朝这头走来。那会儿间隔期,阮黎没注意到是谁给沈肄听递了杯柠檬茶,看见就直觉得口渴。
沈肄听走到阮黎身侧靠后的位置,正侧头和旁边的贺知席说着话,手里端着的柠檬茶,插着吸管。阮黎就着他的手,垂头俯身,啜了一口满满当当,凉人心脾。
她吞咽下去,整个人凉爽不少,满意的笑笑。抬起头来,沈肄听就正凉飕飕的盯着自己,眸色灰沉如同点墨,这是他嗔怪的神色,阮黎看得懂。
“你经期。”沈肄听拧眉说。
阮黎看他一瞬,有些不自知的委屈神色。知道有错,没反驳,就往迟逾那头靠了靠。四个人站在那儿,小师妹单眯着一只眼,对准景框,数着三二一。
“三……二……”
一……
一的那个瞬间,沈肄听突然朝前伸手握住阮黎的下巴,稍稍用力,往他那处回。阮黎就那么侧着脸和他对视着,咔嚓一声定格住。
结果那张照片出来就是,沈肄听握着阮黎的下巴,俯身沉眸盯着她,而阮黎半侧着脸和他对视。迟逾那块儿就正常,迟逾在前面笑着,贺知席在她身后,离得有点远,但也在笑。
阮黎把那张相纸拿在手里看了看,拿出手机来拍了一张,然后把相纸递给迟逾。迟逾想要的,阮黎知道。她笑了笑,把相纸收在口袋里,还伸手摸了摸。
拍完照片,主任和校长又不知道在哪个角落,把沈肄听和迟逾给叫了过去,这头顿时只剩下了阮黎和贺知席还有那个小师妹三个人。
但是小师妹算有眼力见,见俩人站一起,没过来,只站在远处看手里的相纸。
贺知席看着沈肄听走远的背影,脑子里回想起他给阮黎和沈肄听拍的那张合照,突然说:“你要是真对他没意思,就趁早断了吧,也要毕业了。”
阮黎愣了几秒,侧脸看向贺知席,他依旧看着那个方向。
“是。我俩都不是什么好人,我俩才活该在一起。”
他没反驳,阮黎也没再说话。可是贺知席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看着没有任何纪念意义的那张阮黎和沈肄听的合照,在那之后,一直都是阮黎的手机壁纸,到许多年以后都依旧是,手机换了几轮了,只有壁纸没换过。
阮黎有时候会觉得,如果两个人就这么平淡的走下去,不要轰轰烈烈,也不要刻骨铭心,可能也蛮不错的。所以在发生那件事之前的日子里,曾经有过几个瞬间,阮黎觉得,生活过得好像也没那么差。
第一个瞬间。
那天阮黎在画室里画画,沈肄听体育课,他完成了前面的测试任务,提前溜到了画室里,那会儿是下午接近五点,晚霞自画室的外窗照进来,在地上落下一层平行金黄。沈肄听在外面进来,不声不息,不打扰阮黎,就那样坐在她身边,也不看手机,就托腮认真看她画。
最后一笔落下,那是阮黎描摹的一幅画,原型是一张景色的图片。江南水乡,幽静泛绿的湖面盈起一些涟漪,两旁林立的灰白房子倒映在水面,湖上有一小舟,老爷爷在舟上滑动船桨,夕阳缀在湖面的尽头,橙红了一角。
阮黎搁下笔,侧脸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沈肄听,歪头问:“画的怎么样?”
沈肄听配合的看一瞬,说:“不懂评价。”
他倒是老实,阮黎轻笑。沈肄听就这么盯着阮黎露在黄昏下的半张脸,眉目秀丽附带着一点张扬,睫毛纤长,白皙的肌理在光的照耀下似乎盈着金光。
沈肄听突然俯身吻了阮黎一下。那会儿阮黎画了画,围裙还穿在身上,浑身脏兮兮的,他也不管,吻了一下就有第二下。阮黎也会回应,就是双手一直垂在自己膝上,没有碰他,怕颜料弄他身上。
他上头,什么也不理,阮黎不伸手回抱他,他就自己上来找,两只手和阮黎的十指扣着,颜料也抹在了他的手上,乱七八糟的。而后扣着阮黎的双手往她身后背,顺势环住她的腰,这样的姿势让阮黎身子朝后稍稍扬起,他就更起劲的吻、掠夺。
末了,他松开阮黎,又吻了一下额头,两人额头靠在一起,他的一只手松开阮黎的,抚在她的后脑勺上,互相平息着。从门口的位置看去,两人相抵的额头,正正挡住了西下的太阳,金光在他们倚靠的周身描出一道金丝,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在那个瞬间,如果相机可以拍下来,那么阮黎画得那副江南水乡,也就不值一提了。
第二个瞬间。
高三的篮球比赛。
阮黎去到的时候,半场刚结束,沈肄听和球员回到休息室,阮黎等在通道里,那里没人。她靠在墙边,拎着水,见了他就把水递给他。
下半场开始的时候,阮黎本来要去看的,沈肄听倒先不愿意了,说:“外面晒,你在里面找地方等我,打完陪你去吃饭。”
阮黎看了他一瞬,点头答应。外面确实热,这场篮球赛,是让他们在高考前解压的一种方式。这是高中在云中的最后一场篮球赛,其实对于校队的他们来说,这场比赛输赢不重要,但意义重大。
但沈肄听说,球赛不重要,外面晒,不想让阮黎顶着烈日等。
阮黎算准了时间,球赛的最后十五分钟,阮黎拎着常温的一瓶水,从通道里走出去。篮球场的观众席里人满为患,男男女女喧嚷声一片,听不清谁在为谁打起,起伏声一片接着一片。
阮黎就安静的等在篮球场门口的铁栏栅外,没进去。她倚靠在那儿,一手水,一手毛巾,等着球赛结束。等了约莫二十分钟,球场内传出一阵剧烈轰烈的掌声,一浪掩过一浪的叫喊声。阮黎知道,球赛结束了,他们的高三,也将要画上句号。
围在那儿的人群逐渐疏了一些,依稀能通过人和人之间的缝隙往里看,阮黎长得高,稍稍踮起脚尖,能看见里面的情景。
沈肄听站在球队中心,把手聚在中间,三二一过后,那些聚在一起的、大汗淋漓的手臂一齐用力往上抬,年轻气盛、意气风发。
他满脸满身的汗,和球员说了几句话之后,越过众人的头顶看见站在外面的阮黎。他和其他人打了招呼,就信步往外走,从人群里开出一条路,走向阮黎。
他身量高,长得帅气,又有运动后男性魅力的加持。他从那堆人群中走过,引来了不少目光,他也没看他们,就挤出来,走到阮黎身边,自然的接过她手里的水和毛巾,把毛巾挂在脖子上,拧开水仰头喝。
动作行云流水,不知道为什么能引来那边女生一阵议论,说现在才发现沈肄听这么帅。阮黎也侧头看向他因喝水而上下滚动的喉结,绷张的血管因为剧烈运动而裸露,古铜色的肌肤上都是汗,像是在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帅吗?好像还行。
身后依旧是一阵议论声,有说他帅的,也有说他们两人在一起的这件事的。他们压根不在意,甚至都可能没有留意听过几句。
沈肄听光顾着问:“想吃什么?”
阮黎:“食堂自选。”
……
第三个瞬间。
阮黎有一个习惯,总喜欢在大冬天的吃雪糕。那会儿高中的小卖铺里有得买,是机器里打出来的那种,店里的阿姨很大方,每次打得雪糕都满满的,吃慢一点都会流到手上的那种。
但是阮黎还有一个怪癖,就是不喜欢吃雪糕的芯,只喜欢吃外面的雪糕壳,脆脆的那层。把雪糕芯扔了又怪可惜的,只买雪糕壳的话,一点附着在上面的甜味都没有,又不好吃。
那会儿冬天多冷啊,她非要吃。沈肄听怎么劝都不听,所以每次俩人走在一起,阮黎买的雪糕,最冰冻的那层雪糕芯,都会吃进沈肄听的嘴里。
阮黎接过那个剩下的雪糕壳时,还非得问:“好吃吗?”
沈肄听瞟她一瞬,冷不丁说:“冷得我牙疼。”
然后阮黎就会忍不住发笑,垂着头,笑弯腰。
……
在那些真心觉得自己生活似乎也没那么差的瞬间,阮黎也是短暂轻松过的。她也逐渐开始对未来抱有希望,这个未来里,隐隐开始掺杂一些有关于沈肄听的分子。
阮黎以为自己可以顺利考上大学,逃离家里的那些糟烂事。但不会想到,还是毁在了那个男人的妻子身上,或者说,是毁在黎梵玉身上,毁在黎梵玉的执迷不悟上。
黎梵玉和那个男人的事最后还是让他的妻子知道了。不是谢与歆说的,毕竟要说早说了,不会等到现在,况且她还能趾高气昂的站在自己面前指责自己,就不像是会知道她妈把事情捅到阮黎外婆那里去的样子。
谢太太知道丈夫出轨,气头之下,把事情捅到外婆那里去,阮黎苦苦费心瞒了两年的事情,穿帮了。外婆血压一下顶到头,当场昏过去送医院了。
阮黎接到电话的时候,刚好是下午下课,晚自习前。沈肄听陪着一起去的,谢与歆也去了,到医院的时候,黎梵玉已经在医院了,谢太太也在。
两个女人的头发像是一个鸡窝,地上还有残断的头发,分不清是谁的,手臂上留下直接的划痕,狼狈不堪,丝毫配不上她们身上昂贵的奢侈品。那个男人不在,估计是躲走了。
阮黎站在原地,双腿僵直,抬头目呲欲裂的看着她们,让他们滚。明明浑身颤抖着,却又出奇的冷静。她抬头看着急诊室里的灯,又说了一遍:“滚,你们都滚出去。”
沈肄听站在阮黎身后,一直攥着她颤抖的手心,用力攥住,试图安慰着。她们都走了,只剩了沈肄听和阮黎,他们坐在椅子上,阮黎浑身瘫软。他就这么陪着阮黎,一贯的无声无息。
等到那盏灯熄灭,医生从里面出来,说:“老人家还在昏迷,能不能醒过来,要看后面。”
阮黎站在那,背已经直不起来了。她好像不能接受外婆就这么一直睡下去,可又没有办法,以她那时候的能力,她真的无能为力,无奈失力到溃败,但却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在外婆昏迷的那段日子里,阮黎还是要照常的上下学,下课之后想办法出去看外婆,偶尔出不了校门,就是沈肄听去。后来黎梵玉的勾当不知怎么的就传遍了整个学校,大家的议论时而会传进阮黎耳里,但也管不了。
沈肄听和阮黎的事情,原本大家也都知道了,但谁也没真正摆到明面上说过。黎梵玉的事情一出,学校里的人抓着这件事嚼起舌根。
说什么的都有,说阮黎配不上沈肄听的有,说俩人只是玩玩的也有,背地里关于阮黎那些传闻也开始传得漫天飞。
所以当沈肄听的母亲方善聍找到自己的时候,阮黎并不意外。那是阮黎拿着沈肄听的校卡出门的时候,方善聍拎着包,挂在臂弯上,就等在那里。
阮黎在沈肄听的手机上见过他们的全家福。所以认得出方善聍,两人面对着,坐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里。
方善聍长得眉目秀丽,岁月也掩不住的气韵风姿,端庄优雅,和黎梵玉确实不一样,方善聍的气质全都在细节里,不易察觉的让人拘谨起来。
“听说你是阿听的女朋友?”方善聍开门见山,身子靠后倚着椅背,双手垂落在膝上,说:“可以这么说吗?”
阮黎思考了一会儿,说:“是。”
方善聍没有生气,甚至连面色都没有变。她只是轻轻一笑,说:“在你们这个年纪,情窦初开相互喜欢,都是正常的事,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但阿听的父亲,也不是我当年喜欢过的那个人。你能懂我意思吗?”
方善聍端起咖啡,啜了一口继续说。
“我对你个人,还有你家里的事情,不发表任何意见。今天只谈你们两个之间。她说:“你们现在还年轻,说的山盟海誓,不作数的。”
方善聍垂眸一瞬,而后问:“讲实话,你们现在的年纪,这个节点在一起,到底是因为真心喜欢,还是某种因素驱使?”
“我说的意思是,是那种你今天就能坚定的告诉我,你能看见你们的未来,有走下去的决心。”
“阿听的未来,我看得见。你的呢?”
“这个年纪的恋爱,总归是要付出代价的。”她说:“这个代价不论谁来承受,你们都得担着。过去了就好了,你是,沈肄听也是。”
末了,她把包盘到自己腿上,是准备要起身的动作。
“未来会怎么样我不清楚,但至少现在,我不同意你们继续交往,同样的话晚上回去我会和沈肄听重新讲一遍,但他犟,很抱歉我只能先找你。”
后来方善聍还循循善诱的说了一段,由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重话。甚至临出门的时候,还抚了抚阮黎的肩膀。她很精明,只见一面,短短半小时,就能拿捏住阮黎。
拿捏阮黎的什么呢?心软、相对超常的心智。
其实方善聍说得对。阮黎其实从来没想过以后要怎么和他在一起,高考之后又会走向什么方向,或是不是没想过,可能只是因为即便想了,也无法操控事情的发展和走向。所有的事情,阮黎或许都能想到,就只是,无法控制而已。
就比如,她能在现在的情况下专心学习,和他一样,考到一个重本吗?不行。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的家庭状况对等吗?不对等。真的想过和他会有以后,会结婚生子吗?似乎也没有。
下过决心这辈子就是沈肄听了吗?
阮黎仅仅只是觉得,只要沈肄听在,自己就会很安心。
方善聍在临起身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似乎是怕阮黎会不听她的话,下得最后通牒。
“而且据我所知。阿听当初会和你在一起,好像只是因为和朋友的一个打赌。”
阮黎其实不生气,甚至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分手理由。不真挚的开始,他有,自己也有,所以谁也没有对不起谁。或许换句话说,阮黎根本不相信他会因为一个赌约来找自己,他没那么幼稚。只是当下,阮黎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所以阮黎听从了方善聍的意见,试图为沈肄听着想一回。
那天她没去看外婆,在校门外新买了一包烟,回到学校上了天台。阮黎自己在那里,先抽了一支烟,看着逐渐昏暗的天。
当时的天色是蓝色的,带着一点回,学校周围的山上长着树,错落有致,在蓝色背景的衬托下成了黑色,像是天空的一幅剪影。云很奇怪,依然留着一些描述不出的裸色,风吹着,云走的很快。
阮黎抽完那支烟,给他发了条信息。
——上楼顶。
他如约而至。上来的第一句话,说:“你没空去看外婆吗?我去吧。”
阮黎呷着烟的指尖一抖,淡淡回了句:“今天不用你去,我晚点去。”
说完阮黎给他递了一支烟,让他陪自己抽一支。他明显的感觉到了阮黎情绪不高,所以没拒绝,伸手接过,连同打火机,点燃,也呷在指尖。
两个人就这么在逐渐黑沉的暮色下,安静的抽着烟。天色真正黑下去的时候,星星已经出来了,靠在月亮旁边,似有一阵薄薄的雾气,朦胧着。
阮黎的烟到了尽头,她回头看向沈肄听,他那支还剩一半,他不太会抽,抽得慢。
沈肄听没看她,就看着远处的景。阮黎突然伸手把他的烟拿下来,掐在手里摁熄了。她笑了笑,说:“沈肄听,咱俩分手吧。”
他身子剧烈一颤,似乎浑身都抽搐了一下,而后回过神,扭头看向阮黎。静了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声音问:“为什么?”
阮黎:“不为什么,就是有点腻了。外婆现在这个样子,我没心思浪费在你身上,你也一样,别耗在我身上了。迟早都要分开的,反正我们也不会有以后。”
说完这些话,阮黎看了他一瞬,说了分手之后的第一眼。他的眸角有些泛红,死死的盯着自己,阮黎受不住,转身抬腿就想走。
他伸手攥住阮黎的,试图以往那样的十指相扣。阮黎提前感知到了,或许是默契,或许是习惯。在他伸手的那个瞬间,阮黎就用力并拢自己的手指,他没办法,只能改成拉住她的手。
“怎么没以后?”他开口,风就灌进他嗓子里,沙哑得很。
“……”阮黎看着他。
“我不怕耗在你身上。你不用管我,专心干自己的事。”他声音很沉,几乎要淹没在风中。
阮黎眼睫颤动着,心中有一阵绵密钻心的疼痛。但她下意识的粉饰太平,把这种痛意解释为对他的愧疚。她定了一会儿才转身,讲出了方善聍给出的那个理由。
“好。”阮黎翕动嘴唇:“那我问你,你会找上我,是不是因为和你那帮朋友打的赌。”
阮黎盯着他猩红的眸子,鼻尖涌上涩意,但克制住了。
“……”他没回答。
“我们都一样,没认真过,两清了。”
沈肄听依旧不肯松手:“我没不认真。”
他只说了这一句,攥着阮黎的手就要往下走,声音有些气,又有些急:“我现在就带你回家见爸妈。我他妈这辈子除了你谁都不要,谁来都不管用。”
阮黎头一回见他这个样子,突然觉得害怕,怕自己和他都会出不来。害怕之余,听到他的那句话,真的几近防守崩溃。
她使了蛮力,才挣开他的手,手腕处已经有明显的红印。
阮黎垂下头,掩盖住泛红的眼睛,还有酸涩的喉头,尽可能不哽咽的出声:“对,你是,就当我不是。”
终于,他似乎真的在这句话中受到打击,眸中的光一点点隐下去。阮黎看了他一瞬,抬腿走,这回他没再拦着,临出门前,又停下脚步,回头。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着,垂着头,再也没了平时的意气风发,甚至肩膀也没那么宽阔了。
阮黎打住目光,说:“沈肄听,把烟戒了吧,不适合你。”
其实沈肄听不太会抽烟,根本不存在什么烟瘾,但是阮黎就是这么说了。她知道沈肄听听得懂。
从那天之后、从那个瞬间开始,沈肄听似乎就真的在阮黎的生活中销声匿迹。阮黎再也没见过他,食堂里,走廊上、操场上,都没有。甚至没有在别人的嘴里听到过他的名字,贺知席没有、迟逾也没有。那个圈子里的群,他没退,但一句话也没再说,饭局也没再去过。
阮黎安静的过着日子,甚至几乎每天都住在医院里,不能陪床,就坐在走廊外面的椅子上阖眼睡一晚。有过一次,阮黎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一张毯子,没见过的,也不是医院的。
她下意识的拿起来凑在鼻尖闻了闻。有烟味,不知道是谁的,是自己的,又抑或是沈肄听的。
阮黎在临近高考的最后一个月里,过着那种不知道算什么的日子,几乎算是放弃了高考,只希望外婆可以早点醒来。可没有,外婆在一个和煦的午后,安静的睡过去。
阮黎站在门外静静的看着,流不出一滴泪。而后无助的瘫软在椅子上,身体麻木,动不了。黎梵玉在半小时后赶来,哭得凄惨,可哭不进阮黎心里。她把能流出来的眼泪往里咽,两只手不受控制的颤抖,头脑混沌。
她想不到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又为什么而坚持。那时候阮黎觉得自己身边需要一个人,可是她扭头看,身边谁都没有。
明明是自己亲手赶走的,可是阮黎却莫名的、可笑的对他产生了一种怨意。
外婆下葬的那天,下着雨,风阵阵的,很凉。他们在祭拜后离开,只有阮黎自己还站在那儿,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是沈肄听之前给的。
阮黎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很安静,也没说话。一阵风吹过,转角处走出来一抹身影,她没仔细看,但隐约知道是他。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袖衫,撑着一把和她一样的伞。
沈肄听走过来,想牵阮黎的手,阮黎避开。抬眸看向他,他眼中有和自己一样的红色。
阮黎侧开脸,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
在与他目光相触的瞬间,阮黎意识到了,意识到了自己好像在有意或者无意之中毁了一个原本应该一生顺遂的人,如果不是自己,他应该过得很惬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如果阮黎执迷不悟下去,他会变成什么样,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自己能不能有正常的感情观和他走下去,会不会因为扭曲的思想而变得多疑,永远不把十足的真心同样的交付给他。
阮黎问自己,可无果。
所以最后她没说一句话,只是侧身从他身边走开,擦身而过。没心没肺的,这样的阮黎,沈肄听应该要彻底往后退的。
事情一但发酵,就没法轻易收场。最后那个男人还是和他妻子离婚了,黎梵玉其实也只是一个幌子,无论有没有黎梵玉,还是别的小三小四,他们都会离婚。毕竟这样的男人,能有几分真心。
可是她的怒气就是这样撒到了阮黎的头上,似乎这样才能解她的一点气。
那天阮黎面对着整个学校异样的目光,让谢太太给拉到了湖边,那是整个学校的中心,最多人的地方。她指着阮黎的鼻尖,大骂阮黎是贱人,动手扇了一巴掌,谢与歆在一边拦也拦不住。
事情闹大了,整个学校的人宁可不上课,也要围在周边看笑话。一双双眼睛,鄙夷、不可置信、嘲笑、谩骂,像是一支支射向阮黎的冷箭。
学校主任和领导、贺知席和迟逾他们几个赶来的时候,阮黎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瞬,没有沈肄听。谢太太依旧不依不饶的拽着阮黎的手不肯松人,口沫飞喷的朝着阮黎骂出最难听的话。
阮黎不再反抗,垂下和她对峙的手臂,看着她眼底歇斯底里的疯狂,没有尽头。她任由谢太太拉扯打骂,似乎也随便了,在她付诸在自己身上的力道,自己又不多不少的加了一些。
而后在要上来劝架的人赶到面前之前,‘砰’的一声,阮黎就翻过将近于无的栏杆,坠进湖中。
随着耳畔响起沉闷的水花声,就是充斥在满校园里的唏嘘声。而后万物归于平静。
明明是五月份的湖水,却冰凉无比,阵阵刺骨的湖水将阮黎包围席卷,让人窒息,就像是她的生活。阮黎缓缓闭上眼,失去知觉。
再醒来时,阮黎躺在床上,身边坐着的,只有黎梵玉。阮黎喉咙沙哑着,说不出一句话,眼皮很沉,抬眼都费力,就行了那么两分钟,就又沉沉的睡过去。
她实在是耗尽了全部的神思,一睡,就直到第三天,阮黎才真正醒来。在那沉睡的三天里,过往的画面如同走马灯,在脑海里重映了一遍,醒来时,枕头洇湿。
睡梦里都觉得难受,就像攥住了她的心脏。和沈肄听分手的画面,一幕幕的在脑海的闪过,犹如刀刃。
她缓了整一天,而后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她说:“手机。”
阮黎也不是没有想过回头的,在那三天里,阮黎打过一通又一通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最后的一通,她执拗的等到通话的最后一秒,直到毫无感情的女声出现,才挂断电话,转而发出一条信息。
她给沈肄听发了一条信息。
——沈肄听,你还愿不愿意见我一面。
可那条信息同样了无音讯,他也没出现。
阮黎坐在床上,拒绝黎梵玉近身陪着。就自己坐在那里,看着窗户外的日升日落,整宿整宿的睡不着,下巴迅速的尖瘦下去,面上的肌肤白得夸张。
出院的前一天,阮黎等到凌晨十二点的最后一分钟,她摁熄屏幕,关机,把手机里的卡拿出来,掰断,扔进了垃圾桶里。
翌日,见到黎梵玉的第一句话:“我要去奶奶家。”
黎梵玉哭着点头答应,说已经和那个男人分开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会好好生活过日子。
阮黎面目平静,没有反应。伤害已经造成了,无论她怎么努力,撕裂的伤口都填不满,也缝不上。
对于感情,阮黎觉得,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当时她就是这么想的。
那天之后,阮黎就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到北方奶奶家去。
上火车前,阮黎说:“电话号码我换了,不要把我的行踪告诉任何人。”
黎梵玉自知亏欠,所以答应替阮黎守住。
再后来,他们就彻底断了联络。阮黎在北方复读了一年,大学四年也在北方的一所重点艺术学院。依稀记得,沈肄听报考的那所医学院,在南方。
阮黎和沈肄听没有过一通电话,没有过一条短信,也没有再见过一次。就这样彻底消失在对方的生活中。悄无声息的,就像是他们那段感情的开始。
在离开云市的那五年里,刚开始的那年复读,她没用智能手机,只拿了奶奶的老人机,偶尔给奶奶打打电话,除此之外,再也没给别人打过。
就只是这样日复一日的沉迷在学习中,那里是个全封闭的学校,没有烟,也没有酒。
后来上了艺术学院,阮黎突然发现自己的复读的那一年,也没有戒掉抽烟的习惯。所以在相对自由的大学四年里,在那些平淡乏味的生活里,阮黎似乎在等,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她依旧时常睡不着觉,偶尔夜半惊醒,淌着满脸的泪水,梦里有方善聍朝着自己说的的那些话,有学校里议论自己和沈肄听的话,有谢太太指着自己鼻尖骂自己的样子,也有外婆慈祥的样子,还有……还有沈肄听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些琐碎的片段。
每当这种时候,阮黎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睡着。就从抽屉里摸出烟,还有小冰箱里的啤酒,上宿舍的楼顶,吹风,一根接着一根的抽,一罐接着一罐的喝,最后再把烟蒂扔进空罐子里,扔进垃圾桶。
而后醉熏熏的回到宿舍,睡着、起来、洗脸洗澡、又开始一天的生活。
阮黎其实是最清楚的,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遇到沈肄听这样的人。这辈子都不会了。
在这五年里,大四。大四的那年,其实阮黎是接到过一通电话的。不认识的号码,打过来,凑在耳边不说话,阮黎问了很多遍,对面都没声音。
后来阮黎就没再问了,也没挂电话。就听着。
听着对面轻小的气息声,弥漫在耳畔。
那个通话持续了半分钟,挂断之后。阮黎在楼顶上,突然就觉得揪心的窒息,她捂着、揪着胸口,最压抑着哭出声,因为压抑而剧烈抽泣,哭到坐倒在地上,喉咙沙哑,身上哪儿哪儿都疼,蚀骨的钻心。
真的想啊,真他妈想沈肄听想到快要崩溃。
可是阮黎想不到一个回头的理由。
那种愧疚却不知该如何弥补的感知几乎要将阮黎淹没,再别说要怎么回头。
大学毕业后,阮黎出国,去了巴黎发展自己的事业,到今年才回国的。国内的朋友见了面,都会问阮黎怎么会突然决定要回来。
阮黎也很坦然:“我把一个名家的画给撕了,画协开除了我的名籍。”
至于为什么要撕那副画,谁问了,阮黎都始终保持沉默,绝口不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