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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再聚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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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一夜鱼龙舞。”
金玉楼堂前正对的正是京城最繁华的主干道极一大街,往北通向乾定门,往南通向京城主城城门,宽度可并行八辆天家规格的马车,两侧皆是四五层高的商业街区。
“极一大街原先不叫这名,四十年前,文帝在时,由先太子做主改成了现在这个的。据说如今同平章事大人还参与了定夺呢。”店家乐呵呵地闲聊,花灯会才开第二日,正是各路生意人上京做生意最集中的时候,许多人打极一大街入城,他的铺子开在城门口久了,也就练就了一身好口才,“往年没见过,小兄弟眼生得很,打哪来啊?”
那人看着年轻,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生得明眸皓齿,如果有评估天下美人榜的人在场,必然忘不了这位榜首。他开口说话时总带着几分笑意:“来自玉成州,碧髓城。家里人是靠玉器赚点小钱的。听说京城热闹,我也就跟着来看看,今日一见,果真是盛况。”
“那可是,小兄弟来得巧,昨日正好是花灯会第一日,花灯会连开三日,四处都要起灯祈福的,到了晚上,小孩子还会起焰火,那时候才叫有得看呢。”
“老板,这花灯会是京城的传统吗?”
“哎哎,传统可算不上。左不过是这两年才从南边传来的,临近年关了,大家聚在一起找个由头置办点年货,赚点小钱好回老家罢了。我给公子来碗面吧?”
青年言笑晏晏,找个桌子坐了下来:“赶路来了之后无处歇脚,我正饿着呢。真是有劳店家了。”
二人又闲聊了两句旁的,那年轻人似乎刚想起来,问道:“您方才提到的那位同平章事,可是姓余?”
“不错。小兄弟莫不是和官家还有什么结交不成?”
“老板说笑呢,哪有什么结交,不过是方才在外面看到了余府的马车,好奇问两句罢了。这位余大人,是不是有个挺有名的孙辈?”
“实不相瞒,这……我们做生意的确实和官场上的人打不上什么交道,若说旁的,我还真不知道,但是孙辈倒确实有一位,只不过同余大人是不太……若非要说的话,我也只是听些传言罢了,那位余公子和余老是不太亲近的。”
似乎和常人一般,那年轻人也有一颗八卦的心,此刻摆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追问道:“哦?怎么说?”
“那位余公子本不是余老的嫡系孙子,而是余老同胞兄弟的二子所出,说句不好听的,这些年,鹰阁、鹤阁贴出的榜单也都是真真切切贴在京城人眼皮子底下的,整个余氏全仰仗着同平章事余老一人,多少次啊,只见着大考的时候,他家的人往里面进,却……啧啧,可怜了余老,清贫了大半辈子,前阵子还叫大儿子受贿丢了老脸……说远了,小兄弟,你要问什么的来着?”
“余府可有个挺有名的孙辈?”
“有,是有。小公子父亲是余氏子弟,自然是姓余,名字嘛单名一个白字,未及弱冠,只有个十六七岁的样子,早年间和同平章事府上闹翻了,和胞姐一同出去自立府邸了,上头有两个同胞姐姐,因这,人尊称一声余三公子。这是京城人都知道的。”
“听您的意思,您还知道点京城人不知道的?”
“哎,哪有那么玄乎,不过是小店开得好,来来往往听了点闲谈罢了,无聊得很,也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青年摇了摇头,又低头喝了一口混沌汤,再拿帕子细细地擦了嘴角,从袖口掏出张五十两的银票,垫在碗底下,又抬头冲老板笑:“我也是闲来无事,想听点故事罢了。这钱是看在老板手艺一绝,特地存在柜上,留着下次再来的。”
他说着“下次再来”,可不是京城人士,下次不知排到了猴年马月去了,再说,五十两,满打满算,单吃混沌也能吃到下辈子去。老板自是聪明人,眼疾手快收了钱,仔细地擦了擦手,又给青年端上一盘清炒小菜。
“我一个兄弟,大小一块长大的,是在余府里给帮忙的。十几年之前,听别人那意思,咱们陛下有意想把余白送到东边去的,不知道怎么的耽搁了,人都说是陛下心软了,毕竟当时半大点的孩子,怎么可能渡船往东走,又翻山越海的。”
“怎么会要送到东边去?这几年东边不是和我们一直相处得不错?”
“小兄弟还不知道?这余三公子的母亲,就是当年文帝还在的时候,东边送来的贵女。那时同我们打仗,打输了却难以赔款,先太子仁厚,赔款一减再减,东边最后却只送来了一船金银,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女婴。”
“若我不曾记错,那位贵女,可是当年流落海外的八公主?”
“公子博学,说得不错。她便是后来的明珠夫人,也就是余三公子的亲生母亲。明珠夫人亲下江南兴修水利,民皆爱之。可公子知不知道明珠夫人是怎么死的?”店家搓了搓手,故作玄虚道。
青年这倒来了兴致:“说是突发重病?”
“这我们怎么知道内情呢?只是明珠夫人离世时尚在壮年,离京前和当今陛下大吵一架,就在路上暴毙而亡。或许只是佳人薄命吧,但明珠夫人的女儿却发现了不对劲。公子猜,这位余小姐发现了什么?”
“还能发现什么?”青年轻笑一声,转过头去,“哎,星移,你说呢?”
这间人烟稀少的小店一角不知何时坐了个一身墨色华服的青年,正是从东王府出来就一路纵马到城门的萧越辰。
他本就没想遮掩自己的所在,被提到了就索性迈开长腿,大大方方占了青年对面的位置,言简意赅道:“毒。”
明珠夫人膝下一子一女,长女余絮早慧,不相信母亲如此就撒手人寰,便细细查过了明珠夫人起居,终于在一道小菜里发现了端倪,早在五年之前,明珠夫人偶然间尝到的佳肴,被人添了慢性毒物,此后每一日,都在侵蚀着她的身体。驸马与她同食,身体状况亦不容乐观,在护送明珠夫人棺木回京的路上也出了事。
事发时,其一双儿女才堪堪膝下承欢之年。
明珠夫人是当今陛下仅剩的姊妹,当年仅有十余岁的余絮抱着未满周岁的余白血泣紫禁城,天威震怒,将明珠夫人身边侍奉的人尽数处死,派遣殿前司搜集了天下毒物 ,在京城集中销毁,又赏了大笔财物给姐弟二人。
从此之后,明珠夫人在当今陛下身边就成了禁忌,任何人不得谈起。
“罗世叔,”青年放下筷子,接过萧越辰递来的帕子抹了抹嘴,“劳您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来提点,静渊真是受宠若惊。”
店家自鬓边揭下一张面皮来,后面正是罗清风。他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来:“我这易容可是连靖宁侯他老人家都骗过去了,不想没逃过你的法眼。静渊,我们多年没见了,你怎么认出来的?”
靖宁侯常年守在碧髓城,家眷却留在京中,唯一一个常带在身边的孩子便是眼前刚刚弱冠之年的二公子——沈沉归。
“世叔不曾伪装嗓音,静渊便自然是听声音分辨出来的,”沈沉归指指面前的汤碗,“如果说本来还有些疑惑,那你这面一上桌,就全化在汤里了。那天你不开医馆了,凭这手艺必然大红大紫。”
罗清风闻言大笑:“星移呢,要不要也来一碗?”
沈沉归淡定地调笑他:“他从小就暴殄天物的,跟着你们在京中这几年,必然不缺一碗面,还要与我争抢。”说着话虽说是关于萧越辰的,眼睛却瞥向一旁的大街,不愿意看他。
“你别看他风风光光的,摸爬滚打的日子可不好过,”罗清风给萧越辰面前端上一碗略显清淡的面,和沈沉归肉眼可见的不同,“别说我偏心啊,静渊那碗是加了料的。”
沈沉归喝了口面汤,补药的味道融在面香中间:“还是世叔疼我。”
罗清风嘿嘿一笑:“以前你们两个还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呢。今天你们两个都到了,吃了我的面,就给罗某一个面子,往事如烟,散了,你们两个这些年的恩怨,就翻篇了。”
沈沉归的动作一滞,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等到屋子里那少得可怜的一点炊烟散了,他才发出一个肯定又模糊的音节。
萧越辰则是一直凝视着他的动作,听到沈沉归的声音,竟微微红了眼眶。
罗清风本就有意要他二人冰释前嫌,见有了效果便欣慰地回了医馆,堂中只剩萧沈二人。
这样的日子好像许久不曾见过了,阴差阳错之间,萧越辰把来意忘得一干二净,在这略显逼仄的小面馆里,两个不是食客的食客相对而坐了一下午。
“星移,”暮色爬上枝头,打破沉默的是沈沉归,“萧越辰,你看到了吗,我回来了。”
“我该恭喜你吗?”萧越辰盯着对面的人,似乎想在他脸上看出个洞来,“静渊,我是该恭喜沈二公子新科及第,还是恭喜你得尝所愿,可算踏入浑水?”
沈沉归反而笑了:“我只比你小四岁,萧越辰,你像我如今年纪的时候,能提刀在东南蛮海杀出一条血路来,我无缘戎马金戈,却也不能在你们的庇护下面躲一辈子。你不惜求一道圣旨把我从到千里迢迢之外,我便能自争来一道圣旨爬回来!”
萧越辰一把拍在桌子上:“你这是送命!”
“你在送命,我的父兄在送命,我的旧友在送命,”沈沉归坚决地看向他,这些年玉髓城的风沙把他的面容罩上一层坚毅,“我不会做任何人的软肋,自可以在血海里站稳脚跟。星移,不要小瞧我,我已经不是当年被你送走还无力反抗的小崽子了。”
萧越辰挪开目光,不再看他。
沈沉归继续说:“我以为我会放下的。入京之前,我在路上告诉自己,不跟你说起往事,我要从头再来,可我永远忘不了一封一封信传到后方的时候,你的生死,混在假消息里,就像混着雾,我看不清,也不想看清,唯恐哪一条死讯是真的。”
萧越辰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坐在桌子对面的沈沉归好像突然距离远了一些,从他坚决要送走沈沉归之后,他们中间就隔着半个大桓。
“圣旨一座大山压在头顶——我无召不得归京。可那时候你不在京城,所以我偷偷溜了出去,”沈沉归讲到这段突然苦笑了一声,“江南的梅雨真的很冷,路上也真的很颠簸,又不通音讯,所以我在路上走了两个月,等到了天涯海角,才知道你已经凯旋了。那时候在通州,饥寒交迫的,银子也都快使完了,也没个落脚点,幸好凯旋军途径。”
“所以你那年出现在通州,还病成……”萧越辰站起身,沈沉归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我封了所有人的口,说想看江南的杏花春雨,说旅程的最后一站就是通州,可是在通州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沈沉归顿了一下,“当年只有你是个傻子。”
当年细雨斜斜,瑟缩在四方马车度日的沈沉归尚且历历在目。萧越辰紧握双拳,踱步到沈沉归旁边,沈沉归抬眸看他脸色变了又变,又笑了两声,把自己的凳子让出一半来:“星移,都过去了,不提这个。”
萧越辰几次想要开口,话又都被他自己咽了回去,最后只堪堪挤出来一句:“静渊,你……你在京中可有宅邸?”
沈沉归抱着双臂“嗯哼”一声,眉眼弯弯道:“自然是没有的。”就算有,那也是靖宁侯的财产,与他可是没有关系的。
“我……”萧越辰艰难地想把意思表达得鲜明一些,“我其实新置办了一座宅邸,周围环境甚是安静。”他想了想,不知道条件是否足够诱人,又补充一句:“你想知道余白的事,恰巧这宅子就在余府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