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魔修却要舍身殉道》山巷

231、秘辛2

　　舍兰笑道：“敢问郡王殿下，我说的可对？”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看向聂冲，目光殷切，期望小郡王能立刻出言呵斥，让这魔头莫再胡言乱语，败坏天师清誉。

　　可是没有。
　　聂冲目光中满是怒意，脸色苍白如纸，却一言不发。

　　见此情形，柳浪心中已了然。
　　这就是天火焚城之时，舍兰曾经欲言又止的——“谢天师的秘密。”

　　舍兰也随众人望向聂冲，微笑道：“殿下为何不说话？你不是已经猜出了，一百二十年前，死婴灵骤现江都怀恩观，屠戮观中满门的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聂冲仍默然无语。

　　结界外的众道长已有些着急，尤其是那些妙光的，有人高声道：“郡王殿下，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若您再不将实情道出，只怕不止谢天师与妙光，整个道门清誉都要被这魔头玷污完了！”

　　这时，一直站在旁边没搭腔也不敢动的丹舟忽然往前走了几步，将那柄断剑从沙坑里拔了出来。无遗已毁，灵气全无，妖精触碰也不再受到抵触。

　　丹舟上下端详了一阵无遗，视线落在剑柄上错落的盘龙纹，懵道：“一百二十年前……江都……”

　　他垂头思忖了许久，忽然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

　　辛错忙问：“你想起什么来了？”

　　“这剑的主人，我，我知道是谁了！”
　　丹舟转头去看结界内的柳浪，激动道：“我不是好几次说这剑眼熟嘛，我确实是见过的，我想起来了！就在一百二十年前左右，在江都的醉仙楼，我见过它！！！”

　　他不管其他人作何反应，像是担心若不立刻说出来便又会忘记似的，急匆匆道：“那年秋天，我闲逛到青州江都城中，听闻有座名叫醉中仙的画舫，舫里姑娘个个花容月貌，能歌善舞，我便去逛了一逛。”

　　“那画舫足足五层，远看气派已极，我走进去点了壶小酒，在靠窗的位置坐着，打算一边饮酒一边欣赏沧水风光，再听个小曲啥的。”

　　“我没料到那酒如此上头，我只喝了一壶就醉了，船还摇摇晃晃的，我头晕的厉害，打算去船头透透气。可船头人满为患，我插不进脚，只好往上走了一层，谁知上一层也是人挤人，我就一层层往上走，一直走到顶层……”

　　“顶层倒是没什么人，估计不是画舫接待客人的地方，这甚合我意，我便往船头方向走过去……在半道上，看见有不远处一个隔间里，亮着微弱灯火，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我当时喝的太高，还以为是自己眼花把星光看成了火光，也不知怎的，就往那亮着灯火的方向走过去。”

　　“隔间被帘子挡着，我看不见里面的人，里面的人也看不见我，只能模模糊糊透出个人影……里头有人说话，是个男人的声音……一会说什么‘将这剑还给他’‘师父也许能够谅解你我’，一会又说什么‘只怕贺师弟一时不好接受，我回去与他好好解释’，我这墙角听得不甚明白，忽又有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娇娇细细。”

　　“那女人说了句‘琼郎但去便是，阿萤等你。’后头的话越说越低，我也没听清楚，正云里雾里的时候，忽然帘子一掀，里头的人走了出来，是个年轻姑娘。我吓了一跳，她也吓得不轻，我借着酒力和烛火壮着胆子往里面看了看，只见那小隔间里只有一桌两凳，一盏油灯朦朦胧胧，说话的男子坐在灯下，正抬眼瞧着我，问‘阁下是？’”

　　“我好生尴尬，本打算胡诌一句楼下找不着茅厕才走到这里云云，可我忽然瞥见，那男人面前的桌上，赫然放着一把道士佩剑！我这才意识到，自走上顶层起便觉得通身不适，就是因为感知到了周围有道门法器的存在！”

　　“我吓得三魂没了七魄，拔腿就想逃，却发觉两条腿重的不听使唤，怎么也抬不起来，就跟傻子似的立在门边与那俩人大眼瞪小眼。”

　　“那男子忽然笑了，说‘阁下是在怕这个？’说着，他竟将那把剑举起来递到我眼前，好像生怕我看不清似的！”

　　“我连忙倒退了几步，自知已被他看穿了原形，心中暗自庆幸好在今日未将妖元带在身上，否则便要白白在此送命……可那男子忽又道‘阁下还不走，是想把我们夫妻俩的悄悄话再听一遍么？’”

　　“我一时愣在那里，那姑娘却也跟着笑了起来，还伸手给我指了个方位，说‘楼梯在那边，有些陡峭，公子喝的这么醉，下去的时候走慢些罢。’……听她这样说，我便真的转过身，一点点下楼去了……一直走到底层，我才发现船已靠岸。我被江上冷风吹了个透心凉，登时清醒了不少，立刻连夜狂奔逃回了辞云山。”

　　“后来我回想起那夜在画舫上的奇遇，只觉做梦一般……他是三百年来除霍澄以外，唯一一个认出我是妖精，还饶了我性命的道士。但时间过去太久了，去年我在小郡王手里再见到这把剑，只觉得眼熟，没能立刻认出来。”

　　“还有，我回去后一直在想，那人明明是个道士，为什么与那女子以‘夫妻’相称？难道是个弃道入尘的地仙？”

　　这段往事说完，众人都沉默了。

　　舍兰开口道：“很妙。我再加上几句：自你在画舫见到那二人后的第五日，当时还叫云停观的怀恩观跑出一名弟子，来到画舫，将那位名叫‘阿萤’的歌妓骂的狗血淋头，闹得江都人尽皆知，当夜那女子便跳河自尽，彼时她腹中有个已成人形的男婴。又过了七日，死婴灵屠戮云停观，全观上下只有一人侥幸存活。”

　　舍兰幽幽道：“活下来的那个道士，名叫虞斐。”

　　众人默然。

　　柳浪心跳得厉害，在听闻那女子名唤“阿萤”的一刹那间，他已隐约猜出了……那个秘密。

　　沉寂半晌，萧恬开口道：“你的意思是，丹舟当年在画舫遇到的男子……就是天师么？”

　　这话虽是问向舍兰的，丹舟却抢着答道：“不是天师谢萤。我记得那人的长相，也在怀恩观见过谢萤的石像，完全没有半点相似。”

　　另一名道长摇头道：“不对啊，死婴灵作祟的时候，云停观内只有虞道长一人存活，那地仙分明也死在了动乱之中，怎么可能是后来斩杀死婴灵的谢天师？”

　　舍兰哈哈大笑，揶揄道：“虞斐如何向外界宣称，你们便如何信？他说他的师兄都死绝了，你们也就相信……那人也死了，死在他亲生儿子手中？”

　　“不是这样么？”

　　舍兰冷笑道：“不仅不是这样，还恰好相反呢。你们可知那天夜里，虞斐为什么不在云停观内？”

　　辛错问：“为，为什么？”

　　舍兰道：“只因他与他那位想要弃道还尘的好师兄一起，去为那歌妓敛尸下葬，死婴灵作乱时，他们不在观内，得以逃过一劫。”

　　他顿了顿，又道：“虞斐的师兄名叫虞琼，当年正是此人将尚在襁褓中的虞斐捡回了云停观，并为他取了名字，留在观中修道。”

　　虞琼……就是谢萤的本名……？

　　柳浪想起数个月前，他与丹舟透过暌违，看见怀恩观院墙上刻满殉难弟子的姓名，有一处却被涂抹地干干净净，那下面原本刻着的，是当年临近飞升却与歌妓私相授受、最终引发死婴灵血洗云停观的弟子姓名。

　　原来，藏在重重刮痕下的字，便是虞琼。

　　舍兰幽幽道：“当他们二人返回云停观，那死婴灵已将全观弟子杀了个尸横遍地，血流可漂杵。你道如何？它竟认出了自己的父亲，并未想出手伤他……却被父亲一剑穿心，当场魂飞魄散。

　　“虞琼与虞斐商议，对外谎称全观上下除虞斐外皆惨死于那死婴灵手中，而虞琼则为自己施下易容术，改头换面，更名谢萤。二人宣称，是刚好云游至此的‘谢萤’道长挺身而出，杀了血债累累的死婴灵，救下虞斐，也为云停观惨死的四十八条人命做个了结。”

　　辛错结巴道：“不，不不可能！那虞琼堕为地仙的时候，已经大业将成，过不了多久便要飞升了……而天师因此战成名时不过才刚刚结丹，倘若他们二者是同一个人……怎会没人发现天师体内灵力深厚、道龄已逾百年！？”

　　舍兰蔑了他一眼，冷笑道：“只因他为了瞒过世人，不仅舍弃了样貌，还散尽了灵力，装作是结丹不久、道行低微但剑法高妙的小道，便不会有人生疑。”
　　说着，他偏过头，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意看向聂冲，道：“自毁根基这等事，小郡王应该比我熟。”

　　结界内外陷入一片死寂，再无人应声。

　　柳浪心中一震，他回忆起天火焚城的那夜，舍兰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我为了替他遮掩那可笑的秘密，还特地划烂了他的脸。”

　　原来如此。

　　天师死后，易容术失效，会恢复虞琼的原来面貌。
　　难怪舍兰说他之所以划烂天师的脸，是为了替天师遮掩。

　　世人都道，天师谢萤自结丹已修道一百二十多年，之所以迟迟未能飞升，是因为谢天师心怀苍生，不愿孤身成仙，袖手世间苦难。

　　原来……是因为他根本无法飞升。

　　国之栋梁，道门楷模，竟是个地仙……

　　是个地仙！！！

　　此事若是传出，遑论妙光学宫将颜面扫地，数百年声誉毁于一旦，连全天下的道门人士，都会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在场的道士们一时间无法也无力接受，尤其是那几位妙光出身的，他们左右盘桓着坐立不安，有数人已缓缓站起，喃喃道：“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多年信仰，一朝幻灭如泡影，这是何等残酷。

　　恍然中，柳浪看见一座立于众人心中的百尺危楼，骤然间坍塌化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