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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   自从重庆四月底浓雾散去,就注定日军的攻击来势汹涌,势不可挡。

      这座因为南京政府迁都而一度繁华的城市一夕之间只剩残垣断壁,炮声停止后的一天,各家新闻报争相而出,头版头条皆是与这次轰炸有关。

      即使报纸上的照片不甚清晰,但依然可见死伤惨景。

      公路上翻出一只手来,没人敢靠近,手已经腐烂了。

      宋家三姐妹就站在废墟边表情凝重。

      从防空洞内抬出的尸体堆积如山。

      树枝上挂着人的衣服碎片和断手断脚。

      有人的全身烧焦,只见眼中一点白。

      怀孕的孕妇被扒出来,脖子齐齐断了,脑壳找不到。

      ......仿佛走入修罗场般,孔令仪跟着方锦禾穿梭在各个街道之间,拍照,记录。孔令仪一开始跟方锦禾说过的那些话在这些日子里被抛到脑后,只剩下满心满脑的“我要写,我要发声”,这下路通法同,她的脚步已经紧靠着方锦禾。

      孔家铺子在轰炸中未能幸免,张芝兰硬要带着孔妈妈回郊外的老房子里缓一段时间,让下人带了缝纫机和布料,孔妈妈推辞不过,跟着一道去了。

      “今天工作结束了,辛苦你了。”方锦禾从椅子上起身伸了伸懒腰,工作时的她跟平常完全是两个样子,平日里穿着妆容精致,一工作便只爱穿衬衣西裤,素面朝天。

      “没事儿,一起回去吗?”孔令仪整理了手边的稿子,放进了抽屉里,又将笔放进笔筒里,走到水盆边洗了洗手,擦了一把脸。

      她现在暂时和方锦禾住在一起,方锦禾比较幸运,住的那栋公寓损坏较轻,凑合凑合还能入住。

      方锦禾看着她不怀好意地笑,“今天还有任务交给你,光荣而艰巨!”

      “啊?”孔令仪微微睁大眼。

      “还记得你之前说过,灾难面前才是人人平等,没有阶级之分。所以今天你去医院一趟吧,去帮我看看,该记的记,该写的写,让我看看你的本事。早点儿回来,等你吃饭。”方锦禾说着,背上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地出了编辑室的门,手在脑后摆了摆算是说了再见。

      听了她的话,孔令仪丝毫不觉得烦累,她打量一眼这间暂时拼凑出来的编辑室,顿觉一身正气,心中无惧无畏。

      来到医院上上下下转了几圈,孔令仪才领会到方锦禾的本意,不仅是让她自己放手来写,而是让她看看清楚,灾难面前人人平等,可灾难过后依然有阶级之分。

      有人可以住进病房,甚至单间,有人却只能蹲在楼道,睡在楼道,医院门口围着的都是等待治疗的平民老百姓。

      “令仪,其实我并不歧视那些有钱人,那些资本主义,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世界上,从来没有真正的平等。”方锦禾这样告诉过她,她在心中记下,可无法真正理解,而现在站在医院,她忽然福至心灵。

      她可以写文章,写稿子,但她依然带着学生气,又被家里护着没有吃过苦,看待问题总是不够全面。

      在医院停留了半个时辰左右她就回去了,饭菜摆在饭桌上还是半热,方锦禾坐在桌边看书,听见孔令仪回来的动静,赶紧收起书招呼她一起吃饭。

      “饭菜怎么样,还合胃口吗?”方锦禾问。

      孔令仪嘴里嚼着菜,频频点头。

      方锦禾笑说,“看来我厨艺没有退步。怎么样去医院有什么感触吗?”

      孔令仪闻言放下筷子,认真地说:“我之前总怕自己知识水平不够没办法跟着你一起从事新闻工作,现在明白了,不是校内知识多少的原因,而是我的社会知识经验累计不够,我看待问题太单一,而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不仅要有过硬的知识,看待社会问题更要尖锐,全面,深入。所以今天,谢谢你方记者。”

      她说的诚恳,方锦禾逗她,“可别谢我,万一让你写的稿子不过关我可不让登报,你得有心理准备。”

      “没关系的,短期之内我自己的水平自己知道,不能登报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总有一天,我能写出登报的文章来,也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方锦禾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的重要信息,“听你这意思,愿意跟着我一起了?”

      孔令仪不好意思地摸摸鼻梁,“麻烦你了以后,之前说的话不懂事,还请你见谅。”

      方锦禾笑得开怀,“有什么可见谅的,根本不需要介意,一切都好说!”

      “话说,你去医院没遇见谁吗?”方锦禾又问。

      “我该,遇见谁吗?”孔令仪反问。

      “邵安住院了呀。”方锦禾脸上带着诧色,“你没遇到邵家的人吗?”

      孔令仪愣住,她当然是没遇到,况且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所以现在内心七上八下,无法平静。

      “我去医院看看,晚会儿回来!”再香的饭菜在她口中现在是味同嚼蜡,她匆忙放下筷子,随意收拾了一通就出门了。

      留下方锦禾一个人慢悠悠地继续吃饭,饭菜剩得多,装了吃不了的,就出了门走到公寓楼下,几只猫狗在这一处经常出没,猫狗向来水火不容,眼下可知情况紧急,竟能和谐共处。

      她打开袋子,抱腿蹲在一旁看着这几只小动物风卷残云,心中长叹了一声,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

      说来也奇怪,重庆被轰炸的那天邵安本应该往防空洞跑去,可那天像是中了邪一般的,穿过炮火,竟往报社的方向跑去了,司机怎么拦都拦不住,直到受了伤昏迷了过去,司机才能背起他找一处避难所。

      病房门口守着的人认识孔令仪,见她来了,便小声地说,“孔小姐,邵先生正在休息,我进去帮您说一声。”

      “不用了,我就进去看一眼,马上就出来了。”孔令仪压低了声音说。

      邵安没有睡着,腿上的弹片取出来了,麻醉过后就一直疼着,睡得也不踏实,反反复复地醒来。

      静谧之间,他听到门被轻轻打开的声音,没有脚步声,但有轻微的衣物摩擦的声音。

      他睁开眼。

      孔令仪刚走到病床旁,正弯腰仔细端详邵安,忽见他睁开眼,她忙站直了身子。

      “邵安哥,你还好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邵安定定地望着她,“不太好。”他的声音一向清冷通透,现在听起来却有些嘶哑。他确实不太好,孔令仪这样想。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受伤了,不然早该来的。你要不要喝水?”孔令仪自责道,直想着将功补过。

      邵安却笑了,“先扶我起来吧。”

      孔令仪赶紧去扶他,将枕头放在他背后,又掖好了被角,转头倒了一杯水给他。

      邵安指指床下,“有凳子,你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待孔令仪坐下,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邵安再次失笑,“你慌什么?”

      孔令仪食指挠了挠眉骨,“我应该早些来看你的邵安哥,对不起我只顾着自己的事了。”

      “不需要令仪。”邵安嗓子发疼,不能用力发声,这么安慰她更显得比平时温柔了许多。

      “只要你来就好了,甚至你不来都没关系,你不需要围着我转,你尽可以去完成你的工作,所以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需要抱歉。”

      一番话说的孔令仪心头温软,整个人也不禁放松下来。

      “伤着哪儿了?严重吗?”她问。

      “腿上受伤了而已,手术很成功。”他看着孔令仪脸色不太好,便把手中的水杯递给她,“水温正好,你喝吧,这两天是不是忙坏了?”

      孔令仪接过水,却无心下咽,“是挺忙的,不过眼下更是忧心。”

      邵安知道她忧心什么,如此直面大规模的灾难,国不将国,别处又是硝烟四起,这些日子以来积压在心中的郁气更是深重,一时无法得到缓解,找不到出路。

      “令仪,天无绝人之路,军阀混战,国家扛过来了,世界大战我们的国家也胜利了,国家还没被打倒,我们更不能先倒下,相信这个国家,相信这片土地,相信我们自己。令仪。

      “你喜欢看鲁迅先生的书,那你还记得先生的那句话吗?‘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

      是啊,不要怕,不怕的人面前才有路。孔令仪想起看过的那些书,受过得那些教导,又听邵安这番话,心中霍觉开朗。

      “谢谢你,邵安哥。”孔令仪真心实意地感激道。

      邵安抬手捏了捏她的脸,“光口头谢可不行,我还有要求。”

      “什么要求?”孔令仪做好接受一切要求的准备,可没想到他却说的是——

      “令仪,孔小姐,我向你请求,今后我的名字能和你的名字并列在一起。”

      说这话时,邵安满眼都是温柔笑意,目光胶着于她,不肯放松。

      “啊?”孔令仪被突如其来的说辞说得发懵,大脑还在来回运转着这句话。

      “我是说,令仪,这是一个乱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有明天了,之前虽隐晦地表达过我的心意,可我怕表达的不够准确不能令你安心,所以我想正式地跟你说,我想和你在一起,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不愿意也没关系,不需要强迫......”

      他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我,我愿意的,早就说过了呀,我愿意的。”孔令仪终于将所有信息消化,听他说到愿不愿意只顾着答应,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

      “那你以后不会再把我推给什么方记者什么别家的小姐了?”

      “我哪有……”

      “之前是谁非要把跟我表妹绑在一起,还跟我说什么虽然表妹喜欢谢冉,但是我也不要太难过,我会遇到一个更好的?”

      孔令仪脸红了,这都是她说过的话,可之前她又不明白邵安的心思,总觉得他对静容有些特别,加之对自己不够自信,从没想过那些特别或许是因为她。

      “我错了……你要不要喝点水?”她轻抬眼皮悄悄看他,不料他正忍着笑意等着她这一撇。

      孔令仪耳朵也开始烧起来了。

      “我喝,再不喝恐怕你都不看我了。”邵安自觉地用右手去拿她手中未动过的水,左手轻轻握住她。

      “令仪,以后的路,我们可以继续一起走下去了。”

      一阵风吹过,病房里的窗户未关,白色窗帘飘荡起来,窗台上一株玉兰开得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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