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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五回 不问生(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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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进村前相反,这一边的景色要正常得多,路旁几乎没有尸骸。两人不觉有些纳闷,但那些不解却都在到达破庙的时候消散了干净。
“这……”
庙门本是闭着,窗户也只敞着微微一道缝隙,不大的屋内挤了将近半百的人,木门推开的瞬间剧烈腥臭扑面而来,令黎鹇下意识便倒退了几步。
江鸾走上前来越过了他,蹙着眉观察起了这座破庙里面的情形。
一眼看上去,屋里连个可以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肢体横七竖八地叠在一起,地上是满满一层干涸的血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大概动物们察觉到这里爆发了疫病,并没有蛇鼠鹫鸦、甚至豺狼野狗冲进来过的迹象。
郎中把他们聚集在这里,本意是想把病患和健康的人隔离开、方便治疗避免传播,却没想根本找不到解决的方法,近百条性命全都葬送在了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有什么比在这样的地狱中活活等死更恐怖绝望。
“雾华君……”好不容易等自己舒服些了,黎鹇小步小步地凑上前去,半个身子躲在他的背后,“咱们怎么办?”
他们来这里,原本是打算看看能不能碰运气找到几个幸存的人,若是这里的村民们全部丧了命……
江鸾还没说话,余光便瞥见什么东西细微地闪烁了一下。
“那个姑娘还活着!”黎鹇也注意到了,他立刻蹿出去一步,踮起脚尖尽量迅速地在尸体之间穿行,“这种条件下……真亏她……”
江鸾刚想跟上,另一个方向又亮起了异动,于是,他也赶紧提起裙裳朝那边走了过去。
“姑娘,姑娘?”纠结了片刻,黎鹇还是伸出手去轻轻摇了摇女子的肩膀,他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把人家晃得散了架,“能听到吗?”
仔细看上去,布衣女子的身下还垫着一层被血浸润的薄席,将她与那一地的残骸隔开。看外相来说,虽然她的衣袍已经脏污得看不出原貌,但脸颊和手指还是十分干净的,一点不像在这尸堆里躺了许久的样子,刚刚的闪动,就是她的耳饰发出来的。
“恩人……回来了?”她努力张开些眼睛,看清那张陌生的脸孔后却稍微向后缩了一缩,“你是……谁?快些出去,不要过来……”
“我们是来想办法给你们治病的,别激动,大体经过我们都听说了。”女子面色潮红、气息微弱,最起码估计也有发热乏力的症状,黎鹇为了不让她大声说话尽可能地俯下身去,轻轻询问着,“你说的恩人是谁?”
“一个黑衣的公子,长得很好看,嗯……眼角还有一颗泪痣。”女子的唇瓣缓缓开合着,“他每天晚上都会过来,给我们送些东西果腹、帮我们稍事擦洗。他说要去帮我们找可以治病的东西,可能……过几天才会回来。”
“过几天?”黎鹇不禁怀疑,这些人的身体状况还能撑得住几天的时间吗,那他回到这里的时候岂不是……
“咳咳……他说昨天给我们吃的药草,有使人不饥的功效,可以撑一段时间。”
听了她的话,黎鹇这才发现,稍远处也有几个躺在草席之上的幸存者,他沉闷的心情忽然振奋起来,脸上也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原来不只一个——太好了……”
“他们说那人没有遮面、似乎丝毫不怕被疫病传染。”
江鸾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的身后,接着,那个人弯下身来,递了一节草药样的东西给他。
青年端详了一会儿,抬头问到:“这是……?”
“似乎是祝余。”
“状如韭而青华,食之使人不饥……”
“那边的角落里还有木盆和软布,还是干净的,没有怎么落灰。”江鸾侧过身去,抬手指了指破庙的一角,“似乎,确实曾有人在这里照顾他们。”
“哪里来的活菩萨,真想见他一面……”黎鹇站了起来,用征询的眼神望向了身后的男子,“总之,先把死者搬出去吧,不能再让他们一起挤在这个小地方了,只会对病情不利。”说完之后,他又自顾自蹲回了原处,面露悲切地望了面前的虚弱女子片刻,又转眼看向其他幸存的人,“搬出去,尽早让他们……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我更没资格这样做,但是……”
“公子无需自责,两位远道而来,我们却无法拿出美酒珍馐相迎,便已是罪过,此刻还要两位如此……”
另一人在咳嗽后也叹到:“我们这些不通医术的都知道这样不好,空气又不畅,可我们毫无办法,窗户开着,疫病又会顺着风飘到别处去,那位恩人也说该把他们搬到外面,可他是个身子弱的人,而且,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
“两位这样为我们这些将死之人着想,我们已然是感激不尽。就算二位就此离开,我们也不会怪你们的。只是……二位与我们共处了这么长的时间,贵体康健难保。”
“难保就难保吧,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了。万一真——”说到一半忽然想到江鸾的教诲,黎鹇立刻闭起嘴来,眨巴了几下眼睛企图糊弄过去,“那就不如多做点力所能及的咯,谁都没说一定治不好嘛。”
“二位真是好人啊……谢谢……太谢谢了……”
“这大恩大德让我们如何能报……”
“哎哎——”他赶紧摆手示意众人躺回席上,“诸位大可不必,我们又不是为了回报才做的。”安抚完了众人,他又回头看着江鸾,问到,“分头做吧?这样快些。”
出乎他意料地,江鸾却没有答应:“你手上有伤,接触毒血可能会传染。”
“雾华君,我知道您是关心我,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黎鹇撑直膝盖,不畏不退地面对着他,“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您放心,这个后果我担得起。而且,我相信一定会找到办法治好大家的。”
“嗯。”江鸾只好应允了。状况紧急,能多一个帮手自然是好。疫病的真身还没有搞清,怎么传染也一概不知,一切都是猜测而已,只能说小心为上。然而历练就是要经历各种各样的情况才行,有轻松的时候,定然也有面对生死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过来的。但他作为前辈、作为长辈,需要时时关注后生,提点他、照顾他,这是他的责任。从这一点来说,没有过度保护便好。
跟江鸾一起在庙宇里供着的神仙面前拜了,黎鹇才走回了刚才站着的那边,弯下身去架起了一具尸体的胳膊,用很低的声音说道:“冒犯了。”
如果自己苦一些便能挽救其他的生命,为何不为。如果自己注定了也要有那样的结局,为何不尽量帮一帮这些与自己有相同境遇的人。侠是什么,义是什么,不过是潇潇洒洒路一条。生是什么,死是什么,不过是此身来又去、唯留赤子心。
庙中挤着数十具遗骸,要将他们全部搬到外面,可不是一呼一吸便能做得完的。更何况许多尸体已经腐化,又因奇怪疫病关节松动得厉害,稍不注意,便会使他们狠狠崩溃。
“……!!”黎鹇吓得整个人抖了一抖之后,用尽全身力气才将胸中的浊气呼了出来。这已经是尸体第无数次在他手中断成两节,他的脸上衣上早已溅满了浓血,手里甚至还爬着蛆虫,但他看着这样微微发抖的自己,却已经无动于衷了。直到江鸾走上来注视着他,他才后知后觉地将那些令人作呕的虫子和血液甩掉,然后尽量把双手在衣服上抹蹭干净。
“去歇一会儿吧。”别说青年失去了平日的活力、目光几乎变成了一潭死水,江鸾也要受不住了,他坚持到现在纯靠毅力,搬到后来,他甚至会忘记自己在做些什么,望着手心里的血迹一阵阵的恍惚。
若是只有他一个人,或许他早就撑不下去了,但青年还在,两人虽然都是同样的不发一声,然而这样的情况下身边还有个人与自己作伴,也算是个小小的慰藉。
“没关系。”黎鹇勉强扯了扯嘴角,接着扬起脸来看着他说道,“还有最后几个人了,都做完以后再歇吧。雾华君不妨找找附近有没有什么小河,一会儿好清——”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得闭起了嘴巴,接着自顾自摇了摇头,“不行,万一这病顺着河水传到别处去……只是要委屈雾华君了,不知要保持这副样子到何时。”
月光之下,两人身上是如出一辙的漆黑。黎鹇的衣裤本就是赭色的,沾了血也并不明显,而江鸾的白袍青衣被污血一染,压根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浑身上下还保持着干净的地方只有那么细细碎碎的几缕,这会儿看着,反倒像是黑衣上的花纹一样。
“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江鸾低声答到。
屋后不远处有很多整齐排列的小坑,八成是郎中生前带人挖的,只可惜他们还什么都没做成,便将自己一同交代在了这里。如果没有它们,两人的工作量怕是又要翻上一倍不止。现在虽说也算得上是精疲力竭,但说到底精神的负担远大于肉身,如果不能及时地排解,想必他们也要离崩溃不远了。
黎鹇轻轻应了,扶着墙壁抬腿绕去门口的方向,脚步不可谓不沉重。
他知道这是免不了的,总有自己救不下来的人,总有人会在自己眼前逝去,或许,还要像今日这般,要他亲手将他们埋葬。他能做到的有限,江鸾能做到的也有限,不,该说一个人一个人能做到的都有限,哪怕那个人是帝王,是神灵,终究有他们做不到的事,有他们留不住的人。
人终要归去。江鸾说死生大重、不该轻易出口,他当然知道,他只是觉得避不开的事不需要如此忌讳,谁不是向死而生,知终有一死,才更要尽情地、潇洒地活,不能让自己有遗憾留下。敬畏不是说在嘴上、摆给人看的,是记挂在心里的。出于这些考虑,他也想尽快让他们归于天地、而不是以那样一副样子横尸庙宇、无人缅怀。
“他们都睡了。”黎鹇用还算干净的手背碰了碰身前男性病患的脑门,用尽量轻的声音对江鸾说到,“情况大抵还算稳定,只要不突然恶化的话,再坚持几天应该不成问题。”
“去外面吧。”
“嗯。”他缓缓站起来,跟着男子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随后将庙门虚掩。
台阶数丈之外有棵蓬勃榕树,坐在树下,正好可以将整座庙宇的样子收入眼中。
子时早就过了,这会儿荒郊野外只有风吹树叶的轻响和猫头鹰咕咕的叫声。他们已经整整忙活了三个时辰,几乎片刻未曾停歇,如今,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喘一口气了。
青年一把拽掉染了黑血的遮面,仰在那里空洞地望向头顶的弯月发起呆来。江鸾见了却也没有说些什么,而是稍作停顿之后同样抬起手解下了自己的那块方巾。余光瞥到这一幕后,黎鹇无声地弯了弯嘴角,接着缓缓拉回了视线。
要传染,早就传染上了,想必江鸾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吧。
“如果说最后还有什么心愿,雾华君想要做些什么?”
“不要胡思乱想。”
“随便说说话而已。而且,有点好奇。”
江鸾沉默了许久,才如实答到:“不知。”
“不知?”这两个字比“没有”还让人不懂如何回应,黎鹇静了半天,轻轻一笑,“不过说到底,我也不知道。嗯……或者该说是做不出决断。还有那么多好玩的东西我没见过,还有那么多有意思的地方我没去过,形形色色五花八门,让我决定出一个来,我做不到。这次旅程才刚开始,我不希望它那么快便结束。只是……怎么说呢,即使不是现在,这种事也总要面对。每当想起这些,我便很害怕。我不想失去现在的一切,有时候甚至在想,会不会一睁开眼便不是自己了,会忘记旭日台、忘记爹娘、忘记我这一生。”他把自己蜷了起来,脸颊也深深埋在胳膊里头,“对不起,雾华君……我……我只是……”
江鸾缓而长地呼吸了一次,然后轻轻合上了双眼:“无妨。”
原来归根结底,青年还是害怕的。他笑他闹,极力摆出那样一副轻松的样子,都是想要掩饰内心里面这种恐惧。江鸾对于死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这似乎是源于他的生活太过平静,相较他人顺风顺水是一方面,没有在他心中激起波纹是另一方面。对生无感,对死也便无感。只有像青年这般热爱着生活的,才对死亡有如此深重的畏惧吧。避讳和怕是两回事,他不该混为一谈的。
他该说些什么安慰他吗?说些什么才比较合适?
“……不早了,睡一会儿吧。”然而,他到底是做不到的,他不知道自己该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最终只能选了最为无力的那一个,“我守夜。”
“怎么能让雾华君守夜。”闻言,黎鹇又忽地把自己舒展开了,后背靠着树干,右手搭在竖起的膝盖上,明显地情绪低迷,“没关系的,我看着就行。”
半晌,江鸾都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无言地望着不远处的庙宇。呆愣了许久,他才后知后觉地将手探进衣襟取出水壶,整个人坐直了点:“清洗一下,会舒服些。”
“啊……嗯。”黎鹇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满手的血污,他盯着手心出了会儿神,端正了坐姿伸出双手,“麻烦雾华君。”
早已干涸的血迹被一点一点洗脱下去,头脑也跟着多少清明了一些。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甩干净水渍以后,他刚想把自己的水壶拿出来换着使用,江鸾却摇头制止了他。
“用这个即可。”
实在是疲累到没有精神说话,黎鹇便应了下来,接过扁壶给他慢慢倒着水冲洗。
幽幽月色,只可惜模样实在太过狼狈,没有浊酒可供消愁,又没有茅屋足以栖身。耳边只有凄凄鸟鸣,一切都显得太过悲凉。
这样的夜幕下,江鸾一夜未眠,而黎鹇临近黎明的时候忍不住打了打瞌睡,但还没过去多久,他便又把自己硬生生吓醒了。旁边的人合着双目、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他也便不主动去讨那个没趣。于是,他用力伸了伸快要僵住的胳膊腿儿,企图以这样的方式把最后一点困意赶走。
江鸾发现了没有?其实,他发现了,只不过他认为无伤大雅,甚至说,青年这样小睡一会儿,他反而会觉得安心一些。受了那么大的刺激,按理来讲是该睡一睡调养一下的。他现在的晨练运功,也是为了让自己将昨天的一幕幕彻底消化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