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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柳江幸自绕东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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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璘至内宫出来天色已是擦黑,匆匆过了贞顺门往自己府里去。方到府中便沉下眸色,招来随身侍卫道:“请先生去锡晋斋。”那侍卫不敢耽搁,应下便去了。
不多时,锡晋斋外边响起叩门声。永璘在内应了一句,老者便推门而入。
晚间的夜色还只是蒙蒙地一层铺陈在天际,霞光尚未散去,于是便氤氲出一道似橙非橙的暗沉。永璘退了茶色底银丝绞花纹浅赭压边的外衫,换成石青色底金丝勾福纹晕月白的常服,立在一幅紫檀框金底白鹤展翅屏风之前,面容不辨。
“王爷。”老者当先唤了一声,稍稍行了半礼。一顿,又道:“可是为了江南的事烦心?”
永璘身形微动,半晌才一叹,道:“先生料得不错。庆格果真出事了。”
“上次扣查了他们这么多的货物,就应知道他们在江南已然做大。庆格年少轻狂,总想了连根拔除,难免心浮气躁。这次让他吃些苦头也是应该。”老者缓缓道,似乎并不焦急。
“先生所说也是在理。可是绵宁如今找本王要人,况且那庆格到底是在本王眼皮底下被扣的。无论如何,本王总是难忍下这一口气。”永璘语调渐至低寒。
老者收敛眸中精光,露了一个嗤笑道:“其实庆格这次本不会被扣,是他不谙官场规矩,行事又过,总以清官廉洁自居,惹得现在境况,二阿哥可怪不得王爷!”
“先生可是查到了什么?”永璘忽地转身,看定老者道。
“不过是那王丽南让家臣往庆格那送了一万两银子让庆格放他一马。奈何庆格当下大怒,直嚷着要公正禀明皇帝,把王丽南骂了个狗血喷头!这下自然是将王丽南一伙逼进了绝路,反正横竖都是死,和不若绑了庆格,若庆格肯合作,那边算了;若是不肯,那索性就来个灭口。庆格是微服,路上遇上个土匪什么的也不足为怪。庆格若是够聪明,大可以先收下银子让王丽南放松警惕,再暗中查找证据,最后再一并上奏皇帝。江南的事不就做得漂漂亮亮了?!”老者冷冷道。
永璘暗自咬牙:“亏得本王让百善堂找了‘赛圆圆’去,本想给庆格透些消息,顺便教教他如何处事。谁知那庆格先是推诿,再就是一得消息便急忙行动,完全不顾后果!”
“王爷也不必动怒,虽说现下庆格被扣,但也还是有回还余地的。”老者一言道。
永璘挑了眉峰,道:“先生请讲。”
“百善堂此时不宜再出面,只可让‘赛圆圆’去打听庆格被关之地。要救庆格,还得从朝堂上来。”老者道。微停,见永璘双眉轻皱,老者又道:“难道王爷忘了一个人?”
永璘转过目光,蒙蒙不清。老者开口道:“兵部尚书,费淳。”
音落,永璘蓦然一声:“费筠浦?他能如何?”
老者眼中稍含了冷光,道:“他本是浙江钱塘人,乾隆二十八年进士,授刑部主事,历郎中,充军机处章京,出为江苏常州知府,其间父亲死去,回到家中守丧,守丧期满,阂补山西太原,擢升冀宁道,累迁云南布政使,政绩不俗,名声颇佳。但费淳则以母亲年老体衰,乞求回家为母亲养老送终。费淳为母亲安葬守丧完毕,重新担任原来官职。到了乾隆六十年,费淳被提升为安徽巡抚,不久调往江苏任职。嘉庆四年,擢升为两江总督。而两淮盐政微瑞与费淳是为姻亲。”最后一句话落,永璘已牵起嘴角,仅余的一丝光亮染上面庞,融融如玉。缓缓道:“嗯,也好。让费筠浦去捞人,咱们就可避了那风头。不过,先生可有把握让他同意?”
“呵呵,自然是有办法。”老者胸有成竹般笑道。
永璘见此,也不追问,只道:“那一切便拜托先生了。”老者听完抱拳一拜,转身去了。
永璘自是了解一桩心事,今早一直紧着的一口气好不易是松了,便是一阵疲累。永璘轻叹一声,坐了朱色绣五彩祥云的长榻上,一只手已覆上额头。
那一抚的瞬间,似有暗想隐约透过鼻尖。永璘一怔,已嗅出不是自己常用的袖底熏香。那一缕香气似有似无,仿佛是梅花的味道。永璘不觉微微笑了出来,想起日前尔淳新制的‘长陵广袖’一香,正正地就是用了白梅花瓣。
隆冬的白梅花瓣能保留至夏日已是极难得,况且还要用来制香,也不知她是如何保存的,香气没有减半分。永璘心底絮絮地想到,已无法看到自己的眉眼皆是如月弯弯。
傍晚的时候汐言捧了一方锦盒进来,也不避众人,朝尔淳稍行一礼后便出声道:“娘娘,照您的吩咐制好了的。您是不是还看一眼?”
两旁的宫女着了翠色的纱裙,敛眉颔首地合了窗扉、安置灯烛及各种物什,极轻地唯有簌簌间衣料的摩擦之声。尔淳单着了一件浅紫流云色银丝织锦晕赭色金线纹压边的兰裳,除了八宝金钗,簪花玉佩,解下云鬓,闪着缎面光泽的黑发一瞬而下,铺蜒垂地。微微侧过半面氤氲如月华的姣容,道:“劳烦姑姑了,打开吧。”
汐言闻言垂手将锦盒打开。正红缎面的锦盒内里衬着物件隐隐生光,渐落的暮色一拢,宛若暖玉生烟。瞧得近了,才知道是一座青白釉加漆描金如来座佛。
尔淳微微一笑,目光清淡,顺着那光洁如玉的如来像细细看了一周,便道:“景德镇官窑的技艺又精进了不少。”
汐言低眉回道:“也因了是娘娘吩咐。”
尔淳淡笑不语,指尖明明如玉划过鬓角发丝,才道:“那便送去吧。”
汐言道:“娘娘拿自己私库里的钱替太娘娘造这尊佛像,也不知太娘娘领不领情。”
尔淳眉目淡淡,唇边尚挽了几分笑意,轻盈地起身,两旁宫女皆小心打了红纱帘子让开路来,又小心跟了两侧。尔淳方才用只汐言能听到的声音边走边道:“老人家心底慈善,虽不理事却是分量最重,时不时地哄上一哄,也是应当。”
汐言点头称是,遂又上前了半步,轻声道:“娘娘,今日月眠小主的婢女同内务府为那云锦缎起了争执。原本小主是不许用云锦的,但因了皇后吩咐,月眠小主每一季都能得一匹云锦缎子裁衣。但不知为何,今日月眠小主的婢子去取之时却被内务府扣了下来,叱了一句从来没有这等规矩后便想把人赶走。可那婢子也是个急脾气的,忍不得又争辩了几句。一来二往,两边就吵了起来,动静闹得挺大。”
尔淳步子稍顿了一刹,寒凉渗入笑容,淡淡道:“若不是皇后授意,内务府哪有这个胆子。怎么,皇后竟信了颜姜那拙劣的计策?”
汐言笑笑,道:“也不知是不是信了。倒是近日里制造处新织了一件红纱地纳绣百子图门帘,先是呈了皇后,皇后当时就吩咐两旁要送到月眠小主宫里。可也不知怎的,现下却被皇送了别宫去。”
尔淳颔首没有即刻开口,人已入了花厅,传的晚膳已经摆好,长长的紫檀案上按皇妃的品级共摆了二十一道菜。尔淳匆匆看过一眼,也不用尚食伺候,自己挑了一品燕窝鸡丝香蕈丝火熏丝白菜丝镶平安果、续八鲜一品、燕窝鸭子火熏片(月官)子白菜鸡翅肚子香蕈合此二品、象眼棋饼小馒首一品、折叠奶皮一品,身后有宫女仔细记下,再由另一名宫女各取了交给尚食,还有分碟试菜等等数道工序数人专职伺候。一回走下来,尔淳也被磨没了食欲。懒懒地入座之后,竟又招来汐言道:“还得劳烦姑姑看紧一点儿。按姑姑说的这些来看,倒有可能是本宫小觑了颜姜了。看来颜姜也是长进不少。”
汐言微微疑道:“娘娘在担心什么?”
尔淳用香巾净了手,就着杯盏抿了一口普洱,神色落了一丝沉郁,道:“也就是防个万一。”
汐言道:“既是这样,娘娘何不找信贵人来问一问?”
尔淳眸中渐渐染了薄凉,道:“暂时还不必费那个心思。再看看吧。”稍停,又突地侧首,问两旁道:“张御厨做的那道‘黄金紫玉卷’这次呈上了吗?”
尚食上前恭敬道:“已呈上了。那是娘娘爱吃的菜,必是回回都有的。”
尔淳拾玉箸的手一顿,蓦地看定那名尚食,目光缓缓沉成墨色,却是淡淡道:“本宫每次每道菜皆夹的三箸,也真难为你能看出本宫喜爱哪一道菜了。”
那名尚食一听,已是吓得魂不附体。皇家的规定,皇室宗亲进膳之时不论面前一道菜是自己多么喜欢的,所夹也不能超过三箸,并且还要食不语,神情皆不能露出一丝起伏,就为了防止有人投毒。现下那尚食一时心热口快,说出这等话来,当真是引祸上身。
尔淳见那尚食冷汗连连俯在地上不住地磕头请罪,心底也是生了一丝戚戚,面上却不见丝毫饶恕的神色,只一叹道:“你也起来吧。你既已说出这话来,本宫也是留不得你了。瞧你年纪也快到出宫的年岁了,你宫外可有亲人,不若本宫做主将你放出去吧。”
那尚食闻言顿时嚎啕大哭起来,本以为諴妃定是要灭口了,不想却换来一个提前出宫的机会,心中一时大悲大喜,不知所措起来。只得不住地朝尔淳磕头道:“奴婢谢娘娘大恩,谢娘娘大恩!”
尔淳神色倦怠地摆了摆手,让外间候着的太监拉了那尚食出去。之后许久,花厅里皆是静得不闻一丝响动。后宫各嫔妃身边自是有不少伶俐之人,但何时该伶俐何时该愚笨,永远是宫人在这宫里生存下去的唯一方法。
“娘娘,是否要查一查?”汐言仍是不放心,上前俯在尔淳耳边压低声音道。
尔淳合了双眼,面上血色渐染了苍白,良久才应了一声:“嗯。”汐言领命,退过一旁。
半晌,又见尔淳轻声道:“将那‘黄金紫玉卷’送去信贵人那。叫她好好尝一尝,这金黄的酥皮和内里的芋蓉,外边黄里边紫,到底是什么,还得要咬开了看。”
两旁宫女闻言皆是一头雾水,实在猜不出諴妃这段话里的意思。唯有汐言露了一丝笑容,拿过那盘‘黄金紫玉卷’应道:“是。奴婢这就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