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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检讨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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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家的位置离学校不算近,而我偷偷在底下做过功课,哪里的房屋便宜,哪里的房屋离学校近……但基本上,想也可以知道,离学校近的出租屋不会太便宜,相对于我这样准备一个人住的学生来说。
父亲死后,妈妈颓废了好久,然后再婚了。到现在生活也稳定下来,妈妈肚子里也有了新宝宝。
她看起来每天好像都很开心。
抚摸着肚子,跟那个男人说笑的时候脸上也笼罩着朦胧虚幻的一层光似的,她像回到了得知父亲出轨前的那段日子里。
突然一只破空而来的粉笔头敲中了我的脑门,我痛的呜咽一声捂住了脑门,泪花泛出眼眶。抬眼就看到一惯严肃的国文老师此时俨然更是满面冰霜。
全班的目光向我看来了,连偷偷打瞌睡的同学都被同伴悄然推醒了。
我尴尬地顶着国文老师像鹰一样锐利的目光,缓缓地站了起来。只见另一只粉笔朝同桌江户川乱步掷过去。他本来就头朝下趴在桌面上,突然被这一根力道十足的粉笔打得直接向后仰倒在了地上。
整个人一副迷迷糊糊还没睡醒的样子,手撑着椅子,半天站不起来,额头却已经显红。
那样子实在太可怜了些,我也忍不住和班上同学一起笑出来。
“你俩给我一起去外面罚站!尤其是江户川乱步,天天上课睡觉,下学后给我交八百字检讨来!不然我就要叫你家长了!!”
一听到叫家长,全班都安静了。本来还有些看笑话的人,也连忙低下头看课本,仿佛一下子开了学习的窍。
我则是双手捏在身前,不敢做出声响。生怕再惹了老师的厌。
江户川君双手抱着脑后勺打着哈欠,我则努力让自己变得镇定下来,跟着他从后门走了出去。
等江户川将推拉门合上的时候,老师的声音这才又从教室里悠悠地传了出来。但显然,剩下的同学这节课是别想好过了。
不在老师眼皮子底下顿时让我压力减轻许多,我担心地瞄了眼乱步额头还未消下去的红肿,满心以为是自己拖累了他。
我压低声音凑过去,“你额头那儿疼吗?要不自己揉一下。”
江户川乱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动作幅度有点大,但像只猫一样很可爱。我连忙悄悄透过玻璃去看老师有没有注意到我们。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却吓得一哆嗦。
“别担心,她……”
我吓得连忙捂住江户川乱步嘚不嘚嘚不嘚的嘴,生怕被老师听到。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我从那双近在咫尺的半睁的翠绿眼眸中只看到了满满的无语。我恼了,咬牙切齿地凑过去小声说,“你小声点,别连累我也跟你一起写检讨。”
江户川乱步本来还想不服气地说老妖婆也不准备让你写检讨,但是视线移到少女通红的耳垂就知道她的本意不是这样。只得叹口气,全当自己大度了。
“快放开啦,你这样下去想不让她注意到都难。”江户川也压低声音对我说。
我惊恐得赶紧撒手,但余光里看到的景象是国文老师还在专注于讲课的样子。
走廊一时安静下来了。
我体力不太好,就这么站了一会儿我就忍不住频频换脚。我可是老师的好学生来着,以前从没罚站过的。
我还是很在意江户川额头上肿起的小包,他看起来像从没受过委屈的小孩子,是我连累他了。
也懒得想东想西,直接上手贴上他的额头,轻轻地按揉开来。
“疼吗?”
乱步眯着眼睛,理直气壮地说,“当然疼了!”
我跟着就吐槽,“那你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乱步不做回答,视线移到我的脑门上。那里也是红红的,但不像他那样肿起来。于是江户川乱步也把手心贴了上来。不过他控制不好力度,第一下就给我按了个踉跄。
他的手心干燥又温暖,我努力摒弃脑海里奇奇怪怪的杂念,忍俊不禁地吐槽他,“力气太大啦。”
“乱步大人给你按是你的荣幸,不要挑三拣四!”
现在的画面就是很奇怪,我俩交叉给对门揉脑门。我几乎想哭笑不得地问他,为什么我们不各自给各自揉。但我其实已经不怎么疼了,他也只是关心我,我就把话又咽了回去。
*
太宰治从教室里溜出来就看到这样的画面——空旷无人的走廊上,嬉笑打闹着的少男少女把手放在对方额头上,这让他联想到两只互相给对方舔毛的猫。他挑了挑眉,双手放在后脑勺吹了个口哨。
一下子吸引了两个人的注意,两人同时转头看他。只不过江户川乱步眯着眼睛没什么表情,少女却像被什么烫了一下,连忙尴尬地缩回了手。
这下又引得另外两人同时看她。
太宰治还是那样似笑非笑的表情,江户川乱步则疑惑地歪头看我。
我低下头,不敢和他们其中任意哪一个对视。有种莫名的心虚感在心间回荡。
不知道过了几个世纪一样的沉默,等太宰治踩着轻飘飘的步伐,双手悠闲地插在口袋里从我们俩面前走过去后,我这才慢慢地呼出一口气。
我思绪飘走,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下课,即使靠墙站着我也感到有些累了。却猝不及防听见身旁传来有些郁闷的声音,“你还喜欢他吗?”
不知道江户川为什么这么问的我,诧异地看他。他却把头转向另一边,故意不给我看一样。
我看着他的下颌线,就已经幻视出他偏向那侧的脸已经鼓起来的可爱样子,心情有些复杂。
我确切地知道在我和江户川乱步的往来里,我对他产生了一些朦胧的好感。但这种感情肤浅又愚蠢,是不应该存在的。
我也转过头,垂下眼睑,盯着脚尖前面那一块的地砖,半晌,轻声说,“我怎么知道。”
2.
那节课之后,江户川乱步不找我说话了。
每当我想和他说话,要不就是有人来找他,要不就是他恰好起身出去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但这种情况怎么想也不是巧合吧。
我曾无数次见过他对着人冷漠拒绝的样子,但真的亲身代入的时候,我却觉得异常难受,像是一团火安静地在胃袋里燃烧,焦灼和无力涌上心头。
“嘿!”
“啊?!”
沉浸在思绪里,猝不及防听到耳边一声大喊,我心跳急剧加速,惊魂未定地看蹦跳到我面前的玫瑰金发色的少女。
瑰丽的少女轻皱眉头,“你没事吧?”,这么一边问,一边向我伸出手来,还没回过神来的我,身体已经顺从本能地闪躲过去。
我看见她的手悬在半空中顿了,紧接着又很自然地收了回去。
但我握着圆珠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我刚刚,其实,不是……”
“好啦好啦,没关系的啦,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小春同学还是像往常那样笑的如太阳花一般灿烂,不知道是仅对着我,对其他人也都是这样。
上课铃打响了,江户川乱步踩着铃声从我身后穿过走到了座位上。
可我却没那种风花雪月的心思了,我生怕刚刚的举动伤害到小春,但又不想让她多想。
……唉。
其实一直最爱胡思乱想的说不定都是我自己。
金色的头发……记忆中她也有着一头亮眼的金色长发。漂亮的眉眼,一向腼腆的女孩笑起来的样子,简直像要将人融化了的太阳一样。
*
江户川乱步一手托腮,无聊地看向窗外飘飞的樱花,却突然感觉到什么,余光瞥向身旁的少女。
她的头几乎要埋入课本里,中短发从颓靡的肩头滑落。
不对劲。
他突然一改刚才的懒散样子,皱起的眉梢都带着锋利。
江户川乱步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不对劲。
那不是因为他刚刚不理她而产生的不开心或者懊悔那种浅薄的东西,是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别的东西……
江户川乱步脑子好使得过分,一些简单的刑事案件他看个两眼就知道了大概,那些线索在他眼里,就好像被红笔加粗标注着“快来看我”一样无声地对他呐喊着。
但他对人心的把握还不是很透彻。社长也曾这么对他说。
但江户川乱步觉得无所谓,犯罪动机是很重要,但只要犯罪证据全都找到了,那这桩案件就已经板上钉钉了。
可不能否认的是,多变的人类确实是任何事件中最不稳定的因素。
今天他也在观察人类的道路上。
江户川乱步以一种几乎是探究似的目光盯着那个少女,想:她现在在想什么?
3.
阳光穿过云层,在学校投下一片橘色的光。三两成群的学生们都迎着夕阳逐渐走出校门口,留下来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看着被留下写检讨的江户川乱步,他正咬着笔抓耳挠腮的样子看起来很痛苦,我想了想找到小春同学后和她说明情况。
“哎,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要好了?”小春同学眼放光芒,向我逼近,浑身上下都写满四个大字“我很好奇”。
我嘴角抽搐,记忆飘到前天晚上,含糊道:“……可能,也不算要好吧。”
我的眼睛上下来回翻了两次,最后还是把飘忽不定的视线停在小春同学的眼睑上,“……今天下午,我真不是故意要躲开的。”
小春丽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你还记着那件事呀!我不是和你说了没关系的吗。真的没关系啦,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在意那件小事。”
她疑惑地歪了歪头。
我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对她笑了笑。和小春同学道别过后,我站在原地直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后。
“你怎么了?”
我摇摇头,又想到我背对着他,他可能看不到。于是我转过身来去看他,乱步单手托腮看向我,中性笔在他的手指间转来转去。
我看着那支笔,说,“没什么。”
“我和你一起写吧,虽然我对写检讨也很苦手就是了……”
“你的作文水平还不如我呢,你确定你不是留下来添乱的吗?”江户川君皱眉,上下打量着我。
我:……
“不管怎样,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量!对吧?”
江户川乱步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你想干嘛?那我现在就走?”我眼冒怒火,咬牙切齿,几乎是威胁他一般逼问他。
过程不必再多赘述,总之最后我俩是绞尽脑汁写完了那篇八百字检讨。看着成品,我和江户川都唏嘘不已地对视一眼。
他把检讨交到教师办公室,我靠在门口等他。听到门内传来国文老师的批评声和少年有气无力的应答声,我偷笑了下。
黑发少年踏出教室门口的同时,我也从靠墙的姿势站直了,把手机收入口袋里,从不堪重负的左手上勾出他的单肩包,然后还给他。
“我送你回家吧。你爸、社长该担心你了。我刚刚已经和我妈说过了。”看着江户川君把他的单肩包接过去,我就又拎出手机在他眼前晃了晃。
回家的路上,我看着夕阳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白日里街道两旁喧嚣的商铺也逐渐平寂下来,变得让我感到有些陌生。
这一路上,我和他都没有说话,沉默像水蒸气一样浸润在我们之间。但我却感到异常的安心。不用去努力想话题,也不用担心对方因为我的某句话而感到困扰。
又走到了那个交叉口,我想了想干脆把他送回去吧。我刚要抬脚走向另一个方向,就被江户川乱步扯住了袖口。
“你要到哪里去?”他露出很疑惑的表情。
我迷茫地看了眼他,“我才想问,你要到哪里去?”
“去你家啊。”
“……不是去你家吗?”
我俩都疑惑地看着对方,两个大大的问号顶在我们的头顶上。
“你来我家干嘛?”
“我作为你的朋友去去怎么了?”
我和他几乎是同时开口。
我俩大眼瞪小眼看着对方,我恍然大悟般理解了他的举动。
“你还要玩侦探游戏啊?”
江户川乱步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我是货真价实的名侦探。既然收了你的贿赂,我就一定会替你想办法。”
啊,他大概是指那堆零食。这么看来很合他口味。
我绞尽脑汁地思考拒绝他的理由,毕竟他看上去就是我不带他回去就誓不罢休的样子。
江户川乱步动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穿衣风格,只要穿上校服,学校基本不管学生们怎么改造。江户川也是,他的小披肩无风自动,曾得意洋洋地给我炫耀说这是社长专门买给他的。
他走到我面前来,沿着路走再往前不远的地方就是一条小小的物产街。
“……怎么,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不可以请我去做客吗?”
江户川乱步的语气很平淡,不像以往理所应当的趾高气昂,却让我下意识向后半步。
我飞快地眨了眨眼,做不出任何表情来。
【朋友……】
横滨的天气实在好,湿漉漉的海风穿越大街小巷,这里的人都沾着些粗矿的咸味。
“我妈妈很不好相处……她可能会说些不好听的话。”半晌,我细若蚊吟。
“没关系,因为你会保护乱步大人的,对吧?”
江户川乱步推推眼镜。
我都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戴上去的。
******
我站在门口感觉天旋地转一样,以往熟悉的大门也变得扭曲模糊。
“要不要我帮你开门。”
站在我身后的人歪了歪头,他指向我的手。
我手抖的插/不进去钥匙。
闷声,“不用。”
继父还没下班。
我一进门,妈妈正好端来水果放在茶几上。他俩就像好剧上演,开始热闹地寒暄起来。
我坐在边上的沙发,看着他俩有来有往,扣着手指。
“所以夫人,您为什么不想让她搬出去住。”乱步睁开眼睛,单刀直入地问道,冷翠的眸里是单纯的好奇与疑惑。
果不其然,我妈嘴角的笑意立马淡了下来。我一瞬间感到头皮发麻。
“这里面的事情很复杂,”我在心里立马接上我妈的下一句“你一个小孩子就不要管那么多了”。
“很复杂吗?我以为这里面只有两个环节,她提出要出去住,然后你拒绝了她。”江户川君却先一步打断我妈的施法。
我僵着脸,在我妈余光的死角里,绕过茶几踢了踢他。他看都没看我,端得一副自在自然的样子。
好像这里不是我家,而是他家。
好像面对的不是我的母亲,而是待他极好的社长。
我瞥到我妈的嘴角已经完全抹平了,我心里发苦,却立马站了出来,“妈,还没给你介绍呢,这是我的……好朋友,他叫江户川乱步。”
我妈脸上平静无波,但我已经看到她的眼底暗流汹涌,怒火悄然爬上眉梢。
“我以前跟他随口提过,没想到他就放在心上了呢……哈哈。”
我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我妈目前还算平静的状态。虽然有反捅乱步一刀的嫌疑,但这种情况下我更不愿看到我妈生气进而对乱步说出伤人的话来。
我的母亲并没有对乱步继续说些什么,只是转头平静地看向我,我却能感觉到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这就是你上次在别人家过夜的那个同学吗?我还以为是个女同学呢。”她的语调轻柔。
……糟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更希望我的女儿可以和正经的孩子来往呢,我觉得他……”
“妈!你说什么呢!”
我只觉得脸上难堪,赶在她说出更伤人的话前打断她,握紧拳头浑身颤抖起来。
“江户川同学什么错都没有,错得是我!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和你提这件事!”
越是亲近的人越有办法直击对方的痛点,我本有办法说出更恶毒的话来,可我最终也只是抖了两下嘴唇,什么都没说。
事已至此,赶在我们都还没失去理智前,赶紧送江户川君回家……我的灵魂劈成了两半,一半在愤怒着,另一半却在冷静地告诫自己不许轻举妄动。
我的妈妈,那个总是端庄的女人,却突然爆发了。
“不守规矩”“看看你那个样子,这像什么话”“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一连串的石头朝我砸来。
但我天生有罪,无力去防。
大脑混乱一片,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没理炸开了她,轻轻拉了一下江户川君的胳膊,“我们走吧。我送你回家。”
江户川不动,俨然好像山一样,此刻他睁开了眼,冷肃的脸上那轮寒月一样的眼睛要冻结出冰霜来,他的嘴角也抿得紧紧的。
“你只会朝着自己的女儿发脾气,你才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一个。”
“不好意思,我今天突然来拜访真的是失礼了,下次我再也不会来了。”
江户川乱步生气地丢下两句话,拉着我就离开了这个地方。
*
“……咳咳咳,咳咳,江户、川…别跑了,我跑,跑不动了……”
终于,一直拉着我的手臂,像是要把我从人间拉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的少年,在我身前喘着粗气,渐渐停下了脚步。
喉咙很痛,被他用力抓着的手臂也很痛,但我却觉得那些痛感都轻飘飘得,像深海里的光线,似有若无,时而能感受到时而却不能了。
“……喂,你怎么了,你很冷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江户川乱步这么狼狈的模样,汗水濡湿了的头发缕缕分开,翠绿的眼里慌张都要溢出来了。
我很想回答他我没感觉怎么样啊。但我突然惊觉我在发抖。
脊背后的冷汗黏腻又湿冷,单薄的衬衣几乎贴在背上,连小腿肚都在发抖,那战栗一直传到被江户川乱步拉着我的手臂上去。
他拉着我的距离是山口,海风呼呼地吹过,带来冰冷凝霜。
我冲他摇摇头,双手怀抱住自己,“我可能,我就是有点冷了我想。”
江户川乱步的英伦风小披肩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头发乱糟糟的,鼻梁上的眼镜框都歪了,喘着气。
地上的女孩缩成一团,好像真如她说的那样“有点冷”,在发抖。
余光里海上黑云四起,早上的天气预报也说今天海上有大风,但没想到是雷暴天气。
风呼啸着卷起浪花,欲把万物吞噬。
江户川乱步突然好像明白,李明幼为什么总是在看海了。
“对不起,我做错了。”
我抬头去看,下雨了。
江户川乱步低垂着头,像打碎了碗被家里赶出去的猫。
我盯着他发呆,突然又觉得没意思起来。
“没关系。”
“没关系的。”
我轻轻讲到。
“因为我们是朋友嘛。”
我只好无奈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