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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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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府位于奚州锦安,粉墙黛瓦,秀雅古拙,罘网般圈养了半江湖的菁英俊杰。
武中疯的徒弟自有横着走的本钱,石盟主不敢有所怠慢,为“拖家带口”的唐念七置备府中上房。
穆小还在数芭蕉叶。
天高气爽,当无雨打芭蕉的凄凄离离,而菀结自缠,无关风雨。穆小还发了半天呆,银牙咬了又咬,抓起重剑跳了出去。她翻飞腾跃如入无人之境,却在书房外被人拦在半途。
“念阿呆,”她的脸沐浴素辉,皎然透寒,“你最好也是出来打探消息的。”
唐念七似没察觉穆小还已然冒尖的利刺,一把揽住她窜入院子外的树影。她明白一路顺遂少不了唐念七襄助,既羞赧又有些技不如人的气恼,闷闷道:“你干嘛!”
唐念七肃然道:“我先前探过情势。盟主府内无一人侍奉,其中有些蹊跷,你切莫轻举妄动。”
穆小还冷笑:“我就说那石老鬼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今秦门绝户,宋门凋颓,石中信在奚州辟府,用心昭然若揭,也难怪穆小还心怀成见。唐念七不愿她钻牛角尖,刚想为石盟主说几句公道话,突然神情一变,拢着她往叶片里躲了躲。穆小还胁息敛声,紧握重剑。
浓云弄月,并将声息顿绝。绰绰树影压得人心发沉,像是每片叶子均窝藏了魑魅魍魉。
静中忽闻竹杖叩叩,点点可数,有禅寺聆铜磬之况味。清风再鼓,云帘惊却,青石小径重覆冰绡一丈。
月中客足踏霜路,虽作浮屠打扮,头顶却无香疤,固有慈眉善目,也不似真慈、真善,而是缁衣裹起的满腹思量。
唐念七低眉深思,穆小还举目相迎。那僧人也正好驻足树前。他执竹杖将路间枯叶挑至旁侧,快与穆小还四目相照时念了一句佛偈,又敲着石路走进石中信的居所。
穆小还先念七一步悟了他的身份,浑身一激灵。她悻悻然瞪了眼紧闭的院落,不待唐念七劝说,折身打道回府。
僧人熟门熟路步入月门,打长粉墙前过,未几与负手而立的石中信会晤。
石中信有心晾他几刻,他笑吟吟于风涛叶浪中寻乐,掐准既不自堕脸面也不损盟主威仪的时机,才道:“咷笑浮屠恭贺盟主大喜。”
“嗯?何喜之有?”
“喜赤练宫气数将尽,喜灭谛谱唾手可得,喜武中疯不理尘事。”
石中信挥袖低喝:“慎言!”他按下心头燥热,容仪端肃:“当年练菀遁走南疆,笑风生也不知所踪。咷笑浮屠经营多年,可有查明他二人的去向?”
练菀毒名煊赫、独霸蛊道,正是摩罗教凶逆,亦是赤练宫首恶。武中疯顾念同门之谊未赶尽杀绝,而他执正道之牛耳,岂能放过那玷污武道的罪魁!
咷笑浮屠敛容拨弄念珠:“贫僧未得练菀音讯,但赤练主确有复出迹象。至于那笑风生,可不失为一介妙人。”
“如何一个妙法?你潜入赤练宫数载,与他共事也应有些时日,却从未听你说起过他的妙处。”
“他啊,确是个极难缠的人物。祸从口而出,孽自舌而起,而无言无语之人,生来便无破绽可寻。练主信重于他,二者同进同出,鲜有龃龉;贫僧殚精竭虑、旰食宵衣,也未能越过他去。”
石中信笑道:“听小友此言,笑风生的去处是有着落了!”
咷笑浮屠双目隐隐一烁:“是。但贫僧有一不情之请。”
“哦?”
“如斯妙人,合该享妙绝之寂灭。”他指上珠串滴溜飞转,几有黑云摧城之势,“但笑风生武艺精深,奸同鬼蜮,冒然相告,恐打草惊蛇。贫僧闻之,十七刀不日将抵锦安,笑风生既是他的手下败将,有他相助,必能事半功倍。”
石中信听他陈言,在他提及十七刀时目露片许不忿,未置可否。
咷笑浮屠心下暗笑,少一流眄,又道:“十七刀当年诛邪未竟,是他之过。他应,分所应为;不应,无私有弊,盟主又何需多虑呢?有贫僧绸缪前后,盟主当高枕无忧才是。”
石中信长叹一声道:“赤练余孽一日不除,奚州百姓便日日忧怖;至若家事,拙荆单弱衰困,小儿沉疴婴身,石某如何能高枕无忧啊!”
咷笑浮屠道:“石公子福缘深厚,定能逢凶化吉。贫僧藏名游历南疆时与神医陶三思有故,他虽不喜在江湖走动,但仍顾及往日情分允下此事,现已到奚州境内了。”
石中信心中积石立时落去泰半!
他面露悦色,轻抚长髯感慨道:“此次多劳小友周旋,以陶神医的脾性,饶是老夫三顾茅庐也难请他出山。倘无赤练之祸,以君之慧心玉质,勋绩必不在十七刀之下。得贤子如此,乃父亦可含笑九泉了。”
僧人冁尔,掌上念珠犹然未停:“从始洎终,念念生灭,遗失真性,颠倒行事。昔我非我,令名懋绩,身外物耳。一竹杖,一氅衣,观幻尘,聆梵音,遂得奥旨禅心。尘累尽消,自逐逍遥,岂不快哉?”
“可怜徒有逍遥心,难做快活人。待此间事毕,老夫也该好好颐养天年了。”石中信唏嘘一番,转而道,“但愿诸事顺遂,莫生变数啊。”
咷笑浮屠竖起一指,卡住飞旋的念珠,随即两掌合拢,将十八粒散离数珠尽囚其中。密密细沙渗出指缝,他略一搓揉,道:“承盟主吉言。”
翌日晨起霢霂,凄云惨雾,遍罩宾宇。
陶三思方呈拜帖,即有家仆为之带路。入花厅之际,恰有两奴婢引客从府走出。客者高鼻深目,宽袍长袖,迤逦间显三分醺醺。与陶三思同行的学徒朝他双足盯了片晌,才趋步跟上。
石中信年近五旬,两鬓青黑,精神矍铄。夫人应在不惑之年,但因颦眉不展,反倒生出些憔悴的老态。乍见陶三思,夫人禁不住倾身而起,石中信轻执她双腕按回桌案,安抚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两记,与陶三思道:“拙荆心系幺儿,一时情难自已,见笑了。”
陶三思绷着一副高人风范:“令郎是何症状?”
石中信恳切道:“旧岁仲春,小儿突患伤寒,后虽病愈,却坏了根底。每逢阴雨,辄气血不畅,苦痛难耐。老夫遍寻良医,皆对此一筹莫展,还望陶神医为小儿诊切。”
“既允人之诺,必当竭力虔心。但能否医治,还要探过令公子脉象方可知道。”陶三思扭头对身后人道,“徒儿来给为师打打下手。”
扮作学徒的唐洵章只好随他往厢房去了。
室内窗牖紧闭,落针可闻。顽疾若顽石一方,硕大阴翳将整间居所套入,令人闷倦。石公子枕于卧榻,被几层锦衾焐得严严实实。婢女将添好水的汤媪挤入被下,稍掀一角,这病弱公子便打了一个哆嗦。
陶三思将手搓热钻入被中切脉,进门时的不太上心骤然变成了风雨欲来。
“小唐,你照上次给老、那谁,施的那个法子来一遍。”
陶三思有个神医的匾额顶上头,丹田却在那次南疆之行中成了破洞的皮囊,内功到底是彻底没了指望。他使不上劲,这差事就落到唐洵章手上。唐洵章有样学样暖好手,点按石公子右臂穴道,凑巧瞥见一小块露在被外的额头。以内劲冲击血气郁结处时,这块肌肤突然隆起指甲盖大小的菱形凸耳,正中一点鲜红,地龙动土般扭来扭去,转瞬平坦如初。
他心尖打了一个突。
陶三思证实猜想,也不迂磨,嘱咐僮仆按他开的方子抓药,遣走唐洵章,独自往书房和石中信商议要事。
唐洵章心神不定走到石中信给宾客安排的住处,刚推开门就被陶三思养的那只肥信鸽撞了满怀。鸽子的毛扎了他的眼睛,他捂了一会儿放下手,眼圈红得可怜兮兮的。
一声笑羽毛般在他耳尖挠了下,随即一鼓作气戳到了心窝子。
“见着我这么高兴?哭得跟个小姑娘没两样。”
唐小哥的上下睫毛还挂着泪光,细微的水滴与他的人一般傻愣愣地僵在了原地。那鸽子遁出窗外,他也没个反应,神魂仿佛随鸽子上天转了一圈,又带回满腔欢喜落到实处。
“十七?”他又惊又疑地笑了笑,涩声道,“十七。”
聂十七仍顶着那张假脸,鸠占鹊巢占了一整张罗汉榻。他抵墙支棱着两条腿,头朝下,笑眼里映着倒过来的两个唐洵章:“过来,我瞧瞧这一月来瘦了没有。”
聂放人如其名不喜束缚,衣物也拣宽松的穿,两只脚腕子就大咧咧地在外招摇。唐洵章一把圈住那双脚逮回榻上,又上提外袍盖住脚趾:“成天乱来,不怕疼了?”
聂放不以为然,心说老子还没怪你昧地瞒天呢,刚巧记起临行前的墨宝,轻飘飘的“啧”到口就变作了心虚的干咳。唐洵章以为他当真受了凉,二话不说就想把他团起来塞进锦被里。
聂放瞧着好笑,又有些心疼。他瞅着他家忙来忙去的小唐,喉结滚了滚,趁他凑过来的时候突然伸腰起来,就着湿漉漉的下睑粗粗一抆。
唐洵章一呆,只顾死死地盯紧聂放。
聂放弹去附在指腹上的一根睫毛,心里像卸去了一车辎重,既松快又空落。
“不好受就再闭一会儿。”他好奇地问,“怎么认出我的?”
“不告诉你。”全都交代清楚让他改了,下回就休想找到他,唐洵章才不上这个当,“你先告诉我你上哪去了。”
“上章台吃花酒呗。萋萋姑娘的琴艺和身段儿,那真是——嘶!”
他还有脸提!
唐洵章架起掌家的气势,三下五除二把聂放包成了一枚粽子。为防这不省心的浑球再次出走,他翻身上榻制住人,一气呵成在锦被外捆了条绳子,打的还是死结。
聂放目瞪口呆。
罪魁祸首冷冷一哂:“真是什么?”
“真是……太紧了!混小子你想勒死我啊?”
“吃一堑长一智,我要不勒紧,你就跑了。”
“行行行我不跑了!你先给我下去,这压着成什么样子!”
“你俩闹腾个什么呀!”
陶三思抱着鸽子进屋,看清状况霍地往后一跳,顺手掩门,少顷才探进脑袋。榻上两个照旧一上一下难舍难分,气定神闲齐齐望来,细看还有些嫌弃。他不由拍拍胸口,全然忘却了那只被掼飞的鸽子:“我就说老聂没那么禽、咳咳,小唐,你放开他吧,这有正事呢,他跑不了的。”
唐洵章辞顺理正:“他有嘴。”
聂放叹道:“别闹了释之,乖点儿。我真不跑了。”
唐洵章解了绳,仍然没撤被子。聂放双手一脱困就撕下了伪装用的面皮,又抠去颧骨、下颌垫的皮花,之前闹得发了汗,原本那张面庞透着浅红,越看越像个浪荡子,正经起来倒还像那么回事:“都是自己人,那就‘关上门来’说亮话,该交底的全交了吧。”
唐洵章明白这是在提醒他,除了唐念七和穆小还的事全都一五一十的交代了。陶三思早前与聂放传书,要说的也不多,便细细讲了石家公子的病况。
聂放听着石家老幺与他相仿的际遇,不停拨弄随身的十七枚铜钱。陶三思颇感忐忑,道:“老聂,我看着吧,他同你挺像的。”
唐洵章也看过来。
“相似归相似,说到底却不是一码事儿。老子这一身破毛病,天下无双,绝无仅有。除非练菀从阎王殿爬回来,才会有人遭同一桩罪。要真是这样,石家那小子还能撑到今天?就石家那身烂功夫?”聂放终于记起还在人家的地盘上,及时住口,但左脸写着瞧不上,右脸写着看不起,不想也知道没什么好话。
陶三思沉重道:“你说赤练主死透了,可难保他有徒弟呢?再说了,南疆那地儿邪门,这‘死透了’你能打包票?”
聂放以十七招击败赤练主,名扬天下。其后练菀远遁,他追至南疆,机缘巧合救下陶三思。后者勉强混成了酒肉朋友,对这段往事略知一二,细枝末节倒不大了解。
有小唐在,聂放不想往深处讲,岔开道:“我是说赤练主死透了,又没说赤练主只能有一个。倒是你,老三,我是骑虎难下,世外医仙怎么也来蹚浑水了?”
“早年欠的人情债,我连债主是谁都不知道呢。”陶三思抖抖衣袍起身,“你和小唐先聊着,我去看看石小少爷。”
陶三思一走,两个人处在同一张罗汉榻上,古怪氛围再度捊聚。
唐洵章先开口:“你怎会来的?”
他的眸子残留着水汽,濯得清亮柔软,大抵是逆料到聂放会再抛一个谎言推搪,柔软之下又铺着少许颓唐。
聂放没法对这双眼睛说谎,睡得昏天暗地的良知醒了下,让他感到一阵隐痛。
“我要咷笑浮屠的命。”他说着血淋淋的话,尾音却柔和下来,“更重要的是,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