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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李世民·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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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景天以一种意料之外的姿态闯入徐长卿的生命中,那么秦王李世民则以一种注定的宿命进驻他的人生。
若无世间这个旷古绝今男人的存在,徐长卿会沿着清微道长等诸位师尊铺就的康庄大道走完他的修仙之路。然而,蜀山地脉之气外泄,龙脉之像清清楚楚显示着,蜀山若想定五岳平天下,便要找到一位身怀真龙之气的男子。蜀山最有修为的大弟子徐长卿临危受命,前往渝州城内寻觅这宿命中的缘分。
在那里,他遇见了景天,遇到了李世民。
蜀中莫道无才杰,麟凤游龙自相鸣。
此子如玉,“和氏之璧,不饰五采”,其人虽是眉目凛然,却自有一股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的神态。
白衣长卿,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李世民原本以为他不过修真之人,奉师命所为来此助阵,军事谋略未露半分端倪。自己天策府中悉数精英,沙盘之上指点江山,唯独徐长卿端坐一隅,意态闲适。然而,却不料此人胸中自有丘壑,怀中暗藏百万兵甲。韩城一战,素衣长卿率五百轻骑,直取敌方后营,一忍支百勇,一静制百动,瞬间扭转战局,进逼长安。
临事贵守,当机贵断,兆谋贵密,这样的人才留在了那蜀山修仙,岂不是怀珠在握尤不自知。
开唐风云,焉能没有徐长卿的传奇。
※
攻下蒲城那晚,连空气中也浮动着隐隐微熏的酒意。
庆功宴上的景天、李世民推杯交盏笑意盎然。
昔日渝州的小混混景天踉踉跄跄勾了他的肩,搭了他的背,语气不重却字字清晰透入耳膜:“李二小子,你心中的盘算当我不知……你求的便是‘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权’!”景天的眼睛红得透亮,内里似有一团火球在滚动,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赤裸裸的挑战。
李世民闻之心下倏然一惊,眼前这个织席贩履之徒貌似醉意欣然,然而,他落拓中参杂的是激越飞扬,凛凛眸底暗藏的是万千锋芒。
大野龙蛇蛰伏已久,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来,喝,再喝!一醉方休!”周遭劝酒之声此起彼伏,尉迟敬德、段志玄、刘弘基手执海碗围住了年轻的天策上将。
一醉方休?他确实有这个能力。想他李世民,十八岁时单枪匹马突入敌人阵营之中,救出身陷重围的父亲;二十岁时便以王者之风折节下士,疏财广招天下豪杰;二十一岁随父亲李渊在太原起兵,亲率几路大军攻往隋都长安。
拟把疏狂图一醉?真能如此?
说得倒是轻巧。天下未定,强敌环伺,棠棣如虎,权臣似鹰,他李世民焉能酩酊大醉。若他今宵甘心做一只兔子,明朝便为俎上鱼肉任人烹享。
“天下未定,你还有的是机会。”
伏在案几上的景天闻得此言,抬眼,原本散漫的眼神瞬间转为凌厉。而,李世民亦不甘示弱,回视过去。
无声,
惊雷。
两人对峙良久,终是长声大笑。
以君为敌手,幸甚至哉!
李二小子,你说得对,君非善男,我非信女。我若安于这门下校尉之职,便不叫渝州景天。乱世春秋,难循章法,大野龙蛇,未必不能一争天下!
望着景天头也不回的身影,年轻的天策上将嘴角却噙了丝淡定笑意。
他心下明了,渝州景天,此战必败无疑,不为别的,只因他们中间隔了一位徐长卿。纵便景天是那九天翱龙百淬钢刀,然而长卿却是那幽潭碧波一挽清水。长卿不会坐视两虎相斗,他定会出手。他不出手则已,他若出手,只恐那百炼钢瞬间便化为了绕指柔。
果然,沧州起兵,战乱频仍,徐长卿素衣白马而去,一纸盟书带回。
“渝州景天,你终究还是英雄气短。”
李世民心底喟然长叹。
※
长安初定。
玄武门内,金波池上,他五指轻扣石栏良久,似是有意似是无意。
“留下来!我需要你!”
“殿下要的是这锦绣江山……”徐长卿忽然展颜一笑,他幼秉庭训端正自持,纵便是行军布阵也素来寡言少语,然而今日一笑,却自有一股月朗风清的气度。“而今乾坤已定,长卿留待何用!”
“当日在蒲城一役为何舍命相护?”
“旷世之雄若殒命于此,天下危乎矣!”
“仅此而已?”他的眸子咄咄逼人。
“仅此而已!”他神色淡淡,眸中不见半分风月。
寒风乍起,吹绉一池碧水。无人可知,这太液金波之下,是何等暗流涌动。静寂的空气中蕴含着几许不安、几丝悸动、几分煎熬。凝神望去,眼前的徐长卿有着飞扬的眉,锐亮的眼,淡薄的唇,五官虽然还是一样,但那神情却从昔日春水变成凛人的寒冰。
便在此时,石栏旁几株衰草蓦地无风自动,一股杀伐之气登时扑面而来,这股气场来自不远处的假山之后。
这是何意,
徐长卿知道,李世民也知道。
五陵贵胄有他的强势霸道,大野龙蛇亦有他的恣意桀骜。他是引弓待发的破天之箭,而他是扬眉出鞘的粹火钢刃,而只消一个迸发的机会,便会有那倾天之战,灭城之虞。
十里长亭,终有一别。
徐长卿已经远去,白衣萧瑟漫卷于西风。他走得决然,未曾回头。
李世民负手而立,遥望夜空。
不必回首不必留恋。对于李世民而言,开唐之初,秦王殿下有太多需要作为的事情;对于徐长卿而言,万丈尘寰几度苍凉,无非是指尖流沙繁华一刹。
徐长卿一步一步走在开唐的月色里,拂袖如鸿,白袂转逝,终于彻底走出了秦王的梦境。然而他清冷挺拔的身影,已然沉淀为李世民眼中最深沉最醇厚的底色。
寂寞如夜,清醒如昼。
※
天策府中昔日秉烛夜谈之人,今日只能遥望巴山蜀水,喟然一叹。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不会有白衣卿相的一幅挂像。
他把他留在心底的角落,放在记忆的最深处。春秋之法,责于贤者。他是开唐传奇,他是盛唐明君。自此之后,他书的是蜀天风云,他绘的是盛唐画卷,彼此之间,再无半分关系。
只是,
也许,
在某次金殿议政之际,花间流连之余,盛唐华章之夜,他偶尔也会想到那个夜晚,那个浴血厮杀折戟沉沙的战场。就在自己陷入死战之局苦斗不得脱身之际,一人一骑素衣白马,背负长剑绝尘而来。
自己沉浸于浴血沙场太久,未曾料到对方身为一名武者,其眉目间居然有着股悲天悯人的清华之气。只在这错愕的一瞬间,战局转机稍纵即逝,他们重新陷入了涌潮般的敌兵包围。
面对眼前的死战之局,徐长卿神色兀自不动,然而五指虚张却已然扣上了建言剑的剑柄。身后的李世民在战马上看到清清楚楚,这人白皙的手掌青筋暴露,显见已暗蕴力道,只是他修长的食指上却戴了枚草编的戒指。枯黄的筋草在夕阳下闪耀着凛凛寒意,传达着一个毋庸置疑的信号。
当他们突出重围之后,徐长卿却发现遗失了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东西。刚刚散去硝烟的战场上,寒风萧瑟衰草摇曳,这位固执的年轻人一次又一次的行走其上,只为寻回那遗失的爱情。
然而,白云流逝,指尖流沙。
一旦错过,便是永远。
※
刀剑如林,军甲如虎,主帅秦王安全返营。
铺天盖地的欢呼声中,徐长卿、李世民并辔而来时,空荡荡的手指灼伤了景天的眼睛。
徐长卿策马环顾,再也不见那沙场之上守护在身畔的默默身影。心下一惊,原来自己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不论是在千军万马的滚滚洪流里,还是在浴血厮杀的苦战中。只需偶尔那么一回眸,那么不经意的一瞥,看见对方的身影,于是心安了,神定了,一颗心也落地了。
自李世民太原起兵至今,无数次的血战关山。面对如狼似虎的敌兵潮水般涌来,战鼓不擂,人已倦累,徐长卿从不放弃。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待你战马飞驰,待我长剑倚天,我们定能杀出这片血海!
倾九天之力,
再定乾坤!
我们之间,其实什么也没发生,然而,比灵肉交融更可贵的,是彼此生命托付。
然而,今日,我徐长卿还能交托给谁。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长安城的夜温柔而静谧,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酒香,就如昔日那醉红楼中的夜晚。人说,酒醉三分醒,徐长卿相信,因为那晚他就是如此。
远处,乌沉沉的长安道观隔着淡色的迷雾,灰砖砌就的围墙清晰可辨。在这雾蒙蒙的夜色里,沉重的灵与肉,被层层叠叠厚重厚重的道袍压抑着,挣扎着,喘息着……他觉得沉闷,蜀山如此,长安也是如此。
四遭毫无任何动静,
在这静寂的午夜时分,刚刚经历了战乱的长安城,人人在享受着难得的酣睡。
这是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没有人去理会一个道士在午夜时分,那几不可闻的一丝喃语:“你不会知道,我可以为他而死,却只为你而活!”
徐长卿笑了,笑得几分难得的张狂。
天地间弥漫着一股幽静的、迷离的气氛。
爱与痛皆是天长地久的事。
※
李渊称帝后,封李世民为秦王,负责节制关东兵马。李世民不负厚望,挥戈而进,数年之内,破李轨,杀薛仁杲,败刘武周,翦王世充,灭窦建德。自此威望日盛,彻底剿灭初唐割据势力,完成统一大业,大唐铁桶江山至此已初露端倪。
大唐秦王声威日隆。
玄武门之变,更让他登临九五。
多年之后,
他在紫禁之巅,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的子民;
多年之后,
他一次一次地于午夜梦回之际,扬鞭策马驰骋在属于他的锦绣江山。
望着摊开的掌心,那枚戒指早已枯黄。他留不住他的人,亦留不住他的物。
但,那又如何,
此时的李世民心如止水,开唐的长安城宛如熟睡中毫无防备的婴儿,在他的掌中悄然呼吸着,历千载而不倒。
万里江山,
清醒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