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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11 ...

  •   中村宏一的灵柩停在鸡鸣寺已经数日,他死的蹊跷,更兼着特务身份特别,南京政府中高级官员大多前往吊唁。我因对此人恨厌交加,迁延未往,然又身负南京市长要职,一拖再拖反徒惹人疑窦,于是只有勉强往鸡鸣寺一行。
      千年古刹,一朝蒙尘。
      中村在中国并无亲眷,灵堂之上只见影佐昭正襟危坐,面沉若水。我知他与中村虽在侵华方针上意见相左,甚至因此而大打出手,但私下里日本士官学校同学的交情却未为外人道也。
      论身份地位,我与中村原本相当,只是目前南京这个政权未免仰人鼻息,况且他如今已死,于是循例行了礼,由小李代我上了三柱清香。那边影佐也毕恭毕敬的回了礼,我正欲告辞,影佐却出乎意料的邀我前往台城一游。

      六朝繁华,尽看台城。
      我与影佐登上鸡鸣寺后山的一段台城故址,一前一后缓步而行,小李和影佐的卫士则远远跟在我们后面。居高临下,玄武湖近在眼前,湖上寒风凛冽,直把南京冬季的阴冷沁入骨髓。当年南京保卫战,台城亦有国军驻守,去日未远,青灰色的城砖上依稀可见斑驳的弹孔,可以想象是时战事之惨烈。我抚住一段城墙,突然间时光仿佛流转回五年前那个阴冷的冬天,那些与我相交虽浅、可是却在中华门上一起坚守了整整四天四夜的51师306团的兄弟们,他们每一个人都为了我脚下这片土地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
      长歌当哭。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提。” 影佐昭却突然低声吟出这晚唐名句,打破我的思绪。“喻先生,”影佐话音深沉,“中村君生前曾留下遗言:倘若不幸‘玉碎’于□□,则就地安葬,遗体不必送返日本。”
      我早知在中村遇刺这个敏感时期,影佐邀我来游台城的目的绝不会简单,他刚才一番话更是别有深意,于是强压住胸中的汹涌澎湃,冷笑道:“落花有意,流水无心。难得中村对敝国如此眷爱,只是人死之后,尘归尘,土归土,这皇天后土,终究非你日人所有。强留于此,对死者也未必是一件幸事。将来时局若有变动,嘿嘿……”
      我心中想着:“只怕他中村宏一有挫骨扬灰之日亦未可知”,然而毕竟不愿直接触怒影佐,于是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但是已然说的十分露骨。
      影佐也不生气,只是道:“喻先生有妻有子,家庭美满,中村君确实强人所难了。只是,这大东亚共荣,怕亦要成为中村君的遗憾了。” 他的话里不无感伤之意,美日开战未几,日军在太平洋尚捷报频传,影佐却作此不详之语,足见其对美日战争前景之悲观。
      我一直认为影佐昭是日本军界中极少数能对世界局势和中日战争保持清醒头脑的高级军官,而他的判断也与此前我和辉生、辞修的分析不谋而合,只是惊异于今天他竟然在我这个中国人面前流露出对战局的悲观情绪,这在往日是难以想象的。难道中村之死对他的打击真的有那么严重?
      可是,他的口气很快转硬:“大东亚共荣,匪特是中村君的梦想,更是天皇陛下的宏图大志。影佐昭身为帝国皇军的一份子,纵然知道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也必将竭尽所能,万死不辞。至于中村君的仇……喻先生,只要我影佐昭尚有一口气在,必定会找出元凶,以慰为中村君的在天之灵。”
      终于步入正题了。影佐字字句句,言下皆指我与中村之死大有干系,事实也确如他所料,一切皆因我而起,前因后果我亦皆一清二楚。影佐与中村交情非浅,他一时按捺不住向我示威,但其人毕竟老谋深算,现在他所缺的不过是证据而已,我在南京政权中原本就处境艰难,他若是存心对付我,确实是我的心腹大患。但我当然也不能示弱,于是朗声道:“人活百年,谁无一死?喻某早已死不足惜。若影佐先生真能查出蛛丝马迹,证明中村宏一之死与敝人有关,那阁下尽管到市政府抓人便是!如若不然,请恕喻某不再奉陪!”

      无论我嘴上说的再狠,影佐的报复还是很快如暴风骤雨般到来。我的一切行动都受到日本特务的监视,若非我尚是汪主席的爱将,只怕南京市长的位子早已不保。对此,我处之泰然:我的确并无与重庆或延安私通之事,所以预料影佐一时间也拿我莫可奈何。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是,影佐拿不住我的把柄,遭受鱼池之殃的却是家桐。
      那天我如往常一样前往市政厅,可家桐却并未准时在办公室出现。他是我的机要秘书,平素与我几乎形影不离,我预感不妙,急急命人往家桐的住所去找,警察局长已满头大汗的前来报告:家桐昨夜已经被捕去了日本宪兵队!
      “为什么不早点来报告!”我一拳重重砸在办公桌上,然后几乎是咆哮着冲出办公室,“备车!去宪兵队!”
      我要去把家桐救出来,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可以!
      从市政厅到日本宪兵队不过短短二十分钟车程,一路上这个念头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警察局长絮絮叨叨在我耳边讲述着家桐被捕的原因:影佐从德国弄来了一台无线电信号探测仪,这台设备拥有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甫一使用,便锁定了重庆军统安置在南京的三个地下电台的位置,而其中之一便是家桐的住所。
      对此我并不感到意外。家桐原本就有军统背景,虽然他曾表示之所以追随我是因为我对他有救命之恩,但我也很清楚事情当然不可能那么简单。他是个热血青年,怎么可能轻易去当人人唾骂的汉奸,除非是负有另外的使命。但是我并不介意,甚至还有意无意的放纵着他。我让他当我的机要秘书,我对他绝对信任,他也真心的辅助我,成为我的左膀右臂。虽然我们从来不把话说破,但是彼此间早已形成了默契。
      日本宪兵队里,影佐昭早已恭候多时。
      “影佐昭!李家桐是我的人,今天我必须把他带走!”对这里我并不陌生,宪兵队里充斥着的血腥气味令我方寸大乱,更失去耐心,开门见山便对影佐提出了这个几乎不可能被接受的要求。
      影佐不置可否,只淡淡道:“现已查明:李家桐是重庆军统的特务份子,可喻市长现在却说他是市长的人,我倒糊涂了,倒底李家桐是重庆份子啊?还是喻市长是重庆份子啊?”
      影佐说话素来波澜不惊,但今天这话里又大含威胁之意。我是家桐的上司,家桐因特务嫌疑被抓,更是在影佐要对付我的这个节骨眼上,我若是聪明,避之唯恐不及,这个道理在来宪兵队的路上我就已经看的很清楚。但是,我却必须来趟这趟浑水。只因家桐其实是代我受过。中日交战正酣,日本宪兵队抓住一两个重庆特务根本不是什么新闻,影佐之所以兴师动众,不过是想利用家桐来打击我,失去家桐,不仅使我顿失臂助,更能令我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
      我一生所伤害的人已经太多,所以我再不能允许家桐出事!
      于是狠狠道:“喻某是跟重庆还是跟南京,不消影佐先生费心!我只问你,究竟放不放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手中已然多了一把手枪,抵住影佐的面门。
      只有疯子才会在日本宪兵队里动枪。这里戒备森严,想要携枪进入本来绝无可能,只不过我好歹在南京政府中有些地位,又是文职,方可免搜身之辱。我与他单独见面,他摒退身边卫兵,才让我有机可趁。
      这也是我第二次在影佐面前动枪。他似乎也颇感意外,微微一怔,旋即道:“喻市长,你太激动了。只要喻市长交出杀害中村君凶手,我立刻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李家桐。”
      “不可能!”生生从牙缝里蹦出这三个字,我根本无人可交,从远处囚室里不时传来皮鞭击打在□□上的声音和犯人的惨叫声更令我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对这里我并不陌生,五年前在这里渡过的那个漫长的冬季,是直到现在仍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
      子弹已经上膛,可影佐一点也没有服软的意思。只要我扣动扳机,他固然命丧黄泉,但我也是插翅难飞。过往种种,爱也好,恨也罢,一切就此结束。
      难道就真的这样结束吗?
      可是我还答应了一个人,要在这里等他,虽然到现在他还没有来,虽然他可能会失约,可是,要是他真的来了,而我却不在了,他会怎样的伤心呢?我已经伤他太深,又怎能再伤他一次?
      我是真的丧失了理智,所以才会不顾一切的掏枪,却全然没有想到同归于尽的后果根本就是我所不能承受的。
      终于,影佐的冷笑声打破了僵持:“我只要凶手,没有凶手,喻市长便到地下为中村君陪葬吧!”
      影佐在赌命,他已经看出我眼中的坚定渐渐变作犹豫,和他斗,我毕竟略输一筹。
      “砰”的一声枪响,凄厉的撕开已经几乎凝固的时间,子弹顺着影佐的左面颊飞过,留下一抹血痕。我随手扔掉枪口还冒着青烟的手枪,用不太流利的日语对着蜂拥而入的日本宪兵道:“不好意思,枪走火了。”然后,转向影佐道:“我要见家桐一面。”

      冰冷的囚室大门“咣当”一声被打开,几个正在刑讯的日本宪兵看到我和影佐走进来,立刻放下手中的刑具,用日语呜哩哇啦的向影佐昭汇报了一番。我全然听不明白,也没有兴趣知道,宪兵队里来来去去的那些玩意儿我心里再清楚不过。
      “喻市长,请自便吧!”影佐善解人意的退出,刑讯的日本宪兵也跟着影佐一起离开囚室。不远处四肢被绑在刑台上的人还微微昏迷着,满是燎泡的双唇嗫喏着:“水,给点水……”
      脚边恰巧就放着一个水桶,那是把人折磨晕了以后好盛水把人泼醒用的,我低头看了看里面还有半桶清水,手边没有舀水的工具,于是直接提了桶走上去,用手掬起一捧水送到他唇边。囚室中光线昏暗,等到我走进才发现面前的人已经体无完肤,赤裸的上身上一道道皮鞭留下的血痕更是触目惊心。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可是还是难过得快要发疯,这小子昨天和我分别的时候还是精神百倍……
      “家桐……”我轻轻唤着他的名字,他还就着我的手掌贪婪的喝着水,一捧不够我又掬起一捧。等到他喝够了,方才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人是我,那一瞬间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可是下一刻却扭头道:“你——来干什么?”
      “我……”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心中无法不愧疚:我本是来救他的,可是我斗不过影佐,我救不了他,难道我跟他说我是来见你最后一面的?不,我怎么能说得出口?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已经变得凌厉起来,呼吸也越来越粗重,他的伤势不轻,连说话也十分费力,可是依然使足了气力道:“你走!我不要见到你!你这个……这个……汉奸!你滚!……快滚啊!”
      “家桐,别激动,当心伤口。”家桐是我多年心腹,我素来待他亲厚有如家人,虽然如今看起来我们各为其主,但是我好意前来探望,却遭他如此辱骂,也实属不该。但是我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只一边用言语抚慰着,一边掏出手帕帮他擦拭身上的血迹。
      他见我对他的辱骂无动于衷,更高声叫嚣起来:“榆林,喻市长!老子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你都不知道老子的身份,你真是个蠢货!这几年老子把多少汪伪政府的情报送给重庆,你也都不知道吧?老子为国而死,死而无憾,你就不要在这里惺惺作态了!你快滚哪!”
      “别说了,家桐!”我终于低声打断他的话,手中的帕子早已染得鲜红,一直强压在胸中的悲哀几乎不可遏抑的要喷涌出来,抬头却看见家桐的眼睛里也满是泪水。
      家桐的心思我怎会不知?他是懂我的人,他是宁愿自己牺牲也不愿连累我。他清楚我现在的艰难处境,所以故意说出这些伤害我的话来以示我与重庆并无关系。况且影佐会那么大方的让我和他见面,现在必然在囚室外的某个角落里偷窥,所以该演的戏还是要演的。只是无论是家桐还是我,演技都同样拙劣,从一开始我就没指望能骗得过影佐的眼睛。

      如果说我走进囚室的那一刻还抱着见家桐最后一面的心态,那当我走出囚室的一刻,心中已经打定主意:家桐是我必须要救的!并且我已经想到了一个不会伤害到辉生或者辞修但又足以能让影佐动心的筹码。
      “今井武夫大将上月间秘密离沪抵宁,他去见了一个人,影佐先生想知道是谁吗?”
      “哦?难道喻市长这里还有能让我感兴趣的情报?”影佐故作漫不经心,但是我知道他心中定然非常在乎。
      因为即使是在日军的主和派中间,也是有意见分歧的。比如今井武夫就是力主日军应与蒋校长谈和的首领人物,而影佐昭则更看好以汪先生为首的中国政府。历来这两派之间只是保持着表面的礼貌,私下里却都想拆对方的台,早已是水火不容。影佐昭力促汪氏政权的成立,比今井武夫占得先机,只是这个政权并未能完全如他所愿,对日本人俯首帖耳,实为美中不足。更何况重庆政府一直坚持抗战,南京政府始终未能代表整个中国,影佐的“和平大计”也就一直不能完成,所以今井一派就更值得他去警惕了。
      “所谓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有些时候我消息来源未必会输给影佐先生。”闲闲地答复影佐,然后轻轻说出四个字,“校长特使。”
      影佐绝对不会忘记我是黄埔二期的毕业生,历来黄埔生口中的校长即是蒋先生。
      果然,影佐再也无法镇定自若,他在我面前毫不掩饰的暴怒起来:“八格!今井君实在是太愚蠢了!重庆政权是不值得皇军信任的!他们所谓的和谈不过是拖延时间!是对天皇陛下和帝国皇军的愚弄!”
      影佐极少在人前失态,我不再刺激他,只等他渐渐平复了情绪,问我道:“交换条件是什么?”
      影佐想要知道细节,目前在南京只有我可以办得到。只因为这次秘密会面牵线搭桥者正是我。自抗战全面爆发,校长虽坚持抗战至今已有五年,盟国正式对日宣战也有数月,但重庆其实从未有完全断绝与日本的“和平”之路。国际政治变幻诡谲,中国始终是弱国,我能理解校长不把全部筹码压在英美一边的考虑,所以当这位特使找到我,希望我为其安排时,我便答应了。他姓缪,曾为黄埔教官,算来与我也有师生之谊。这是越过军统中统甚至连辞修都不知道的秘密,现在我把这个情报出卖给影佐,等于又一次背叛校长,可是我无法放弃家桐。缪君离开南京时曾表示将来可替我在校长面前转圜,这是他的好意,但对此我早已不报希望,于是望了望囚室的大门,再一次下定决心:“我的要求影佐先生一定可以办到。”
      影佐面上露出诡异的微笑:“一个李家桐竟然这么值钱,真不好意思,这回我又狠狠赚了喻市长一笔!”

      我自宪兵队将家桐接出,在我的公馆里休养了数日。他身份已经暴露,再也不适合留在南京,我见他伤势稳定,于是便安排他离开南京。
      那一夜我目送他登上前往武汉的客轮,到了武汉,自会有军统的人前来接应,重庆将是他此行的终点。
      临行之前,他留下一言:“先生大勇,能人所不能。家桐无能,不能再随侍先生左右,而今一去,望先生珍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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