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处》澌尘

22、第二十二节

　　“爹爹，哥哥跑了。”
　　齐绵在齐家班门口等到齐向知之后，第一句话就讲的是这个。
　　坏了！
　　齐向知将手中不多的药给了站在门口的齐绵，嘱咐她说要在家里好好的等爹爹回来，自己就顺着费城的方向一路狂奔。
　　不用说，于郢定是又回去了。齐向知一边跑着一边想着自家女儿说的话——太阳从树半腰到了树顶，应当是出去了有半个时辰了，吹弹可破的身体即使一直走着，估计也是要走到费城城内了，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在迷失在半路，如果真的是迷路了，可就麻烦了。
　　天上的太阳在炽烈的燃烧着，齐向知一路奔跑，汗水顺着他的额头不加阻拦的流了下来。他想，总之还是先去于郢原本的家去看看吧。
　　在此时，于郢正站在他们几天前会面的那个小巷子里面，他的思维有些混乱，不过也总是能在记忆碎片中找到一些线索，于是他便顺着脑海中的线索一步一步的沿着曾经走过的路重新走了一遍，终于走出这个复杂的小巷子，而他的身体也因为他尚未完全恢复而变得飘飘然。尽管如此，他还是找到了回到家中的小径。
　　太阳温暖着大地，却险些让于郢中暑。
　　于郢好不容易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却看到隔壁邻居家的屋子上装点了些许的红色，点燃的鞭炮在空中炸裂开，那些红色的碎纸纷纷杂杂的飘到各地，处处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于郢抬脚踩过那些红色的碎纸屑上，不用说他就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那个一直帮他的邻居姐姐在今日就要嫁人了。
　　不知怎么的，本想回到家中的于郢在路过邻居家的门前时，转了个弯，悄悄地走进了邻居的家中。在里面，除了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嬉笑声，于郢听得最清楚的，也是最细微的，是姐姐的小声啜泣。
　　于郢听不得，他一直以来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尤其是这几天自己也不在，怎么姐姐今日就要嫁人了。他找到一处窗户，踩着一块石头，从那里翻了进去，入眼的是一袭红装的、头上钗着金银珠宝的、泪痕将脸上粉黛晕染开的姐姐。
　　“姐姐要嫁人了。”明明是想说一句疑问句，却不小心说成了一句干枯的陈述句。
　　“你不是走了吗？”姐姐看到于郢站在他眼前，倒没觉得意外，只是心中一阵酸涩。
　　“偷偷逃回来了。”于郢小心试探道，“姐姐，不喜欢这段姻缘。”
　　邻居家姐姐抽了抽鼻子，昂起头让眼泪倒流回去，小心的擦了擦自己的眼泪，低下头，看着站在床边的于郢，擦了擦自己的手，先是捏了捏于郢棱角分明的脸蛋，随后伸手覆上了于郢的头。
　　于郢感受着姐姐手指冰冷的温度，他知道，她在诉说着，她不喜欢这段亲事。
　　“嫁的是谁？”于郢问道。可是他刚刚开口就后悔了，因为即使他知道了是谁，恐怕也无能为力。
　　“不知道。”姐姐平静了心情，对着于郢苦笑着说。她是真的不知道。
　　“姐姐……”
　　“应当是给哪家的达官贵人做妾，或许，过去了连妾都做不了，只能当一个奴婢。”邻居家姐姐又抹掉刚刚滴落下来的两滴泪。
　　“这是……”于郢眼神闪烁，话到嘴边，却不知该不该说出口。
　　“是的。”姐姐倒是看清了于郢的心思，“嫁过去，家里已收获了一笔不小的彩礼。或许，以后，家里的吃穿用度，也不必那么担心了。”
　　“赤裸裸的利用！姐姐别嫁过去！”于郢着急，咬着下唇，眼睛里闪着泪花，他突然就哽咽了。
　　“没用的。”姐姐撸起袖子，只见芊芊玉肌上有着不深不浅的几道粉色的痕迹，“我昨天夜里逃了，父亲母亲把我抓回来，狠狠的威胁了我一顿。”
　　外面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姐姐慌张的推着于郢让他赶紧离开，于郢不舍，他力量微薄，带不走姐姐，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轻轻拽拽姐姐的衣裳，泪眼婆娑，听姐姐的话翻窗子逃出去了。在他逃出去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姐姐说，家中四处布满泥泞沼泽，逃出去，或许是一件不错的选择。而后就是推门的声音，走路的脚步声，人们讽刺的笑声，还有姐姐头上叮当响的钗子上的珠宝互相接触而产生的清脆声响。
　　于郢躲在小角落，不断的揉搓着自己的双眼，看着渐渐模糊的人影，看着渐渐走远的轿子，念着以后或许再也见不到的姐姐……
　　于郢还在悲伤着，直到他看到了齐向知。
　　齐向知徘徊在热闹的人群中，四处张望着，穿着一身素衣的他与这鲜艳的场景显得格格不入。于是于郢便逃了，跑到了他的秘密基地，坐在秋千上，闭着眼悠悠的想着近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想着身边的人，想着母亲，想着姐姐，想着齐向知……
　　想着天近傍晚，原本热闹的邻居家此刻应该也安静了下来，原本在家附近四处寻找的齐向知应该也离开了，原本在学堂上课的哥哥应该也回家了……
　　于郢回到了家中，习惯性的开始忙自己的活，在家等着人回来。
　　第一个回来的是于邺，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还跟着那些曾经嘲笑过他的学堂同窗。
　　“你不是说你弟弟死了吗！”那些人刚一进来就指着正在干活的于郢放肆嘲讽。
　　“你怎么在这儿！滚出去！”于邺看看身后大笑着的人，涨的满脸通红，或许是因为恼怒，或许是因为谎言。于邺过去抓着于郢就往门外拖，他本来是想今天带着同窗来家里吃顿饭，重新熟络熟络关系，却没想到，早已被赶出家门的这个碍事的家伙今日竟然又偷偷跑回来了。
　　于郢尽力使自己站在原处，不被拉动，他不想被抛弃，他不知道为什么家里人都要把他扔掉，就像扔一个破布娃娃一样，明明自己在家里做了那么多活，也不争不抢，就只是安安分分的在这个家里呆着，也不行吗。有时候，于郢真是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母亲亲生的。
　　于郢最后还是被拖出去了，他的身体太弱，本身就长得比同龄的孩子看起来小，更何况面对的是比自己壮很多的哥哥。
　　齐向知躲在一边，静静的看着这番景象。
　　终于，贺妮也回来了，她看着在门口站着的于郢有些吃惊，没想到他能跑这么远自己回来。然而她也是一直推搡他，把想要进门的于郢一直向外推着，直到把于郢推倒在地上，并狠狠的给了他一巴掌，警告他不要再回来，这个家已经容不下他了。
　　大门紧紧的关上了。
　　小小的于郢站在外面，大声质问着屋里人，不是说好会回来接他的吗，怎么是过了几日就变卦了吗！
　　屋里是欢声笑语，屋外是寒冷孤人。
　　或许是于郢在外面吵闹的太厉害了，于邺走了出来，身边还跟着几个带着坏笑的小孩子，他抬手一巴掌就打到了于郢的脸上，这次没有放水，于郢的身子歪了歪，于邺哈哈大笑着，总算是感受到了这不一般的快感，随后他便向身后的人炫耀着，炫耀的说自己会动手，说这个人早就已经跟自己没有丝毫关系了。
　　即便是受到了屈辱，于郢还是在门外站着，不曾离开。
　　在后来，于郢有几次冲到了屋门里，不顾别人的眼光去质问着自己的母亲，可是每次得到的只是被丢出来的苦痛。
　　终于一次母亲忍不住了，她拎着于郢并把他丢了出来，她恶狠狠的看着于郢的眼睛道：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我来告诉你！”
　　随后她紧紧的贴在于郢的耳边，小声的带着咒恶的语气说出了几句话。
　　于郢身子剧烈的颤抖着，母亲说的那几句话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心，就因为一个破道士说自己会克人克己，就要把他抛弃吗。
　　于郢突然想起姐姐说的那句话，好像不是对她自己说的，而是对他说的。
　　于郢的眼前开始模糊……
　　等到于郢再次醒来是在齐家班里，身边是齐向知的悉心照顾，这一次晕的时间不长，不过是短短的一天而已。
　　“醒了？”
　　于郢不答话。
　　“身体怎么样。”
　　于郢空洞的眼神不曾诉说着什么。
　　“那就起来把药喝了吧。”
　　于郢听着齐向知的话乖乖的坐了起来，像是一只任人摆布的玩偶。
　　这副药很苦，没有一点点甜头，于郢快速将这药吞了下去，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我先带你熟悉熟悉环境吧，你以后就在这儿住下了。”齐向知接过于郢递过来的碗，道。
　　“为什么？”于郢眼神闪烁了一下，死死的盯着齐向知。
　　“为什么？”齐向知跟着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要带我到这里，为什么在我跑了之后还要把我带回来。”
　　“是你母亲找的我。”
　　“呵，你以为我会信吗！你当我的眼睛是瞎的吗！大约半年前我就看到你了，你总是会不经意的站在某个地方，甚至偶尔还会躲起来，偷偷地看我，观察我，不是吗？”
　　“被你发现了呀。”齐向知顿了顿，笑着说。
　　“昨天你明明就在场，你就是看着我一遍一遍的跑进屋然后被扔出来，看着我一遍一遍的受欺负你也未曾伸出援手，你在等什么，等我彻底死心吗？”
　　“我以为你没看到我。”齐向知为这个小孩子已经这么通透的想法而感到震惊。
　　“他们不要我了，你知道为什么吗？你知道了，也会不要我的。可是如果那样的话，我就没地方去了……
　　“临出嫁的姐姐跟我说让我远离那个四处是沼泽地的家，让我离开，可是我离开又能去哪呢……
　　“叔叔，不如，你放我走吧，我会告诉你为什么，但是我不愿意再一次被抛弃，可以吗？”
　　齐向知听着小孩子小心翼翼的话语，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听得有些头痛。
　　“不如这样吧，你告诉我为什么，我让你留下来。”
　　于郢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