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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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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红着眼盯着结界的江寻雅忽然被搂入一个怀抱。
“伤怎么样?”温和的声音传入她耳朵。
“庆庆?”她转头惊诧道,“我没事,你不是在闭关吗?怎么出来了?”
“今日刚出关。”庆忌温柔望着她,“出关后得知消息,就赶过来了,我先去的魔宗殿,我对那边了解,帮着做些善后,已经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嗯。”江寻雅微笑点点头,又恢复忧色,将眼下的情况和庆忌说了。
庆忌听完后当即拧紧了眉头,重重地呼出口气,他蹙着眉,嘴角却忽然挂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寻雅。”他温声道,“你知道,你的两位师兄是什么关系么?”
“嗯?”江寻雅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不就是同门师兄弟……”
她忽然顿住了,她一向聪明机灵,本来她没多想,可庆忌这么一问,她觉出不对来。
她知道她这两位师兄关系一向极其要好,但细细想来,他们要好的程度似乎已经超越了和其他任何人,再细细想想,他们的这种要好,不像她见过任何其他要好的师兄弟,那种氛围,倒是像……
她和庆忌……
她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庆忌:“不、不会吧……”她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庆忌轻轻笑了笑:“没什么不会的。”他揉揉江寻雅的头,将人抱得更紧些,“就是那样的,寻雅,无关性别,无关身份,他们和我们一样,是一对彼此相爱的人。”
江寻雅的心忽地就颤了一下,无端酸软起来,眼泪霎时就涌了出来。
“我以为……”她哽咽着,“我们已经算不容易的了,可想想他们这些年的经历,才是真的……”她说不下去了。
“今日之战,他们……”庆忌转头望结界,目光柔软而哀伤,“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他们一定都会好好的!”江寻雅哭着扑进庆忌怀里。
庆忌轻轻叹息,温柔地抚着她的背:“会的。”
蒋宗主也已盯着这结界默然了许久,目光有些失焦,仿若陷入了某种沉思。又不知过了多久后,他忽然叫过来自家的大弟子。
“从今日起。”他沉肃道,“不管局势如何变化,我们蒋家,永远不再与池家为敌。”
站在他旁边的另一个宗主也听见了,他瞥了蒋宗主一眼,舒了口气,拉过自己儿子开始说些什么。
这动作似有传染性,越来越多的宗主跟自家人窃窃私语起来,到最后还剩傅翼沛、秦领,孔昇还在默然。
他们偷偷互瞟着对方,谁也没有先开口,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各自偏下头去。
从大战开始以来,天光从暗至亮,从亮至暗,如今,第二日的晨光也已熹微。
众人就这么围着结界,死死盯着,仿若不知困倦一般。
咔哒——
就在众人沉默到银针落地可闻时,结界陡然裂开一道裂痕,气氛忽地紧张起来,个个屏着呼吸盯着那裂纹。
咔哒——
又一道更长的裂纹爬上结界。
咔哒——咔哒——咔哒——
裂纹越来越多,蓝金灵力混着黑色魔力从内迸出,裂痕越来越多、频率越来越快——
嘭————!!!
巨响伴随着灵力魔力的强大冲击力猛然震荡开,结界爆炸的强光和带起的罡风让围在结界旁的众人不得不用灵力稳住身体以及用手挡住眼睛。
冲击力穿过众人后还一直向前震荡开去,直到撞上了岩壁炸得山石乱飞才彻底偃旗息鼓。
罡风骤灭,众人颤抖着放下挡住眼睛的手。
池唯容和虚妄满身伤痕的跌趴在地,嘴边是一摊鲜红的血,风狸拄着风狸杖背对着他们站着。
众人愣怔着看着眼前的景象。
啪嗒——
在他们还未反应过来之前,风狸杖忽然从风狸手中滑落在地上。
啪嗒——
他一直戴着的面具也碎成几块掉了下来。
他腿一弯,跪跌在地,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起来。
“咳……”虚妄又咳出一口血,他重重缓息了口气,就撑身而起爬到池唯容身边。
“阿唯……”他抚上池唯容煞白的脸。
最后那一道猛击,池唯容替他挡了大半。
池唯容颤抖着睫毛,眼睛费力眯开一条缝,他握住虚妄捧着他面颊的手。
“我们……咳……”他从喉间挤出几个字,“赢了。”
虚妄弯了嘴角,滚烫的泪珠却从眼里滑落,他俯身抵住池唯容的额。
“嗯。”他已发不出完整的字音。
谷梁隐最先反应过来,冲上去一手把住一人的脉细探起来。片刻后,点了他们身上几处穴位,喂他们吃下一颗丹药。
其他人这才回神似的一股脑涌上去,把人扶坐起来,围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询问伤情。
二人已经精疲力竭,哪有力气回答他们,就闭着眼装死。正当众人吵嚷得他们头都要炸开时,天地忽起一阵异风,激起一阵烟尘飞扬。
众人抬头,望着异风吹来的方向,一道白光忽然从异风源头出迸出。
白光散去,烟尘里立着一位白衣人,在风狸的正对面。
“小米糕。”白泽垂眸望着眼前人。
风狸浑身一僵,双眼倏地睁大,他迅速戴上帽子转过了身,身体不住微颤。
这些年,他无数次梦到过白泽,但他不过去,都只远远地看着,他再不敢去触碰他的阿泽,有时白泽会追着过来,他第一反应永远是逃,追不上他的白泽总是满脸委屈,负气地掉头走掉,此时他才敢停下去看他的背影,伸手虚虚地抓一抓。
他不准任何脏东西碰他的阿泽,包括他自己。
“小米糕。”白泽又唤了一声,准备上前去。
“别过来!”风狸低吼,又把帽檐往下拽了拽,抑制不住地剧烈喘息。
是梦?是幻觉?可为何他的声音如此清晰真实?与以往梦里的他都不同,他很想回头看一眼那是不是真的、活生生的白泽,可又怕一回头发现只是一场幻影,他踟躇在原地,脚下千斤重,一步动弹不得。
“现在小米糕这名字已经叫不动你了么?是不是要敬你一声风狸魔宗你才肯回头?”
风狸呼吸一滞,白泽字字铿锵,带着怒意,像把锤子一下一下地重击着他心脏。
“阿……阿……泽……”
他喉头滚动了半天,才断断续续颤抖着滚出几个字。
“我踏遍山河寻你,想了无数种可能,想过你可能隐居,可能伤了,可能病了,甚至可能……”白泽盯着风狸背影,有些哽咽,“死了,却唯独没想过,你会成魔……”
风狸的右护法不知什么时候逃窜了出来,他追着风狸而来,看到眼下画面,以为白泽是池家那边的,心里急着邀功,看准了时机一道魔气就对着白泽打过去。
“别碰他!”风狸眼疾手快长袖一挥,用一道魔力更甚的魔气挡了回去,左护法被这道魔力击飞跌落在地,口吐鲜血,随即被仙们弟子拖走了。
风狸挥袖时转了身,堪堪撞上白泽殷切的目光,雪白的身影映入风狸幽黑的瞳孔,风狸愣了片刻,又迅速拉着帽檐背过身。
“别……别用这种……脏东西碰他……”他慌张地自言自语,盯着自己还散发着残余魔气的手,又惊慌地把手往袖子里缩。
白泽望着他慌乱的背影,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他。风狸浑身一僵,脑子里倏然空白一片。
“我终于找到你了!”白泽沙哑着声音,“小米糕,不管你是风狸还是魔宗,你永远都是我的小米糕!”
在白泽紧紧环抱下,风狸才更有真实一点的感觉,他挣开白泽,转过身踉跄向后退了一步,直勾勾盯着眼前人。
“阿泽……”他渐渐湿了眼眶,“真的是你?这不是我的梦吧?”他忽然有些兴奋地自言自语,“对!对!不会是梦,梦里的你啊,追不上我就一脸委屈地跑开了,我总看着你背影越来越远,哪能这么近看你的脸呢?”他嘴角化开一抹笑,“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白泽想上前抓他,“小米糕,我……”
“别过来!”风狸往后退一步,“阿泽,我已经……不配做你的小米糕了……”风狸脚下一软跌坐在地,身体越来越透明。
“小米糕!”白泽惊呼,想去拉他,他却一把让开,白泽没碰着他,也跟着跪跌在地。
“阿泽,对不起。”风狸垂下眼眸,“我最后就这一点私心,别碰我,好么?”
白泽心如刀割,泪如泉涌,颤抖着唇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阿泽,你衣服脏了,我帮你……”白泽跌落时衣服蹭到了些泥土,风狸看见了,本能的想伸手替他掸尘,伸了一半又讪讪往回缩,白泽却一把拉住了他正回缩的手。
风狸一怔,白泽的体温透过手掌传递到他手上,风狸想抽开手,可又贪恋这温度,舍不得挪分毫,他盯着白泽的手温柔的笑。
最后就自私一次吧,他对自己说。
白泽一只手握紧他,另外一只手拿出一支玉笛,温声道:“宿飞。”
“什么?”
“玉笛,叫,宿飞。”
这支玉笛白泽做了很久很久,玉本身就难打磨,可他还想做得精细再精细,他要一支配的上他的小米糕的完美玉笛。
风狸心如猛鼓重击,彻底愣住了。
他缓缓接过玉笛,仔细抚摸着每一个花纹,每一个笛孔,摸到“宿飞”二字时,忽地又哭又笑。
“阿泽……”他泪如雨下,“太晚了阿泽……怎么办,太晚了……太晚了啊……”
“老天为什么如此对我!”他突然疯了似的怒吼,“不要!不是!不是这样!不公平!不公平!”
“小米糕!”白泽一把抱住他,“听我说!”
风狸安静了。
白泽把他抱得更紧,手轻拍他的后背,温柔道:“小米糕,不怕,阿泽在呢,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所有的结果,我们一起承担,所有的罪孽,我们一起去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阿泽……”风狸头靠在白泽肩膀上,身影已经越来越淡,“我……”他又收住了话,“下辈子,别再遇见我了……”
话音刚落,风狸倏地化成淡淡黑烟,四散而去。
白泽怀里一下空了,心也跟着空了,他愣在了那儿。
“啪嗒”一声,一个本子从四散开黑烟里掉落,白泽颤着手捡了起来,慢慢翻开。
字迹有些笨拙稚嫩,但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
三月初五,借了陈家的《道德经》,以后要还一两银子;
四月初六,借了孙家的《资治通鉴》,以后要还一两银子;
五月十二,借了马家的《红楼梦》、《中庸》,以后要还二两银子;
……
最后一页还写了一首小诗,一字一字读完此诗,白泽把本子抱在胸前,终于放声痛哭。
风狸从没见过爹娘,亲生父母从他一出生就把他送人了,至于原因,都是道听途说,也不知真假。
收留他的那户人家夫妻俩成婚好几年都没孩子,这才想着领养一个,可他们家传统思想根深蒂固,认为风狸不是亲生的,所以不给他冠家族姓氏,不给他取大名,对他也是不冷不热的,吃饭了就叫一声,有事就说一下,再没有过多的关心,养他就是为了给他们夫妻养老。
那时候风狸还小,不懂人情世故,只觉得自己好像与旁人家的孩子不同,人家养孩子都不是这样养的,倒是像极了人家养狗的样子。
后来,这户人家有了自己的孩子,得来不易,一出生就把那孩子当金贵的宝贝供养着,可风狸的处境比之前更艰难了。
一开始,大家都忙着关心亲生孩子,就当风狸不存在似的,连吃饭也不叫他了,有时候风狸从外面回来,碗筷早已收了,更不会有人问他一句饿否渴否。
如果只是这样,也罢了,可后来,风狸成了他们全家的出气筒,他有时候想逗弟弟玩一玩,但只要弟弟哪里不开心了哭了闹了,风狸必被狠打,非说他欺负了弟弟,几次后,风狸从此离弟弟远远的,再不敢靠近半步。
可即使如此,还是不行,不知是不是他们找到了发泄的方法,男人喝了酒也要打风狸发泄一顿,女人吵了架也要拎着耳朵骂他一顿,弟弟更是成了小霸王,一不高兴就逮着风狸抓、咬,反正家里只要谁不顺心,风狸必遭殃。
那几年,风狸身上总是带着伤,从没有完完全全好过。
在又一次被莫名毒打后,风狸终于受不住逃离了那个可怖的家,从此过上了乞讨流浪的生活。
流浪生活不易,但比呆在那个家舒服,风狸宁愿在外流浪也不愿回那个冷冰冰充满暴力的家,都说人情冷暖,小小年纪的他,见到最多的却是只有冷。
那是一个傍晚,已经饿了三天的风狸无力地躺在树下,眼前都开始发花,他觉得自己可能快死了,不过他不害怕,死就死了,这世间没什么可留恋的。
就在他等着死亡来临时,一个白色身影忽地闯入了他眼里。
是神仙吗?我是不是已经死了?他问自己。
那身影突然被什么绊倒了,愣了一会儿后竟哇哇大哭起来。
神仙也会哭?风狸突然来了兴趣,他爬起来走近了些,观察了一会儿,那人的哭声如此真实清晰,风狸才确认这还是人间,他还没死。
这不是神仙,却是个像神仙一样的人儿。
这位像神仙的人刚刚跌落时身上沾染了些污泥,风狸莫名的就觉得扎眼,心觉这些污泥不该出现在这样雪白的衣服上,于是鬼使神差地就上去帮人家拍衣服。
那时的白泽被吓了一跳,还质问他是谁,风狸却不介意,竟觉得眼前人还有些可爱,他咧开嘴嘻嘻一笑:“你衣服脏啦,我帮你拍拍。”
那天,与白泽畅聊完,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世间还是有美好存在的,白泽就像一束暖光忽然照进了他的世界,可一想到他走了,自己的世界又回重回冰冷黑暗时,他竟然冲动想拉着他陪自己,或者跟他走也行,可当白泽跟他告别时,他还是好好的也跟白泽告别了。
这样的美好遇见一次就够了,自己竟然还奢望长留?他不配。
可是白泽回头了。
还温柔地对他说:“不早了,该是用晚膳时辰了,你跟我回家吃饭吧?”
风狸当时一怔,你跟我回家吃饭吧,他有多久没听到这样的话了,自他八岁逃离了那个可怖的家,如今漂泊流浪了近五年,再没有人对他说一句,回家吃饭吧,寻常人家的寻常事,却是他遥不可及的梦。
他甚至觉得自己真的在做一场梦,他曾经做过无数次这样梦,可每次醒来的时候,只有冰冷的土地和饥肠辘辘的肚子,他常常想,下次再做这样的梦,就别醒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