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之圈》艾奥莉拉

10、第九幕

　　柏林·帝国安全总局·1940年1月

　　看来整个陆军总参都消极反战，但那个曼施坦因倒是独树一帜？想到这里，一个大赌博的计划在加兰脑中浮现出来：如果让曼施坦因越过总参谋部直接面见元首，事情会怎样呢。他看着窗外银灰色的茫茫雪雾，淡蓝色的眼睛里闪出一线锋寒。

　　但这件事超过了他的本职范围，该怎样做呢。深夜三点，加兰在没有亮灯的办公室里拉开行军床和衣倒了上去。他把注意力集中到“黄色计划”泄密一事上来。

　　军事情报局把这件事当作意外来处理，莱茵伯格最可能的结局是以渎职罪调出总部，但是就像莱曼所言，从明斯特到科隆的飞机有其固定航线，怎么可能迫降到比利时境内。加兰把迄今为止的几件事摆在一起，哈默施泰因试图拘禁元首的嫌疑、莱茵伯格形迹可疑的迫降，以及照常进行的“黄色计划”。整个陆军总参都值得怀疑，这个想法让加兰心下一紧。

　　但这或许让事情变得更简单。这几天他在总参查阅了几千份档案，表面上各不相关，加兰关注的并不是那些被记录在纸面上的事件，而是从各种观点之中，了解到陆军高层的人际关系。政治从来不像思想政治试卷那样单纯，立场所表达的不仅仅是他心中所以为正确的观点，也暗示了你与谁同仇敌忾。陆军的人际关系复杂得犹如几张错乱叠加着的蜘蛛网，只要追踪一条机密情报的泄露途径，就能知道和卡纳里斯在一起的是什么人。

　　加兰冷冷地笑了起来。元首不会就此停止战争，会有新的作战令下达，那么当它再次泄露时，就能人赃俱获。他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这个埋伏该打在哪里呢。

　　室内只有五度，壁炉的火苗仿佛坟墓里的鬼火。连续加班之后加兰睡意全无，文字片段在脑子里飞速跳跃，蛇状的文字之间仿佛有丝线牵连彼此。他在窄小而洼陷的行军床上看着空黑一片的房间，把头偏向朝窗户的方向。

　　什么都看不见。今年冬季的寒冷是灾难性的，为了节省煤炭，国家实行了更为严苛的灯火管制，即使是帝国中央政府所在的威廉大街，过了午夜时路灯也全部熄灭。黑暗统治了柏林，所幸他还有这张行军床，不必摸着黑，踩着湿雪步行半个小时回到住的地方。

　　倦意袭来时他想起咖啡的味道，白天在陆军总参喝到的热咖啡散着柔和的香气，搪瓷杯的触感勾起难以名状的思绪，微妙而又惊险。他有些后悔自己记性太好，以至于肩膀被搂住时的感触清晰无比。还有那件布尔什维克破棉袄上年代久远的焦油味。加兰翻了个身，只感到太阳穴在跳。

　　镜头用俯角切出一个狭窄的空间，行军床斜放在中间，沉厚的被子裹着一个党卫队员，黑色调充满整个屏幕。

　　“收获如何，我估计陆军没少给您添乱？”第二天下午，加兰的年轻上司施伦堡飘飘然地走进位于布局复杂的奥布莱希特王宫内的办公室，欣喜地在他的黑眼圈上发现和自己一样的睡眠不足，“这件棉大衣是从哪搞来的，太适合您了——别脱，在这儿穿不碍事，我想它会为帝国带来更高的工作效率？”

　　戴满御寒装备的加兰铁青着脸，僵硬的神色使他无法表达对自己这天生惧寒体质的歉意，一叠边缘摞得很齐的报告呈递到施伦堡手里：“这些天在陆总的发现，如您所料，无法得到最关键的档案来证实莱茵柏格是否蓄意叛国，不过……可以知道谁对这个结果最满意。”

　　彼侧灰蓝色的眼睛警觉地眯紧了。施伦堡的目光柔和却不乏滴水不漏的精明，他把报告看了看，继而斜着身子坐到办公桌前：“您认为，国防军里潜在反对分子？”

　　竖直的臃肿棉花包无减于那上面一颗戴黑色骷髅帽徽的头的神情严肃，加兰把帽檐推高，趁虚而入的一缕冷风让他缺觉的大脑陡然变得清醒：“就哈默施泰因一案看来，国防军里的确有人和总理府针锋相对。文洛事件里，您假扮的国防军统帅部的夏梅尔得到英国的信任，如果没有过重要情报的泄露，英国人怎么会跟德国人建立如此亲密以至于轻信的关系？仅就此二者而言，最高统帅部下的军事谍报局嫌疑颇大。”

　　“您怀疑卡纳里斯？”施伦堡靠在椅背上若无其事地笑，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桃色新闻，“卡纳里斯是元首跟前的红人，别忘了，莱茵柏格的案子最后还是由他来办的。我想元首不会无故信任他的。”

　　“这是第三个原因，”加兰紧跟着说道，但他很快从施伦堡眼里闪过的一丝锋锐里看出了什么，便打住话茬。

　　“我也觉得他很可疑，”施伦堡的笑意里越发浮起玩味的意思，“那么先来看看，手无只兵的谍报局局长想推翻政府，他该怎么对抗国防军、武装党卫军和握在局长和达鲁格手上的全国警察？后两者是不可能和他走到一起的。您的推测太大胆了——如果卡纳里斯值得怀疑，那么不但哈默施泰因一类的个别军官，而是整个国防军都是他的同谋。这可玩大了，您是否已有令人信服的证据？”

　　“没有。”加兰顿了顿，用明确的否定打断了自己的推测，尽管心里并不这么想。施伦堡在有意回避去怀疑卡纳里斯，这时再提交他从陆军人事调动记录上发现的军官派系，以为这个猜测提供推理，也达不到目的。

　　施伦堡用拇指抵着自己的下颌，明亮的眼睛因为思考而收敛起天真的神色：“我想您也调查过包括卡纳里斯在内的军部要员的人脉？”

　　正中心思的询问让加兰心里一寒，他迅速权衡了一下，继而摇摇头：“的确，但这也是让我不得其解的地方。他在军部是个老好人，没跟任何人红过脸。而他的每次升迁都伴随着国防军将领的倒霉。他反而是受着总理府的庇护才走到今天的——我不明白，他为何要出卖帝国。”

　　施伦堡叉在嘴边的手放松地垂了下来，轻快的语言却循着思维之剑在作最后一击，他要把这个想法彻底否定：“我们的工作就是要防范于万一。不妨作作最坏的设想？假设卡纳里斯对推平总理府有着和他的烟瘾一样的热忱？”

　　玩笑使室内的气氛有了一丝戏谑的味道，施伦堡的左手转着一支笔，纤长的手指发白，吸引了加兰的目光：“那么他会选谁作为同党？”

　　轻微的停顿让思维有了延伸的空间，加兰的脑中呈现出国防军高层官员的冗长名单，施伦堡的声音抚过他硬得像钢琴线的思维，他直接点了最高统帅部的总参谋长的名字：“凯特尔？”

　　“凯特尔这个由总理府空降下来的总参，目前还没有得到下级支持。”
　　“陆军总参谋长哈尔德，或者布劳希奇？”
　　“空降的，或者骑墙派。”
　　“地方军区的人？”
　　“首当其冲的是镇守柏林的维茨勒本……但是在哈默施泰因赚元首到西墙时，他没有任何行动。”
　　“龙德施泰特？”

　　话至此处加兰眉心一紧。龙德施泰特正是驻守西线的两大军团之一的A军团的总指挥，他在军队里德高望重，却对政治保持着军人应有的矜持。加兰虽然只是在警卫旗队的阅兵里远远见过这位将军，却对他有着深深的敬服。“他德高望重，可是德望恐怕不能让人跟着他死。”在说出这句客观分析时，加兰心里也的确不希望对他展开侦查。

　　“这么说来——”施伦堡把手交叠在下巴底下，在办公桌前撑着自己漂亮的头颅，“您到底在怀疑谁？”

　　加兰沉默了。纠缠在他脑子里的盘根错节被这番围追堵截的问话一扫而空，他的命题和结论自相矛盾。

　　“事实上是每个人都值得怀疑——我们失败了，加兰。”施伦堡从笔筒里抽出铅笔，在报告上划去卡纳里斯的名字，“我是站在您这边的，卡纳里斯的确有很大的嫌疑，但您的推测太大胆了。如果没有确凿定论，再符合情理的推测也只能留在自己的脑子里，否则只会对决策者造成混乱，而事实，往往超出想象。”

　　施伦堡脸上的笑容没有温度，它只是放置在那里：“我们败给了情报工作要则，还有，我们也动不了国防军。”他把修改后的报告递过去，玩味地看着加兰皱起的眉心，“您还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了。”加兰据实以对。盖世太保的工作作风是先怀疑再定案，但是当对手是国防军时，却无法如此强硬。“您或许听过弗立契的案子？”施伦堡的手抵着铅笔的两端，在半空中左右摆动，像驯兽师玩着他的小鞭子。

　　“前陆军总司令的同性恋丑闻？”棉花包的声音比棉花包的样子要清晰。

　　“这件事最后被定为诬告。回想起来，当弗立契最初被我们抓住时，他的同僚似乎都没有对这个立案表示惊讶。但是当他被宣判无罪后，弗立契却能够要求元首把党卫队和盖世太保长官撤职——也就是，领袖先生希姆莱和局长。”

　　施伦堡玩味着空气里的坚冷气息，加兰线条分明的脸部轮廓被头巾包成一个西红柿，但是这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脑子里全是逻辑。他叹了口气，转到眼下的案子上来：

　　“莱茵柏格的案子也是这样。从飞机出故障到决定迫降的时间内，难道还不够销毁文件吗？可惜这也只是个常理性的推断。我们拿不出证据，卡纳里斯就把他以渎职罪结案了，值得玩味的是——元首对此并没有意见。”

　　说到这里，施伦堡换了更耐人寻味的语调：“相形之下……您还记得，元首是怎么对我们从文洛抓回来的白斯特的吗？”

　　“……我太冒失了。”加兰低着头，紧裹在头上的头巾使大檐帽顺着它下滑，挡住了眼睛。施伦堡偷换了概念，情报的确定性与搜集情报时作出多种假设并不矛盾，对国防军的调查远不该结束。莱茵柏格的泄密如果有幕后操纵者，那么此后的作战计划都会漏给国外，怎能不密切监视国防军高层官员？

　　“您在想，这案子还不能结？”施伦堡偏过头，一手支在脸颊上笑道。

　　加兰没有答话。他不明白为何科长有意放过卡纳里斯，但如果卡纳里斯果然在叛国，他却有决心用别的手段使之伏法。——比如说，绕过科长？

　　施伦堡促狭地朝他沉默的下属笑了笑：“的确不该结，甚至正应该借这个机会探探陆总的底，莱茵柏格的案子拖得越长越好，好让我们能看到他们的更多档案。”说着，施伦堡伸手拍了拍加兰的棉花包，“——看来您已经和陆军的人玩得挺熟了？不妨就交个朋友，至少以后两个部门合作起来也方便些？”

　　听到这里，加兰心里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