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澜尽处时》茱夕徒

26、念决

　　“娘娘，殿下派人又来催了。说殿下这次真发了火，还请娘娘尽快动身。”
　　“就说明天出发。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走。”
　　我坐定在茶床上，倔犟着，再不管一众人如何惶恐。

　　月要升起来，一整天都没动一动的我终于坐不住了。我不信我会输。我真的不信卓毓会爱上个狐鼠之辈。若我输了，卓毓便是也输了。我输了再做梦的机会，她输了生的念想。我们还是都不要输吧。我来回踱步在青砖地上，心里慢慢的凉。突然一声响雷在天边炸开，秦嬷嬷急急进来。身上已经被雨淋得半湿。
　　“王公子一个人来的。传他进来吗？”
　　“带他去见卓毓。”
　　我去换了木屐，找人拿来斗笠，戴好了才出了门。雨点随着强风掉下来，砸在树叶上，像是枪炮射着颗颗子弹。天上的闪电带着滚滚而来的闷雷，掀起了泥土味，还有掉落的花香。我从宫人手里接过一盏琉璃灯，雨夜便没那么可怖了。
　　“公子一路奔波。先喝杯茶缓口气。”我站在卓毓屋子的门口，打量着屋里的光景。
　　“王后娘娘万安。下雨路滑，让娘娘久等了。”
　　王公子过来行礼，态度平和客气得很。我当这王公子是个贾琏般的混物，却是‘陌上谁家年少’般的清秀模样。
　　“卓毓还说根本不认识你。见了你却哭成个泪人。”
　　我进了屋里，找了上座坐下。本来还计算过这个卓毓何时会哭，原来女人都一样的。看见那个爱着的人来，委屈怎会藏得住？
　　“娘娘要的东西。臣已带到。请娘娘过目。”
　　我接过几件密信。慢慢展开来看。王相私通梁王的信件上竟然写着‘杀龙祭天’，竟想着要刺杀皇上。这些信是最近的。眼看着恒王出了事，等不及，要弑主谋上位了。只是，光有这些根本不够。若王相一朝得势，前朝事不过都成了往事，没人敢追究的。一定要有王相计划谋害恒王的证据。这样才算真的攥住了王氏一族的命门。
　　“本宫要的关于恒王的信件呢？”
　　“自然也带来了。被臣藏起。娘娘放了玉妃，臣便去取来献给娘娘。”
　　“糊涂！她卓毓能平安至今，只凭着本宫袒护。不然早就死在太后宫里了！这样紧急时刻，还敢在本宫面前耍手腕！”
　　“娘娘。公子独自一人前来，早就表明了态度。一心想让奴婢平安才冲撞了娘娘。娘娘心慈，可愿说给我们一条生路？”
　　我看见卓毓脸上的泪，克制了怒气，才说：
　　“恒太后故意足不出户，是早知道了你们的事。之前，太后留着你，是怕殿下真的一去不归，要用你的孩子来承袭恒王王位。等殿下回来，迟疑不肯动手，无非想把恶名推给本宫而已。如今，却是要给娘家一个面子。原本，本宫也只打算，拿到要紧书信，便放你二人出宫。一路护送你们出敦煌。没想到，公子却心有他念，枉费了本宫一片成全之意。”
　　“玉妃生产在即，可能走远？还愿娘娘开恩在近处为我二人寻一个住处。”
　　“你把剩下的书信拿来，本宫看过，再做判定。”
　　我去看眼神凌乱的王公子。王莜晝，但愿你不要耍了花招骗我。不然，我这个死了两回的人也绝不给你留后路。
　　“公子。若那些信在身上，赶紧拿出来交给娘娘便是。既然娘娘已经开恩要给我们一个出路，不该辜负娘娘心意的。”
　　我挺差异的看了看卓毓，看她大如箩的肚子轻微的动了动，心便也动了动。只是，还没等我开口，王公子已经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这封信可是小生拼了性命才拿到手的。信交给娘娘，自此小生便没了名姓了。只愿将来，娘娘用不上这封信才好。”
　　我急急的打开信件来看。原来，王氏一族早就不满恒王私自决断朝堂事。早就有杀之另谋他人取代之心。
　　“这是去年六月时的信。那时，王氏还在计划着扳倒宣贵妃。”
　　“娘娘如今必须尽快进京，把这些信拿给殿下。殿下虽然对王氏一族有戒心，却从来不觉得王相会加害自己。皇上如今病重，奴婢怕王相真的会动手。”
　　我听了，不自觉的点点头。这才意识到，卓毓果真灵敏。
　　“卓毓，既然王公子不舍得你颠沛流离。那便先住到我在兹山的别院里。等生产后再往敦煌去。自此不得再入故土。卓毓，你可听好了？”
　　卓毓跪下谢恩，脸上都是坚毅。王公子走过去扶起卓毓，眼睛里已经行行留下泪来。
　　“若不是我年少轻狂惹出那么些事，也不会逼着你走到了这一步。”
　　我叫来止风，安排俩人出宫。看着俩人的马车远远的行的无影了，才转去找恒太后。这些信件，交给恒王殿下之前，先要让恒太后来辩辩真假。
　　“太后娘娘万安。臣妾夜深无眠，想来太后也有不寐之症，特来讨要几副药。”
　　“王相公子刚走，王后是以为本宫不知道？”太后果然什么都知道的明白。
　　“臣妾这里有几封信，还要太后来辩辩真伪。”
　　我把信件一一展开递过去，看太后如何也控制不住脸上惶恐的表情。
　　“王后年纪轻轻手段非凡啊。王后是何时知道王相有反心的？”
　　“太后娘娘竟不知？当初弹劾宣贵妃用到的证据里面，参杂着些许假证。那些假证是殿下安排卓毓加进去的。殿下为何要如此行事呢？原因都在王相的心怀鬼胎。若王相是衷心拥护殿下，也不会在皇上身体欠安的时候打击政敌。引得皇上对王氏一族，对殿下都心生忌惮。王氏除掉宣贵妃和云大人，只为王氏一族再掌国刚。一点也没为殿下想过一分啊。或许在王氏一族看来，谁来做皇上根本不重要。只要是个足够听话的傀儡皇帝就可以。也许，殿下早几年的确也是王氏的心中首选。但这几年，殿下战场杀敌，官场笼络人心，已经不是当年的黄发小儿。王氏怎肯坐看殿下事成？”
　　“王氏势力雄厚。王后若此时拿出这些密信，定会引得朝堂震荡。会影响殿下登基坐稳江山的。”
　　我把那些密信收好，放回到匣子里，上好锁。俯首给太后行礼。既然太后看过这些密信，知道是真，那我便没有必要同她辩解下去。
　　刚从太后宫里出来就碰上恒王派来督促我上京的亲卫军将。我没有再耽搁的道理。命令道：
　　“备车。本宫这就出发。”
　　雨虽大，天上的闪电雷鸣终于是止住了。我跌跌撞撞的向前，想着另一个方向的卓毓也应该坎坷。王公子悔恨自己一时冲动，毁了一个女子的前程。而我却为卓毓感到高兴。我在另一个世界里看见了活成别样的卓毓。能在法庭之上慷慨陈词，也能千娇百媚受尽殷勤。我知道，在这个世界里，心比天高的女子身心上都披着层层罪责的枷锁。我甚至可怜她，即便用尽了力气也没得到想要的。琢玉成器，但愿，经过这场风雨，她能学会做自己。学会做一个善良的人。
　　“娘娘，实在走不动了。前面有个破庙，进去躲一躲吧。”
　　“好。”
　　我身上都干着，怀里还有一只猫儿作伴。秦嬷嬷坐在一旁一颠一颠的打着盹儿。车里有多安谧，车外就有多狼狈。军士身上已经都湿透了不说，马儿们讨厌着磅礴的雨，一个个都没了力气。
　　远远看去像是个废弃了的庙宇，走近了才发现原来还有僧人住着。老和尚没有睡，客客气气的迎了我们一行进了斋房。抬眼便看见一个男子，端坐在高堂。我揉着眼睛辨认了一番，才发现竟然真的是恒王殿下。
　　“王后。可心想事成啊？”他身上的衣服湿了一半。我好笑他穿着湿衣还能神清气爽。
　　“那是自然。”我把猫儿交给秦嬷嬷，走过去想先把他的袍子脱下来再说。引得无数人躲避着眼光。
　　“你们下去休整。明天一早启程回京。”
　　众人道了声‘遵命。’忙不迭的都跑出去了。我听见方丈引着军士们去吃斋饭了。凑到他身边，把湿的衣服都脱了下来。从包袱里拿出了一件中衣给他换上。那是我亲手给他缝的，还有几处没有锁边，总比湿衣服强些。
　　“你是来找我吗？”我蹭进他的怀里。很想跟他撒撒娇。
　　“派了几拨人，都没接到你。眼看还有十里就到京城了，终究放心不下，就转了回来。云树，你以后能不能乖一点。就陪在我身边，行不行？”
　　“我把卓毓放走了。”
　　“早预料到了。只是，我要找个怎样的理由解释玉妃的失踪呢？”
　　“一帮江湖术士使用妖术蛊惑了太后。得获太后封赏，却不知满足。又想使用妖术给王后下蛊，玉妃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肉身替王后挡了蛊术。因而受难，寻不得踪。赏卓氏长子一等公，以酬玉妃之大义。”
　　“这件事最好不要关联上我母后。母后性子多疑，又不肯吃亏。怕要联手卓家散布谣言，说是你谋害了玉妃。”
　　“一等公能世袭几代？”
　　“本朝一等公不世袭。”
　　“若应允了他们世袭三代呢？”我从他的怀里走开来，去挑了挑灯芯，让光火亮起来。
　　“请殿下想一想，就算太后如意，把我拉下了后位。然后呢？卓氏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能补给卓家女儿一个妃位吗？恐怕太后更愿意王氏后裔进宫吧。能给卓氏一官半职吗？怕是朝上一众谏官不会同意。会的不过几幢宅院，一些钱财尔尔。卓家可会算不清这笔账？就算糊涂算不清，我也会好好教给他们，让他们算明白的。”
　　恒王走过来，跟我一样也站在了光里。
　　“一等公！一等公可是要皇上亲书了诏书派内务府大臣拿着册印去分封。你可知道是多大的场面？”
　　我摇摇头。如今王氏一族横摆在眼前，其他事都是小事。他叹气，拉着我仍旧坐回老和尚的木榻上。
　　“过来，靠着我睡一会儿吧。明天开始可得急行军了。再怎么累都不得停了。”
　　我靠在他的肩头，熟悉的体温给了我莫大的心安。我伸手去抚摸他的脸，看他脖颈儿上连成线的三颗痣。他浅笑着来规制我不规矩的手。轻轻吻了吻我的脸颊。
　　“你若不困，就跟我说说以后的打算吧。你想不想给云焱追封个将军之类？”
　　“云焱当然要封赏。等康荣公主来开口吧。”
　　“我不仅要封赏云焱。我还会重用你的两个哥哥。到时，你可就是朝野上下权势最大的女子了。我母后也动不得你了。”
　　“我的两个哥哥，就让他们都去边疆，帮你盯着那些个封疆大吏才好。至于太后，恐怕还得找个王氏女子进宫来跟我抗衡。到时，你可愿意驳了太后的面子？”
　　“你是在逼我跟王氏决裂？”
　　我从包袱里拿出刚得到的密信递过去。也让他看看王氏真正的嘴脸。他看过，却不是我预料中的神情。
　　“云树！你这次跟我回来，是不是就只有这个目的？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打发我母后进冷宫吗？”
　　他猛地站了起来，背朝着我。灯光都被他挡住了，留给我的是一片灰暗。
　　“太后几次想要置我于死地。王氏又这般的阴险狡诈。我自然是要用尽办法除去王氏一族，也要尽量压制太后的气焰。难道，我就只能等着刀子一次次顶在喉咙上？难道，我就不能先下手为强？”
　　“母后那边，我会尽力安排。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但，我母后也是可怜人，你就不能忍让几分？”
　　“我忍让的还不够吗？其实，我早就知道卓毓是王相五公子房里的婢女。王相府里的老人们都认识她。若不是我忍让，早就找来几个王氏老奴，把玄宫弄个鸡犬不宁了。我没那么做为了什么呢？还不是想保住太后的颜面，保住玄宫的颜面，保住你的颜面！最终呢？换来的是什么呢？”
　　“没了王氏一族的荣光，我母后定不会再随心所欲了。我答应你，不会再纳女子入宫。你能不能答应我，就放过母后一次吧？”
　　“原来在你，不纳妃子入宫是件能交易的事！我还以为你看了那么多的历史书会清明一些呢！”
　　“纳妃子入宫，可不是只关乎风月的事。还是平衡朝堂上各方势力的手段。但凡有专宠的皇帝，朝堂内都多有动荡。前有商周亡国之痛，后有玉环飞燕乱国之恨。件件桩桩都是教训。”
　　我早被气得血都倒着流。
　　“照你的道理，广纳嫔妃的君主就能保住江山了？秦二世承厚业，后宫无数，却死在臣子剑下。汉献帝倒是聪明，一口气收了曹操三个女儿。最后还不是拱手让出汉家宫阙。最后那个溥仪，做了亡国奴，还喊着纳妃子呢！我告诉你，丢了江山就把罪责丢给女人的才最狠毒卑劣！妲己，褒姒，杨玉环，赵飞燕，哪一个出生就是皇后的？哪一个出生就捏着朝纲国运了？哪一个。。。”
　　恒王竟然紧紧捂住了我的嘴！
　　“好了好了。别说了。再说下去，我也成了荒淫无道的昏君了。算是我说错了话，好不好？幸好雨大，不然给人听去，都要误会起本王了。”
　　我的气那会容易就消下去。使劲扯着他的手，我还要说！可是他的唇却压了过来。他微闭着眼睛，侧颜在烛火里分外秀美。我心里的火改了航道，没头没脑的跑去浪尖上狂舞。终是被拍碎在岸上，没了声息。
　　“这可是佛堂。”
　　他只管把灯吹灭了：“这样黑洞洞的，我怎知它是那里？”

　　天上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我坐进马车里，感觉到处都湿漉漉的。马蹄声起，却出奇的清脆响亮。路再坎坷还是得去闯一闯的。谁知道一脚踩下去，是泥泞还是平途呢。这也不关乎幸运与否。也许，有一天累了，走不动了，那便停下来。回头望望，绝对是叹为观止的绝佳景色。攒够了勇气再抬头，或许成功就在眼前呢？
　　一路都伴随着风雨。真如他说，我们再没有停一停。终于，皇城的城门洞开，我与他并肩走过。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眼睛里满满都是深情。也许我该怀疑很多，但对于他的心，我不能再怀疑丁点儿。我冲着他笑了笑，雨停了，有几束光给乌云镶了金边。照亮了我们前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