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写》晴晴喜欢吃橙子

20、樱花

　　还记得那是十年之前了。
　　林平跟着旅游团去看了樱花。

　　那个时候的林平刚刚经历生离死别，与他共同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妻子意外离世了。年迈的老母亲不愿意看儿子就这样颓废下去，便给他报了这个旅游团。

　　本认为时间会抹平丧妻的悲痛，但年过半百的林平依旧草木皆兵，他害怕看到一切关于妻子的东西，以至于他早早的递了辞呈，逃也似的离开了与妻子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

　　他好像是花光了大部分积蓄，买下了这座位于乡下的小民宿，平常就种种菜，接纳为数不多的旅人。

　　生活似乎一成不变，也似乎瞬息万变，当一天与他通话不下十遍的女儿突然在今天没有打来电话，林平的心中泛起一阵忐忑。

　　母亲的葬礼是他不得不回到城市的理由。

　　回城的列车上，林平好像不是很悲伤，也好像是这几十年中他一直处于悲伤中。

　　车窗外的山连绵不绝，那还是二十岁的春天。

　　“好远啊，要坐好长时间的火车吧。”
　　“不远不远，保证你一睁眼就看到了。”

　　列车就在女孩不停地抱怨声和人来人往的嘈杂声中驶向远方。

　　他们两个是同一所大学里的学生，无意中读到“山深未必得春迟，处处山樱花压枝。
　　桃李不言随雨意，亦知终是有晴时”。从此便在心中留下想看樱花的念头。

　　还记得到那里时并没有想象中花压枝的景象，只有光秃秃的树枝上似有似无的花苞。

　　“哎呦真的烦死了，你都不会提前看看时间吗？这个时候来根本看不到樱花嘛。”

　　想着不浪费来之不易的几天假，当晚他们便草草的住进了一家不大的民宿，主人是个半百的老头，一进门便看出了姑娘脸上带着的不悦，经过一番询问才得知两个人为了看樱花跑来这个穷乡僻壤。

　　“呐，你们翻过去那个山头头就看到了，那里的花开的早，不过也只有几棵，不知道现在还活着不了。”

　　结果，他们如愿以偿的看到了樱花。

　　“明年，我一定带你看到大片大片的樱花。”
　　“说好了的，不许反悔。”

　　“叮咚……”
　　火车到站的声音传来，林平猛然睁开眼，他又梦到结婚之前的事情了，他那个时候总觉得时间过的很慢，每次去见她时都用走的，如果当时知道那些慢吞吞的相见都会有结束的话他一定用跑的。

　　“爸，你都有多久没去见妈妈了？”
　　多久他也不记得了。

　　“妈妈公墓前的小道上栽了樱树，大片大片的，可好看。”
　　是啊，她从一开始就是个喜欢樱花的女孩，现在她该如愿了吧。

　　当晚林平又回到了他们一起住过的家，家里的陈设一点没变，那个她喜欢小阳台，还摆着那张书桌，从他们结婚到她去世的前一天，她都喜欢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在樱树下拍的照片。

　　“你坐过来一点啦，干嘛离得那么远！快点，有计时的！”

　　好像前一天她还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他还是那个有些不耐烦却不敢表现出来的男人，好像前一天她还翻出来当时的诺言，吵着他是个不讲信用的王八蛋，可是手上的皴裂，掌心的老茧都提示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呐，喝杯茶？”
　　他接过女儿递来的茶。
　　“奶奶是在梦里走的。”

　　林平挤出了一点笑意。

　　“本来还跟奶奶研究婚礼来着。”
　　女儿望了望天。
　　“我都要结婚了。”

　　女儿都要结婚了。

　　“林平，我怎么这么傻的都决定要嫁给你了。”
　　姑娘眼里好像含着泪水。

　　那天的她穿着白色的礼服，像公主一样，在那个并不富裕的年代，林平最终也没法给她想象中的婚礼，但日子总要过，生活的细碎终是打败了那些遗憾。

　　“我挺对不起你妈，从刚开始就没有兑现过答应她的承诺。”
　　林平有些内疚。

　　“爸，我妈可从来没这么想过，她私底下看说你有多好多好，反而是你，我妈去世这么久了，她该有多孤单啊。”

　　那晚，林平躺在他们曾经睡过的床上，隐隐约约闻到妻子身上散发的阵阵清香。

　　“老公，快起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朦胧中醒来的林平发现妻子正坐在镜子前涂口红。

　　这是？
　　屋里的陈设没变，时间没变，妻子却变成了中年女人的样子。她身材有些发福，戒指卡在无名指上似乎有些小了，头发低低地盘在脑后，隐隐约约有些白丝掺在其中。这让林平一时间有些呆住了，盯着妻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不是林平，你看我干嘛？赶紧起来收拾一下，好不容易打发走女儿，你要拖后腿啊？”妻子有些嗔责但并不生气。

　　林平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小心翼翼问道：“今天什么日子？”

　　“不是说好了去看樱花嘛？”

　　看樱花？！
　　对！

　　他连忙下地，麻利的收拾好自己，他穿上那套妻子为他准备的衣服，自从妻子去世后，他便把这套衣服塞进衣橱的最深处，现在拿出来有些皱皱巴巴。

　　“你看，我就说要提前拿出来你不听，你看看着像什么样子。”

　　妻子熟练地抻着衣服上的褶皱，轻轻的拍打着，这个场景已经过去十年了吧。

　　他鼓起勇气看向试衣镜，虽然时间在妻子身上留下很多痕迹，但他林平依旧觉得妻子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女人。

　　“看什么呢？都成黄脸婆了，你还盯着看。”
　　“什么黄脸婆白脸婆的，你是我老婆。”

　　那天的天气实在太好了，他们坐上汽车，到了郊区，樱花大簇大簇的开着，来游玩的年轻人不断拍照，而他们好像过了喜欢拍照的年纪，只是挽着胳膊慢慢的走在石子路上。

　　“我给你拍张照片吧。”
　　“哎呦，又不是小年轻了，拍照片不好看的。”
　　“拍一张吧。”

　　林平说着已经将妻子拉到一棵樱树下，他拿出手机，找到合适的角度，郑重的按下拍照键，无论是梦也好，他什么也不奢求，只希望这张照片能留在记忆中。

　　“走不动了，歇一会儿。”

　　妻子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捶着腿，林平也坐过去帮着按。

　　“老公啊，一眨眼我们也都到这个年纪了，虽然跟你也有过的不舒心的时候，但是我们当年那么坚定的选择了对方，我不后悔，如果我们其中一个人先离开了，那一定是去为下一次的相遇做准备了吧，留下的那个人才更要好好的，毕竟那可是在为我们两个人看更美的风景。”

　　风就那么不急不躁的吹着，飘落的樱花瓣忽然多了起来，林平预感到这场梦要散了，他急急的伸出手想要抓住点什么，但是妻子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最后，妻子也像预感到什么一样，抬起头看着他。

　　风中，妻子将散落下来的碎发绕到耳后，说了一句什么话，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床上的林平并没有惊醒，而是平静的睁开眼睛，似乎那就是他们不久前的一次出行。手机里并没有妻子的那张照片，但却有一张樱树的照片，什么时候拍的呢？他已经不想深思下去了，隐隐约约中他似乎看见了妻子站在树下，那双含笑的眼眸正如止水般的看着他。

　　她一定去看下一场约会的地点了吧，当他有天到站的时候，那个姑娘一定在站台等他。

　　那天，他穿上妻子生前给他准备的那套衣服，记得当时说好了，春天的时候他就穿上这套衣服去看花，如今穿起来似乎有些不合身也有些过了时，但这是他们之间的浪漫。

　　妻子的墓碑前散落着被风吹来的樱花瓣，林平将几枝刚从树上折下来的花枝放在妻子墓碑前，轻轻擦拭妻子的照片。他既然梦到妻子中年时的样子，那也算一起变老了吧。

　　一瞬间，他释然了，她一定在终点站接到了母亲，也一定会在将来接到自己。

　　他在春天的长廊里，拥抱着纷纷而下的樱花跳起了华尔兹，就像二十几岁的他拉着最最亲爱的姑娘，时间也在此时倒回了那个樱花盛开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