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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朱涟4 ...

  •   沈嘉树从少年时起便一向如此,哭笑不避人,从来不管在场人怎么想。
      如今不避人的大笑,笑得朱涟尴尬,笑得朱涟愤怒,笑得朱涟五味杂陈。
      如今看见沈嘉树,令朱涟不禁回想起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时节朱涟刚及笄,还是一个少女,是十几年前。
      朱涟少女时读过许多才子佳人茶话本子,偏爱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议婚时应父母命相看两位郎君,见过之后倒是诧异世间竟有沈郎。
      朱门世代读书,几位兄长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读书人,出口成章,言必圣贤,行必规绳,话不高声。
      而沈郎君,面是冷的,气质是冰的,不止说话间不好引经据典,是不爱说话。
      朱涟记得很清楚,那一日与沈嘉树一起出游,正是暮春。
      莫春是一个伤感的季节,春来之后,便不可避免地留春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春逝而无可奈何。
      在王爷流连青楼将清倌纳入府中要求朱涟并称姐妹以后,朱涟知道是自己选错,遇人不淑,良人不堪托付。
      记忆不可避免地回到过去,将少女时发生的鲜亮事情拿来咀嚼,就连年少时与沈嘉树一同出游的画面,也时常入梦。
      没有哪位圣贤告诉朱涟,温润郎君,为何如此好色。
      好色也就罢了,王爷乐于在亲近之人身上施展恶意,才是最令人无法忍受的。
      朱涟有时候会梦见一些发生过的事情,有时候会梦见一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有时候会梦见一件物品,有时候会反复梦见一件事,一个人,同一个场景。
      无论是物品,事情,还是人,都没什么要紧的,难道人还能控制入梦。
      朱涟不能不留意的是,梦中的情绪。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骗自己:梦中的情绪与白天的情绪是相同的,甚至更强烈。
      梦醒后朱涟抱住双膝,蜷缩成一团,昏沉地苦苦思索:误我的到底是什么?
      难道是一见郎君误终身,十几年已经过去,人生又有几个十几年?
      若是梦见郊游,梦中沈嘉树的面容总是不清晰的,年少时见过的那一次,朱涟也没怎么仔细瞧过,只扫一眼,获得英武俊朗,沉默寡言的印象。
      几个世家子弟脸都长得俊,就像世家贵女没有不美的,世家中就连伺候茶水的小厮丫鬟也比外头平头百姓生得更平头整脸些。
      容貌、出身暂且不论,若是论性情,沈嘉树当年在世家公子中是出了名的独狼。
      时常独来独往,不与人群扎堆,只有在不得已必须参加的宴席中才能见到沈嘉树的身影。
      上座的大人们也不恼,给出的评价是:此子贵不可言。
      冷面与慎独都不算短处,人年轻时总是心如铁石,年长后才看重脉脉温情,冷面郎君未必不是好儿郎,朱涟晓得这个道理,只是面对生硬面孔,心里生不出亲近来。
      沈朱二姓与顾陆齐名,都是第一等的氏族,沈嘉树冠此姓氏,旁的世家子弟会的,骑射功夫,作诗文章,习字作画,乃至于清谈,沈嘉树皆不逊于他人。
      沈嘉树只是比旁的人,更有性格。
      那一日,沈氏应邀由沈嘉树登门接朱涟春日出游,除几个侍女小厮侍卫以外,并无长辈与旁人,为的是教两个小年轻亲近了解。
      虽然我朝礼教森严,但是沈朱二姓家教严格,公子小姐皆人品贵重,不担心单独出门会闹出世俗意义上的丑事来。
      婚前相看是世家之间议婚的正经流程,为的是避免盲婚哑嫁酿成苦果,是以不止要门当户对,议婚两人的容貌性情都在考虑之列。
      朱涟带着两个贴身丫鬟和几个随从出门,马车是早已准备好的,出门时时辰还早,呼吸时鼻间空气清新。
      沈嘉树在前头骑着马,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身姿优雅,后头跟着马车,朱涟在马车里坐着。
      马车夫是上年纪的老人,驾车驾得稳当,车内铺有厚厚的一层皮毛垫子,坐着不颠,脚边摆着几个木制脚踏。
      车内不能玩耍,又没人陪着聊天,朱涟上马车坐一会子以后感到有些无趣,掀起车帘往外瞧,数边没瞧见大树,青石板地面上却零落着几片娇嫩绯色花瓣。
      凝视着落花,自然不及挂在枝头时繁华完满,暮春时节几乎是撞进眼帘,花都开败了,朱涟不喜欢。
      见上一位郎君时正值仲春,郎君出身皇室,脸好看,性格温润,正逢路边鲜花盛开,朱涟喜欢。
      年少时的爱恨真是既简单,又鲜明。
      沈嘉树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马车车帘,恰好见到朱涟打帘子,一张明媚的脸,发出百无聊赖的叹息声。
      二八少女,即便是叹息声,也如银铃般好听,教人直想把天下财宝捧至她面前。
      沈嘉树不苟言笑的性子,并不是不会说不能说,在学堂也能出口成章噎得夫子哑口无言,只是在面前少女面前,半天也蹦不出一个字。
      毕竟面前少女一张脸蛋长得比花儿还娇嫩,沈嘉树被美摄住心神,脑子和浆糊似的,生怕他哪里做得不好,惹美人生气,舌头打转,哪里说得出什么伶俐话。
      朱涟觉得沈嘉树生得好看,眼看着好看的公子骑马速度慢下来与马车并行,盯着自己,似乎是要说什么的,只是最后没开口。
      沈嘉树生得俊朗,面容英武,在朱涟面前时那股子桀骜劲不明显,只有在动作的僵硬处才透露几分,笨嘴拙舌的功夫也许是第一流的。
      见两人冷场,还是身边的小厮为自家公子打圆场,伶俐地介绍今日沈府为朱家小姐准备的玩乐项目。
      其实小姐与公子说话,按道理是没有小厮与丫鬟插嘴的份,特别是小厮,若是丫鬟插嘴还情有可原,毕竟大家小姐害羞。
      是以这里沈府知道沈嘉树不是多话的人,特意派一个伶俐的小厮跟着出门,以免掉链子。
      幸好朱涟年轻,周围也没有年长积古的老人看着,等闲注意不到这些礼节细处的怠慢。
      只是小厮的声音响起来像噪音,朱涟没怎么听进去,反正世家玩的就那么几样,无外乎是蹴鞠投壶,吟诗作画还有曲水流觞。
      都是寻常玩腻的,没有什么新奇有趣的。
      两人在车窗旁说话,一个撩着帘子在车内,一个打马在窗外,马车夫见车内人交谈,特意慢下赶马车的速度。
      是以两人离得近,面孔放得那么大,彼此都有些不自在。
      朱涟首先注意到的是面前儿郎俊朗得光靠这张脸就能得到京城许多贵女的芳心,剑眉星目,脸颊的弧度像刀削一般,锋利得令人心折。
      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双眼睛,朱涟注意到沈嘉树一双漆黑的眸子专注地盯着她,那双眸子灿若星辰,又似湖水漩涡,直教人深陷进去,是朱涟从未见过的。
      朱涟只觉感到不舒服,不太清楚确切是什么感觉,下意识以为他怎么这么不礼貌,“啪”地一声,放下车帘,阻止外头灼热的视线。
      如火焰般炙热的情意通过眼神表现出来,朱涟太年轻识别不出,反而对第一次见面流露出太多的热情感到不快。
      那时候年轻美好得胜过春花,对于别人的心意,无论浓淡,朱涟是不在意的。
      后来那一整天,沈嘉树不紧不慢地跟着,前后上下打点,再也没有凑到跟前来,几乎没有说过几句话,朱涟都快以为他是个哑巴。
      也从未见过沈嘉树大笑,是以此刻朱涟先注意到的竟是:原来他笑起来是这样的。
      怎么会有人笑得如此悲伤,如此愤怒?
      可是,沈嘉树位高权重大权在握名利双收,有什么好悲伤愤怒的?
      朱涟看到沈嘉树脸上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第一反应明白过来:他是在大笑中替我悲伤,替我愤怒。
      替我,为什么,又凭什么?
      一时之间,军营嘈杂的声音,周围团团围着的侍女与士兵,甚至碧蓝的天空都不在朱涟的注意力范围之内。
      朱涟跟着生起气来,分明是你,教我夫君将我像歌姬一般献出,奇耻大辱,怎地如今见面,却在大笑中替我悲伤,替我愤怒。
      朱涟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沈嘉树是她的仇人。
      在传闻之中,被拒婚时沈嘉树恨她,远走边关与亲人分离时沈嘉树恨她,在边关十几年不能回京时沈嘉树也恨她。
      王府中的王爷,朱涟的夫婿,世人认为王爷爱她。
      可是,怎会如此?朱涟看着眼前的荒谬。
      爱我者是亲,恨我者如仇。
      你是亲是仇,是爱是恨?
      怎会如此荒谬,夫君视我轻贱,仇雠待我若珍宝。
      彼苍者天。
      朱涟身为世家贵女,名门大妇,即便当面被夫婿轻贱,也不现韫色。
      后院争斗,从不落泪于人前,生恐教人轻贱去。
      这些年活得像一尊泥塑菩萨,不哭不笑,没有悲欢,也没有喜乐。
      朱涟已经习惯没有感情,没有感觉,迟钝如木偶,不似活人。
      可是如今,在这个替自己愤怒的人面前,朱涟突然感觉到为人打压的钻心之痛,不被喜爱的窒息感觉。
      爱我的人,为什么这么对待我?
      应当爱我的人为什么不爱我?
      自从重逢以后,朱涟的一只手一直拢在衣袖中,即便见到沈嘉树,也没有放开。
      此时情绪激荡,眼前一片空白,募地拔出匕首,抬高至眼前,剑刃向内,高昂头颅,毫不迟疑,往脖颈插去。
      “不。”
      沈嘉树见到朱涟拿匕首的动作,什么也没有想,立马向前扑去。
      两人之间大概隔着两三个人的距离,沈嘉树戎马半生,爆发力和速度非常人能及,刹那间扑至身前,堪堪在匕首碰到脖颈之前,握住刀刃。
      惊呼声响起,左右来不及反应:王妃自戕,营救尚且没有动作,沈将军速度之快,已经徒手握住横在端王妃脖子前的匕首。
      众人又是阵阵惊呼,不过这次放下心来的呼气。
      朱涟一阵恍惚,匕首也拿不住,男子窜到身前,一张脸似乎被放大,脸上刀疤更是明显。
      可是朱涟却没有感到可怖与恐惧,反而下意识松一口气。
      沈嘉树脸色难看,右手握在刀刃上,左手顺势握住匕首把柄,将整个匕首倒转个,仔细看清匕首上的刻字,瞬间火上浇油,大怒道:“送你的匕首,是给你用来自尽的?”
      这把匕首是朱涟昨日从许久没翻过的妆奁盒子里找出来不知是谁送的大婚礼物。
      原来是你送的,是好东西。朱涟本该这样回一句,可是她的注意力全在面前匕首上的血迹斑斑上。
      徒手握住匕首刀刃,刀刃非常锋利,沈嘉树流血尚且不自知,光顾着愤怒。
      朱涟怔怔地盯着匕首刀刃上的血珠,只见一滴鲜血顺着刀刃淌下,混入泥土中消失不见。
      见血不祥。
      那把准备用来自戕的匕首,没有伤到朱涟半根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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