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行》月黑风高

29、探亲（三）

　　等到她和霍思卿落座，一旁的店小二连忙走上前道：“少侠功夫真好！把那个刁蛮大小姐制服得动弹不得！真是替我们出了一口恶气啊！”
　　慕容九好奇道：“刁蛮大小姐？她是什么来头？”
　　店小二叹道：“我就是担心这位少侠今日得罪了此大小姐会后患无穷啊。几位路经此处，是不是要前去旭日山庄？”见他们几人摇头，他才松了口气道，“那倒还好，否则就要立马冤家聚头了！”
　　苏波问道：“她是旭日山庄的人？”
　　小二道：“也算是。几位想必都听说过幻雪剑楚燕修吧。”垄断□□大半水运的幻雪帮帮主楚燕修，“此人正是楚燕修的二女儿楚梦云。”
　　“楚燕修不是只有一子一女吗？”
　　小二压低声音道：“原本是的。这个楚梦云，实际上是楚燕修养在外面的私生女！六年前，楚燕修的独子死于那场□□和白道的大战中，他那个盟主夫人的女儿也在当时受了惊吓，回去后就一直身体不好，过了几个月生孩子的时候也难产死了！也正是因为这样，楚燕修现在就格外宠这个仅剩的私生女，宠得此人嚣张跋扈蛮不讲理天怒人怨啊！”
　　楚梦诗死了？！苏波下意识道：“那孩子呢？”
　　小二没料到她忽然转话题，顿了一刻才接道：“这还算幸运的就是小少爷活下来了。唉，说起来原来那位楚大小姐，虽然嫁了人后就深居简出，但我也曾经见过一面的，真正是个温柔端庄的大家闺秀啊，和江盟主那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现在这个……不提也罢，她现在还不是江夫人，我们这黎城上上下下的酒楼饭馆就快受够她了，要是等她以后成了江夫人，还不知道要得瑟成什么样子呢！”
　　姐妹共侍一夫本也是平常的事，更别说姐姐过世妹妹续嫁了。这样的联姻本来对双方就都是有好处的，续嫁只是将利益关系维持下去而已。
　　谈话间菜已经上来，众人便不再追问了。

　　房内的墙壁朝左移开，一道白衣的身影从里面走出，墙壁在他后方又缓缓合上。
　　他走至桌边坐下，俊秀的面容略带倦色，伸手倒了一杯水喝下。
　　有人敲门，声音低沉：“盟主，有两个消息。”
　　江傲炎平淡道：“进来。”
　　黑衣的男子缓步走到面前，江傲炎头也未抬道：“说吧，楚梦云又在外面惹什么麻烦了？”。
　　黑衣男子道：“楚小姐在凤来楼和人动手，胳膊差点废了。”
　　“哦？”他神色终于有了一点波动，“那现在怎样？”楚梦云虽然很喜欢惹是生非，但是本身武功也不算差，何况黎城这一带都是他的地盘，没想到还真有人胆敢而且能够动得了她。
　　不过江湖之大，夜路走多了遇到个把鬼也不奇怪。而且只要不落下重伤，让他不至于对楚燕修交代不了，给这个大小姐一点教训也是好事。
　　“现在无大碍了，不过似乎受了不小惊吓，她先前回来时就一直闹着要找盟主，我告诉她盟主在闭关好不容易才拦下她。盟主……现在是不是过去看看她？”
　　江傲炎冷笑道：“再过三个月就是武林大会，我闭关练功的时间都嫌不够，哪来闲功夫可以浪费在她身上？你让九小姐过去看看就行了。”
　　“是。还有一件事……”
　　江傲炎挥手不耐道：“明日再说吧。我如今练功正到了最关键的地方，别老拿这些没根没谱的事来烦我。”
　　“是。”黑衣男子原本已经到口的话又咽了下去。其实他过来本来主要是为了第二个消息……毕竟他在主子身边跟了这么多年，对于主子来说什么才是重要的他比谁都清楚。不过，虽然关于那个人的消息无比重要，但是……这六年来每月都能找到很多新的人选，毕竟天下之大，相似之人何其地多，单凭一纸画像要找一个人，真的是有如大海捞针。
　　但是明知道希望渺茫，每次出现新的人选，不管有多远的路程，不管手头有多重要的事情，主子仍然会马不停蹄地赶去确认。
　　黑衣男子低头看着手里城中探子传回的字条：男，凤来楼，来路不明，同行的共有二十四人。
　　这个连性别也不对。主子担心那人女扮男装，所以吩咐搜索的时候男女不论。如果那人真的还活着，到了黎城，为什么不回来找主子呢？
　　其实……他一直都相信却不敢对主子说出来的是，从那样高的山崖上摔下来，跌进那样湍急的水流，能存活下来的可能真的是微乎其微。

　　密室的门在江傲炎身后关上。这处长宽均不足一丈的小房间内只摆着一张床，四周的墙壁上却贴满了画纸。
　　从左往右。
　　第一张上，清秀的少女在月色下恼怒皱着眉。那是他第一次见她，当时他刚从禅房听完禅经回来，她偷袭他未果，翩翩然落到一边，回头的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月下仙子。
　　她坐在月下的大树上，咬着果子笑咪咪唤他：“小公子小公子。”他从屋中走出，心想她真像一只漂亮的蝴蝶，随时都会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舞。
　　可是，蝴蝶飞起来，小兔子的头也一同飞了出去。
　　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仙子，他以为的仙子，是杀人狂魔假扮的。
　　那是他第一次打人，第一次对一个人说那么狠的话，也是第一次看到一个女孩，流着泪冷笑的样子。
　　那幅画面实在太悲凉，以至于他在多年之后执笔，仍然可以如此清晰地画出来。其实……所有关于她的一切他都可以这样清晰地画出来。
　　她在火海之中向他声嘶力竭怒吼的样子，她在破庙之中平淡地说我们两清了的神情，她在漫天飞舞的柳絮中伸臂环住他，娇媚低吟浅笑。
　　他记住了娘和六弟死时的惨象，记住了真心待人不得好报的教训，记住了她那句“从今以后，我们就是盟友了，不是我帮你，而是我们互相帮助。”
　　却从来不曾回头看一看，她站在原处孤单寂寥的身影，也从来不曾问一问自己的心，究竟为什么会痛会难受。
　　他从左千秋手中救下她，她的身体冰凉全无温度。那是经历过娘和六弟的死之后，他再一次有这样的感觉，难受得全身发抖，恐惧得几乎窒息。所以发了疯一样把自己所有的内力和真气都输给她，如果这天地间又只剩下他一个人，这样的痛苦，他绝不能再承受一次。
　　刺杀霍思卿那次，她失踪了整整一个半月，他夜夜从噩梦中惊醒，脑中都是她满身鲜血的画面。明明知道已经到了大选的关键时刻，仍是不管不顾地亲自去洛阳找她。得知她回来的消息，他几乎是一路狂奔到了客栈。她喝醉了，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小公子，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
　　她真是疯了！走？走去哪里？眼看胜利在望，眼看他就要得到这武林中最高的荣誉和权利？只有拥有了这一切，他才可以保护自己所爱的人，才不会让娘和六弟的悲剧重演！
　　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他在意的人，绝对不能。

　　然而，他偏偏失去了最在意的她。

　　崖上分别的最后一面，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解脱，可是自己却在同样的那一刹那坠进了地狱。血液凝结身体僵硬意志完全崩溃。
　　楚燕修拦下了下意识要跟着跳下去的他，他曾经极力隐藏的这一秘密在她死了之后忽然变得毫无意义，然后当日崖上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成了刀下亡魂，他则与楚燕修心照不宣地继续着合作关系。
　　楚燕修需要一个有力的扶持，而他也必须活下去，活下去才有与她重逢的希望。
　　只是他的时间，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刻。

　　墙壁中央的画上，抱着酒坛的女子眉开眼笑。
　　她说，好了，现下我们堂也拜过了，交杯酒也喝过了，算是真正的夫妻了。
　　那个时候，他没有看到她眼中深深隐藏的悲伤。

　　他的额头，轻轻抵上那人的眉心，所感受到的只有墙壁冰凉的触感。
　　绝望总在独处的时候如影随形，让他不由闭上眼喃喃道：“寒烟……原来等待这么累……”
　　这六年来，日复一日的等待，日复一日的失望与绝望，他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坚持多久？
　　“你放心，我一定很快找到你，等到这次的武林大会之后……”
　　这是誓言，他对她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