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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铁匠 ...

  •   那人一瘸一拐地从铁炉子旁边挪到桌前,横川这才发现靠墙的位置放着一把铁拐。室内没设蜡烛之类照明的东西,唯一的光亮就是炉膛的火焰,火光大概一尺多高,火舌不停舔舐着,在后面的墙壁投下硕大的阴影,在噼里啪啦的炭火爆裂声中晃动着,像是要极力摆脱囚禁的某种鬼怪。
      铁匠显然对屋内陈设不拘小节,甚至可以说是为所欲为,换下的衣物鞋袜,陈年的锅碗瓢盆都堆叠在后面。残剑断剑扔在一起,空中悬着的几把则应该是刚刚淬火没多久的,剑气逼人,凛冽无双。横川打眼一扫,已经在心中描摹出这个铁匠的日常生活。杂乱、随意,对于铸剑精益求精,而其余的都是细枝末节无需分心。就连吃饭这种事,也是能简则简,看那盘碗之中的剩菜剩饭就知道,今天晚上这一顿又是将就的。
      横川端详着铁匠的神情,他双手托着飒沓,极其珍重的样子,眼神如刀一般一遍遍扫过剑身的每一寸。他的手指粗糙,大部分地方都生了厚茧或是疤痕,没一块完好的皮肤。指甲则有明显的被劈裂过的痕迹,指缝中满是污垢,一看就是常年铸剑的一双手,手劲大,力气巧。
      再看铁匠随手放在桌旁的那把铁拐,显然是依照着他的身量量身定做的,顶端缠了几层布,也是黑黢黢的,手柄因为常年抓握的缘故锃亮,底端有明显的磕碰痕迹。整个铁拐看似普通,不过是寻常的拄拐,但细看之下总觉得与众不同。横川看着铁匠不算高的身板,微微佝偻的腿,也算不上是病怏怏的模样,但绝不能称一句健壮,能常年从事铸剑这般辛苦的行当,定然是有着过人的本领。
      “敢问少侠这把剑从何而来?”铁匠把飒沓放下,一圈圈将布缠了回去。抬头的时候,横川发现他眼中闪过一瞬的亮光,那是精明的目光,是在质问也是在审视。他为什么这么问,横川稍微皱了一下眉头。
      “是我一个朋友托我来为这剑寻一副好的剑鞘的,我在这镇上转了快两个时辰了,看您的手艺是最好的。”横川挂了张笑脸,暖黄色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更是将他原本脸庞的英气掩去几分,平添了不少温柔和善。
      “敢问您那位朋友可是五十有余,右手上有块胎记 ?”铁匠继续追问。
      横川早先已经怀疑小舟手中的飒沓便是明存所说的那把锈剑,那么当日荒村中的坟冢很有可能就是那位剑魔伯劳的,此刻更觉得自己的猜测不无道理。想必剑魔伯劳就是五十多岁、右手有胎记了。但他不清楚铁匠的目的,因此不敢答话,只回报以奇怪的目光。
      铁匠忽然笑了,露出一口黄牙来 ,拄着铁拐往铁炉走去,铁拐在地面上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一声重一声轻 ,听得横川心中直打鼓。“他已经死了对不对?”铁匠坐回原位,拿起锤子继续敲打炉膛里那把通红的剑,每砸一下就停一停,似笑非笑,无限苍凉。夜风穿堂而过,火舌摇曳着。
      横川不明所以,心想难不成他和薛让是一伙的?可这室内没有双锏,应该不是。那么定然是傅迁或者伯劳的故人了,时移世易,傅迁和伯劳已去,他又是谁呢?
      “他葬在哪里?”铁匠重重落下一锤,双手垂着,火星溅在衣袖上。
      “也许是在渭城的一个荒村。”横川回答。
      铁拐直戳过来,对准了他的双眼,速度之快,令人咋舌。横川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停留在原地寸步未移。好在那铁匠并不准备伤他,也坐在原地,右手还拿着锤子,左手举着铁拐。原来这铁拐竟是他的武器,横川心想,这铁匠看似体弱,实则中气十足,内力深厚。
      “也许?”铁匠的声音沙哑起来,质问着,低沉得仿佛林间穿梭的风,横川当时想到的却是相传有一种野兽叫做风兽,声音便是这般描述的。
      “渭城的一个荒村,在下和朋友经过一个坟茔时无意中捡到的。原本是把锈剑,我朋友她练剑时锈迹却全部脱落,因此留在了身边。”横川两指抓住了铁拐的底端,顺势压下,铁匠也没反抗,重新将铁拐放在身侧。
      “真的是他。”铁匠脸上写满了落寞,“十多年了啊,他真的死了。”
      横川上前一步,试探着问道:“敢问您和这剑魔伯劳还有傅迁?”
      “你怎么知道他们的?”铁匠的眼神忽然如鹰一般,勾住了横川,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生吞活剥,撕裂在自己的趾爪之下。
      “前辈别着急,我们只是途径秋沙镇,在平安客栈救下了一个少年,另一个叫做傅明在的少年被薛让带走了。”横川话还没说完,那铁匠霍地站起来,“明在还活着?”他站得太急,没注意身前,衣服贴在了炉膛上,发出“嘶”的一声细响,横川提醒之下才赶忙向后退了半步,但也没顾及衣服的破洞,一心等着答案。
      “活着,但他父亲已经去了。”
      铁匠再次垂下了头,双手交握,不断磨挲着,像是激动,又像是紧张,还带着犹豫。“这把剑还是出自我的手,转眼就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不饶人啊。”铁匠转头,目光再次落在飒沓上,他的眼神恢复了温柔,思绪又飘回当年的岁月,渺茫而杳远。
      横川放松了警惕,靠在桌边,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双手托住身后的桌沿,等着铁匠讲过去的故事 。
      “那个时候我们都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尤其是傅迁和伯劳。我家世代铸剑为生,自打我记事以来,这炉膛的火似乎就从来没熄过,没日没夜的总有叮叮咣咣的声音。我父亲去世后,我自然就承下了他的衣钵。那天,有几个高头大马的男人找上门来,说我铸的剑成色有问题,没使几天便断了,他们是来寻衅的。习武之人,断剑是常事,何况看他们的样子,原本就不是珍重兵刃的人。再说我当时学艺不精,远不如后来炉火纯青,铸的剑质量上没问题,但绝算不上绝世名剑。我性格又闷,只能任他们咒骂推搡。有个男人猛地推了我一把,我就跌在了炉膛上,现在还有好大的一片疤。”铁匠这么说着,摸着自己的上臂,横川的眼神再次落到他的那双布满厚茧和疮疤的糙手上。
      “我的腿也是那个人打断的,是傅迁和伯劳救了我。铁匠这一行,上不了台面,从小我就知道。邻居家孩子的欺辱,旁人异样的眼光,我早就习惯了。大家把铸剑的地方想象成地狱一般的地方,我也知道。被歪曲,被指责,被误解,铸剑这行注定是孤苦的。傅迁和伯劳不一样,他二人一个谦逊一个豪放,彼此视为挚友视为知己,虽然性格迥异但惺惺相惜。我的腿瘸了,在床上躺了几天,他们时常来照料我,教了我一套防身的功夫,我循着功夫的招式,打造了这副铁拐。”铁匠抓着铁拐反复摸着。
      “等到我腿好了,他们就离开了,说要去千云峰。”横川心中一荡,又是千云峰吗?当年千云峰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又是多么激烈的场面。
      “我一直想着要报恩,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伯劳铸一把剑。傅迁惯常使用拳法 ,不精于兵刃,他那份就只能欠着,没想到一欠就是一辈子。”炉膛的火势小了些,那把烧的通红的剑颜色暗了些,变成青色。铁匠找了把钳子夹住它扔在身后的地上,浇了一瓢水,立刻有青烟冒起,发出“滋滋”的声音。留在地面的一滩水则化作黑色。“铸剑和做人差不多,有时候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没什么弥补的余地。你看这剑,就算是废了。只等着明天融了重铸。”
      横川静静听着看着,一直没插嘴,看到铁匠这一连串的动作和这般感慨,这才说:“可是,听说伯劳使的剑是一把锈剑?”
      “是。五六年过去了,我锻造了百十把剑都不满意,直到有一天锻出了这一把,我给它取名飒沓。”他指着横川身后的桌上,“可是傅迁和伯劳一去不回,我打听过,千云峰一役死伤惨重,众多门派的弟子都在那一役中丢了性命。但我始终相信,他二人一定还活着。好人,是一定会得到保佑的。”
      “后来,他们真的回来了,我亲手把飒沓交给伯劳。但我没想到,他却嘱咐我给飒沓上一层锈迹。傅迁后来告诉我,千云峰一役,死伤了太多人。他们二人原本是怀着见识天下武林绝学、互相切磋的心思去的,没曾想却被卷进了争夺秘籍的纷争里。二人活着从千云峰上下来,伯劳给自己立了规矩,从此只练武艺,再不出手。再后来就听说,伯劳隐居在白壁关的洞穴里,严寒酷暑钻研武学,不闻世事,常不寝不食,因此才得了个剑魔的名号。 ”横川想问,那为什么江湖上从未听说过剑魔这号人呢,只听得铁匠说,“只可惜,伯劳对于武艺实在到了痴迷乃至痴狂的程度,竟走火入魔了,恰好那时候薛让也盯上了白壁关那个地方。薛迁自称是江湖人,其实就是个山匪。白壁关造化灵秀,薛让一心想着占山为王,他的双锏使得出神入化,但却也不是他们二人的对手,伯劳神志不清,傅迁为了救他,身受重伤,不得已携子跳崖。伯劳从此下落不明。 ”铁匠坐得地方离炉膛太近,一张脸映得通红,看起来也是滚烫的,横川心想,大概此时他的心也是滚烫的吧。
      “傅迁坠崖后并没有死,他和明在两人在谷底生活了好些年,还救了一个叫明存的少年,也算是善终了吧。但是,据明存说,傅迁临终的遗愿是找到伯劳,和薛让化解恩怨。听您这么讲,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多深的仇恨?”
      “他们之间的仇恨,更多的不是人命关天的事,而是关于尊严。伯劳之所以走火入魔,是因为薛让在江湖上散布传言羞辱他。伯劳性格豪放,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正是因为薛让一再诋毁他的武艺和品行,他才气急攻心入魔的。后来的那段时间里,伯劳被江湖上所有人轻视、冷落、忽略、埋没,这对于一个心高气傲的武学奇才来说,几乎是难以忍受的。我太清楚被人歪曲和误解是什么滋味了。他走火入魔变得疯癫后,就更为江湖上的人所不齿了,于是他的名字就这样消失在江湖上。”铁匠顿了顿,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你刚才说,薛让把谁带走了?是明在吗?”
      横川点点头,离开桌子,站直点点头,原本我已经有了主意,白壁关的地形我打听过了,易守难攻,但是鸟鸣涧却是个好地方。就在鸟鸣涧动手救明在。既然现在您把旧事都同我说了,我自然是要替几位前辈出一口气的。
      “年轻人,替人出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铁匠忽然换了口吻。
      “那要看哪方面了,起码问心无愧。”横川拿了飒沓。
      “天不早了,你回去吧,明晚来拿剑鞘,我们再详谈计划。”
      “多谢前辈。”横川拱拱手。
      “别叫前辈了,我也不是武林人士,不过是和伯劳学了几招几式,铸剑这些年攒了一身的力气罢了。我叫方执古,要是不嫌弃,你就喊我一声方叔。”
      “方叔!”
      “哎!”方执古高声应着,两人都笑了。
      横川再次谢过,转身要走,只听得方执古问道:“小伙子,你口中的那个朋友,是个女娃子吧?”语气里满是好奇和打趣。
      横川脚步一滞,扭过头呆呆问道:“方叔?”
      方执古哈哈笑着,下巴高高仰着,双手放在膝盖上,颇为潇洒的样子,与刚才灰头土脸的丧气模样判若两人,横川更是一惊。
      “我就知道,你一共提到那个朋友三次,但每次提到眼神都不一样,肯定是个好看的姑娘,心上人吧?”
      横川讪讪地点点头,食指比在嘴上作了个噤声的姿势,方执古连连点头。看着横川颀长的背影,方执古突然觉得这些年的等待里,他见过一茬一茬的年轻人,春笋一样冒出头来,和飒沓有缘的人终于出现了,伯劳未竟的心愿,没能达成的武学造诣终究会有人替他完成。
      小舟还在房顶上躺着,整个人沉浸在夜色如水的温柔之中,困意渐渐袭来,朦胧地进入了梦乡,依稀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地靠近。那人凑了过来,俯下身准备抱起她。她睁开眼睛,看见横川距自己不足一尺,愣了一下也顺势躺下来,道:“怎么在屋顶就睡着了?”
      “当然是在等你。”小舟淡淡地说。
      “我知道傅迁和伯劳的事了,明晚带你去个地方,先回去睡吧。”横川探手去拿小舟身侧的酒坛子,摇了摇发现一滴都不剩了,悻悻放下,提上自己的十步剑,将飒沓还给小舟。
      “有线索了?”小舟看着他没尝到酒的失望模样,不由得笑了。
      “嗯。我说,你还是喝茶吧,别学我喝酒。”
      “要你管。”小舟纵身跳了下去,跃进了窗子,横川也跟着翻了进去。“你进来干什么?”
      “我屋子在长廊另一头,我只能从你屋里穿过去。”横川一摊手,溜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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