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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赠君一杏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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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又是一年冬,西山仍在风雪中。
忘川水边,期期艾艾生满一堆杂草,本就不怎么美丽的植被此刻在寒冬的觊觎下更显零星凋残,惟几棵盘虬错落落寞了几千年的松柏还顽强地伫立在那里。
总有几位飘荡了几千年的老鬼们,不分春秋冬夏,在那树下一个用破石头和木桩搭建的偌大棋盘上下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树与人似乎都不觉得乏味。
可现望去,那树下却空无一鬼,惟树形单只影。
今日值大寒,人且闭门不出,似是鬼也畏寒。空落落地忘川两岸,连一个鬼影都没有,只有漫天流萤,闪着淡绿色的尾巴星火摇弋,风摆着荡漾的水花。
好一幅摇落千秋静,婆娑万籁悲。
突闻一阵笛声暗飞,不知从何响起,散入这空旷一方天地。
像是听到琴声般,那静静荡漾的水花泛起波澜,卷起翻涌一朵朵浪花,绽在水面上。
只见一个半裸的人影在水中,像一条鱼般灵活地在水与流萤间自在地穿梭,双臂矫健有力地分水前进,与河里金色一条鲤鱼正你追我赶,不亦乐乎。
他忽地抬头甩发,将那浸湿的发与水滴一并甩于脑后,海藻般地墨色垂在两肩侧,在月光下流动光霞,一滴水滞在他的鼻尖,又从脖颈青筋滑落到锁骨,消失。
那条金鲤转眼间也消失于水中。
于是那人就静静浮在水面上,似乎在辨别竹笛声的方位。
周身腾起杀气。
他从不是个懂得欣赏的,他只是对一切奇怪的声音本能地感到警觉。
他只是在判断来人敌友,何时出手。
“松柏天生独,青青贯四时。”一声略带轻佻却又清冷的声音贯入耳中。
他抬头向岸上看去,那棵常被他看作老不死的高大松柏下,那方破烂棋桌旁,端站着一个人,一个清瘦逸群,雅人深致的男人。
着一身碧落青衣,眉目淡淡。
“这树生的着实不错,几千年依然青葱仍在。看来我当年说的话它也不是全然没听进去……”青衣人像是喝了酒,有些醉般摇摇晃晃倚着树干,像是老友相逢。
原是个醉鬼。
他心里想着,没有搭话,他从没有见过酆都冥府外的其他人,也从没去过天上人间,本就寡言,此刻更是无话,他大手一挥,顷刻从水中跃起,卷溅起旋转的几线水花。
再看时,依然穿戴整齐,玄靴玄衣玄发,人却苍白如纸。
他几步走到青衣醉鬼面前,像是要拿出主人的气势发问。
“你…
还没等他发问,那青衣人便知道他要问什么地率先开口,带着三分酒意
“有缘便相逢,敢问仙君如何称呼。”离得有些近了,青衣人抬眸看他,酒气就要喷到他身上似的。
于是他后退几步。
“不是什么仙君,叫我如也就好。”张如也有些僵硬地答道。
“哦?我知道,这《四方天录》里说,冥河西山六角殿,三目鬼君张如也。”青衣人不知从哪又变出一个酒壶,突然傻笑起来 “没想到今日走岔路,得见故人,又得见话本里的神君。”
张如也还在琢磨《四方天录》是个什么奇怪诡异玩意儿时,那人又话痨般介绍起自己来。
“我姓秦,字才疏。四海为家,是四方天地半个仙职的小小小花官儿。”
他倏忽又从宽袖中变出一壶酒,流光细腻的玉壶,即使掩着盖子也能闻到一股沁人的幽香花气,定叫爱酒之人垂涎。
当然,张如也就是这爱酒之人。
只不过他这一生没喝过什么好酒,这西山除了几棵老不死,简直是寸草不生。哪里去找酿酒的野花野果,唯有后山那一片他与黄腾曾经年少时洒下几棵夜玲珑的种子,那植物是四方天里随处可见,像蒲公英般生命力极强的物种,才几百年,便开了漫山遍野,矮矮无垠一片,是如也唯一能拿来酿酒的东西。夜玲珑性烈,平日他便舀它几碗,和六角殿那几个闲人醉上几天几夜。只这一种,他便喝上三千年,也不觉得腻。
“及有缘相见,我这新酿的杏花红,神君可尝尝。”
见张如也傻愣愣地站着,秦才疏又挂上那抹笑,将那酒壶硬塞在他手里,如也挣了一下,见才疏没有恶意,傻愣愣地也就收下了。
他低头看这酒壶,犹豫了一下,拧开酒塞,抬头一饮而尽。
一股温凉细腻地感觉滑下喉咙,不是烈酒,而是醨酒。纵他尚无多少品酒的经验,也知这必不是凡品。
几千年来,他总是自己一个人,还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之后,还愿意接近他。还没人送过他这冥府之外的东西,还是这般仙品。
“……谢谢。”
如也拿着手里那小小白玉壶,脸上戾气褪去,没了平日的狐裘或铠甲,此刻披散这还未干的一头乌发,竟像个初出山门的茫然少年。
半天又憋出一句“…我很喜欢。
秦才疏见他这副样子,忍俊不禁。
“哈哈,如也神君,和话本里说的可不太一样,哪像个铁面罗煞,倒像个年画娃娃。”
如也被他这话搞得毫无头绪,半天才回味过来,看了看自己抱着酒壶的手,心里一阵复杂。
“既然神君喜欢这杏花红,看着满山遍野空空落落,实属花官失职…”
秦才疏抬手青衫一挥,荡起微风,涡起凌然的杏花香,绕起两人飘扬在空中的几缕发丝,隔着对面那张清冷的面。
“我赠神君一杏林,算作见面礼。”
才疏潇洒地咧嘴一笑,这一笑,风流,浪荡,酒入愁肠,无限思量。
“今夜雪,有杏花,梦也梦也……”
从今往后的无数年,足以让一个凡人辗转几世,羽化登仙,也足以让一个神仙耽尽美酒,洗去容颜。可从今往后无数年,他失了这杏林,他又形单 只影,孑然一身时,依然忘不了,那一夜,所见所闻,永生永世,所痴所念。
话音刚落,那一瞬。他只觉周身风景,那悲哀的顽石,那腐朽的老树,那期期艾艾杂乱无章的野草,那无声无息的河水,皆在那一霎鲜活了起来。
满目颜色灵逸,染柳烟浓。放眼望去,竟是火红千万,灼灼芳华挂上枝头,朵朵杏花盛开在满是繁星的夜幕中,像蝶儿般振翅欲飞,忘川两畔,依旧流萤翩而起舞,绯红与萤绿桡在一处散漫窄窄天地一隅间,白雪皑皑纷纷扬扬。
张如也紧缩着瞳孔,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人,几瓣花瓣飘洒在他眼前,他隐约看见秦才疏那淡绿的眸子,那儿苒着一团青色星火。
一簇又一簇杏花如野火,点燃了整座西山,再看,漫山遍野火红拂过,遮掩吞噬了过往种种乱石残枝,风裹着红的花絮,如凤凰的羽,缀满花蕾,四面招摇。
一寸还成千万缕,春风骑火一川明。
花红,雪白,映着缥缈星河。
这就是人间景色吗、他说这是什么花?
这世间有许多不同的花吗?
不知过了多久,张如也才回过神来,在看像棋桌旁,早已无人。而是层层叠叠在树下的花瓣被风携着,迷乱了他的眼睛,他哽在喉咙,哑然张了张口,终究咽下,思绪万千。
第一次,他驻足在树下久久没有离去。
“…谢谢。”
他看着手中那壶杏花红,有些茫然。
四方天西山,是冥河水上,酆都城郊的一座荒芜的山,而今却被满山的花红席卷,切实一瞬间成了个世外桃源似的花林。
西山山巅,悬然一座玄色大殿,看着偌大却不辉煌,门匾上挂住雪色,朱红刻着六角殿三个字,曾配这寸草不见的荒山,像个端端正正戳在山上的破帽子,而今却被杏林层层簌裹住,倒平添一种渔樵归乡的神秘风情。
“公子公子!殿前长了棵好大的杏树啊!”
。张如也正一边打量这夹道两旁的鲜红花朵,一边思索这今天发生的奇怪事,缓缓地向前走着,还没等他到殿前,只听一阵破锣嗓子似的尖叫。
他向前看去,一个头顶着尖尖白色长冠的,圆滚滚的人朝他飞奔而来,一边扑他,嘴里一边喊着含糊不清的话,大抵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奇怪美景吓昏了头。
“阿圆,无妨。”
张如也一手撑住马上就要窜到他身上的小仕童,一手去扯他的领子,同时也在想怎么与这刨根问底的主儿解释。
“公子,可吓死我了!我以为又、又是那帮人要来害你。”阿圆这才从他身上下来,站定眨巴着眼睛 “那这是怎么一回事阿。”
“是一个……朋友,赠我一杏林。”
张如也低下头,有些疲倦地看向阿圆的一脸惊恐,慢吞吞地说了这个答案。
没想到这一说儿仿佛刺激到阿圆了般,转瞬便又听到那熟悉的破锣般的声音再度响起,活比刚才见他又提高了八个度。
“公子你交到朋友了?!”他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天哪,公子居然有朋友了哈哈!是个怎么样的?是人是鬼?是男是女?相貌如何……”
为了防止他继续胡编乱造下去,张如也只得捂住了他的嘴。
回到殿内,依旧如昨,玄色的帷幔,玄色的榻前,一根在镂银烛台里燃了上千年的人鱼烛,还有烛台旁,檀木方桌上放置了几千年的小竹匣,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着他,这才是他的西山,他的六角殿。
这片荒凉孤独,才是他永生的居所,这些痛苦,才是他的眼。
他和衣卧在榻上,稍一抬眼便能望见那纸糊的窗外,影影约约能见那如火如荼的红,还在黑夜中肆意。
可这不也是真正的,独属于他的风景,还能触碰的到。
他细细抚摸过门外那棵最高的植物上的花瓣,是真实可碰的,不是假的,那些花,那些鲜明的颜色他都真真切切的看得见。那些花香,很像秦才疏给他的那壶酒酿,他没有骗自己,或许,这真的可以拿来酿酒。
阿圆说,那树叫杏树,那花唤杏花,这景色,好像叫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