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饭三顿

13、谁的性命

　　受过硝烟摧残的青龙山庄，一片凄凉。残砖断瓦散落在各个院落中，被摧折的树木横七竖八地盖在地上。官兵洗劫过后，庄园中的花木、陈设自是失去了旧日的光彩，屋中的瓷器、玉器、杯盘、挂饰，亦是找不到一个完整的。

　　云璟推开摇摇欲坠的门，回到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一边走，一边用手中的剑拨开拦路的破木器、碎罐子，踩着散落一地的书籍，进入了堂屋。这是曾经师父风子阳最爱的院落，推开院门，就能看到完整的青龙山，庄众的小院落，以及各个关口分散在山间。师父喜欢看着庄众们如同小蚂蚁般在山间小路上来来去去，喜欢看着傍晚和黎明，山中升起的炊烟。

　　“庄主，分堂的堂主们，以及总堂的兄弟们，都在等着你呢。”见云璟颇为流连，新任的贴身随从小可不由得出言提醒。

　　云璟转身离开，向山庄聚义殿走去。

　　听到山庄出事的消息，山庄下属的八个分堂的堂主纷纷放下手中的买卖，赶来庄中。总管蓝非刚逝，庄主多日不见，风子阳的父亲在时的总管，七十岁的谭真就被请出来暂且主持事物。

　　“庄主，如今庄中正逢多事之秋，总管一职更应早日定下，才好安抚人心，山庄元气也能尽快恢复。”谭真颤颤巍巍拄着拐杖，一句一顿。

　　云璟脸上不由得发烧，之前凡事都有蓝叔做主，自己这个甩手掌柜当得惯了。哪里想到出了这样子的事，虽说庄主之称自己已经顶了三年了，可是却没有真正行过庄主之责，更对庄务了解不多，甚至对庄中的人也不很熟悉。

　　见周围的分堂主都在看自己，云璟将脸微微绷起，作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总管一职，自然是能者居之，既然各位堂主前辈都在这里，便由各位前辈推选。”

　　皇宫东暖阁。

　　太子宗政擎仓跪在冰冷的青砖上，已经三个时辰了。看周围无人，他忍不住用一只手撑起身体，另一只手揉着麻木的膝盖，活动着僵直的脚踝。一抹明黄映入眼帘，宗政擎仓赶紧跪行上前：“父皇”。

　　“呵呵，太子殿下回来了。起来，快起来，咱们大韩朝百年来首次带兵进入青龙山庄的大功臣，可不敢让您跪着。太子快请坐，刘福，上茶。”

　　宗政擎仓听了父皇这几句话，心头好像被什么攥住了。皇帝很少用这种口吻对自己说话。这次攻下青龙山庄，仅仅杀了蓝非一人，自己私自下令退兵，实在难以向父皇交代。刚回宫时父皇不肯理他，便跪在这里请罪，没想到父皇的气还是那么大。

　　宗政擎仓再跪近几步，惶恐地说：“父皇，儿臣知道错了，父皇不要这样说，儿臣更无所适从了。儿臣再不敢了，请父皇教训。”一边说着，一边暗暗祝祷：“不要这种语气，不要，哪怕父皇大发雷霆……”

　　“你行啊，太子。没有旨意，也没得到朕的口谕，没有兵部的文书，你就这样擅自撤出了青龙山庄？咱们大韩朝的太子长本事了啊。”怒极之时，皇帝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宗政擎仓又将头低了低，几乎将身子完全伏在了地上。

　　“青龙山庄私招兵马，私开矿山，秘密筹划谋反。从你祖父，到你父皇，三次攻打青龙山庄，从来没能成功。这次为了扫平青龙山庄，国库任你花用，军队任你调遣。此战牺牲了多少将士，才能够攻破从来‘有入无出’的青龙山庄。你可好，既没有俘获庄主，又没有收编庄众，就连庄中书簿账册也一本未取，只是杀了一个总管，就这么放过了青龙山庄。”

　　皇帝本能地虚端了端手里的茶，没有喝，又托着继续说。

　　“太子，你到底在想什么？朝廷三十万大军，一年筹备，就是为了给你太子殿下瞎折腾的吗？”皇帝越说越怒，越发觉得手里的茶杯碍事，忍不住将茶杯掼下，刺耳的碎裂声震得宗政擎仓一抖。

　　宗政擎仓略略直起身来，声音有些颤抖：“父皇当心身子，不要被儿子气伤了。这事是儿子办砸了。不过儿臣敢拿性命担保，青龙山庄庄主绝无谋反之心。青龙山庄近年所做违法乱纪之事，非青龙山庄庄主所指使，仅是山庄总管蓝非欺上瞒下，一人所为。蓝非已经伏诛，儿臣相信青龙山庄绝不会再有违抗朝廷的举动。”

　　宗政擎仓趁着皇帝没有打断他，不敢停顿，一口气说下去，只希望能把肚子里想好的解释的话一下子都倒出来。

　　“山庄虽然被攻破，但山庄产业遍布天下，不仅仅在大韩朝。山庄的买卖覆盖所有行业，不只赌场，在盐、铁、粮食、纺织这些我朝百姓必需品的经营上，也具有绝对优势的地位。若是真的要将山庄连根拔起，后果不堪设想……山庄庄众对几代庄主的忠诚已经根深蒂固，若是保留山庄，令它自治……若是没有公然叛乱之举，要比朝廷派人收管更有利。”

　　“你用性命担保？太子殿下，你的性命是大韩朝的，是祖宗给的，你以为你的性命只是你自己的吗，你以为你的性命可以由你随意拿来担保什么吗？若是朝廷被推翻，就算要了你的命又能顶什么用！太子，你以为你的性命就如此有用啊？！”

　　一番话，说得宗政擎仓心中有愧，暗自思索。

　　皇帝的语气也变得越来越快：“你怎么能确定山庄之前的一切作为都是那总管一手造成？一百年来百姓所受的苦难难道还不如你短短几天的所见？朝廷先前各路密探都是白吃饭的？”皇帝语气渐渐急促，颇显得不耐烦。

　　又说到了关键问题，宗政擎仓不由得插言：“禀父皇，儿子曾经跟在山庄庄主身边做了一年的跟班，对青龙山庄了解颇深。前代庄主的确有过叛逆之心，但现任庄主尚且年幼，庄务由蓝非一人把持，庄主很少过问庄务，只思习武。”宗政擎仓没有被吓住，反而语气渐渐坚定，既然已经决定了反驳，那么就要接着说下去。

　　皇帝听了更怒了：“以太子之尊只身犯险，这是你作为一个储君应该做的吗？你也太不把自己的安全当回事儿了。你是什么人？不是闲散王爷，不是乡野村夫，是太子。若是庄主知道了你的身份，你还能这么好好地回来？你如此自轻，将国家，将君父置于何地？”

　　“儿子了解庄主的为人，轻尘他拿我当兄弟待……”宗政擎仓小声嘀咕。

　　“啪——”响亮的一声在宗政擎仓的耳边炸开，他觉得整个左耳都在嗡嗡嗡响个不停，登时整张左脸热了起来。他捂着脸，眼圈不由得红了，抬起头，眼泪汪汪看着暴怒的父皇。

　　“原来是因为这个……早就听人密报说你通匪，朕还不信，觉得你不会跟自己的天下作对。如今看来，果然是……兄弟，你若是有兄弟，这个太子你还当得这么舒坦吗？居然跟匪类称兄道弟了，真是——真是——”皇帝怒不可遏，左右开弓，又在宗政擎仓的脸上留下了几个掌痕。

　　“皇上仔细手疼——”一边的太监刘福劝道，一边忙给跪着的宗政擎仓使眼色。

　　“父皇息怒，父皇息怒，是儿子说错了话——”宗政擎仓赶忙上前，拉住皇帝的衣角求饶。

　　皇帝揉揉发红的手掌，喝令：“传内事府总管，传板子。”

　　宗政擎仓听了，一股凉气从膝盖直窜到头顶，深悔自己失言，忙保住父皇的腿哀求：“父皇，是儿臣错了，不敢求父皇饶恕。但是今晚儿子还要设宴款待参与此事的几大家族的族长，若是身上带伤，父皇面子上不好看。父皇给儿子留点脸吧……”

　　皇帝一脚把宗政擎仓踢开：“到了这个时候你才想起来你是太子？才知道朕也是要脸的人了？给逆贼当下人的时候就忘了？瞧瞧，如今还说不得管不得了。”

　　皇帝生气归生气，理智还是有的，喝道：“传太子侍读替打，太子看着。”又气不过，上前踢了一脚：“你——再这么荒唐——朕就——”仍旧气不顺，把桌上的东西尽数扫了下来，带着人离开了。

　　云璟坐在山顶的大石上，新任总管洛容上前回事：“蓝总管生前留下未尽之事，已经按照庄主嘱咐依旧派人完成了。山庄最近恢复重建事宜，待我拟好提纲再给庄主看。八堂主此次将分堂名册与账簿一并带回，也给庄主过目。”

　　云璟哀叹一声，将脸埋入宽大的袖中，半晌方抬起头来：“这几日真不得闲儿，蓝叔之前总领全部庄务，若无大事不必向我过问。你既是蓝叔亲自调教出来的弟子，旧时规矩自然都是通晓的。”

　　洛容应下，便退下了。云璟坐不住，来来回回在山顶上走，用脚踢着碎石。小可凑上来问道：“庄主最近为什么事情心烦吗？”

　　“呔——唉——嗨——不过是那点事儿——就是——诶——”云璟心里烦，遍看周围，熟悉的人都已经不在身边，长吁一口气，敷衍道：“我不过发愁洛容能不能担起总管之职。”

　　小可笑道：“只要您肯稳坐庄主之位，青龙山庄自然会顺风顺水，买卖兴旺发达。有您带领兄弟们替天行道，除暴安良，兄弟们也有个盼头。”

　　“又来了，又来了——”云璟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蓝非是怎么教导的这些孩子们啊，一天到晚想着和朝廷作对。自己是“灵州云家”人啊，纵使不能袭父亲的爵，也总不能背叛云家。现在却是这帮一门心思想着取代朝廷的家伙的头头儿。

　　可是这个话，又不能对庄里人讲。

　　“小可，庄里刚遭大难，不宜过于张扬，惹人注目……”云璟嘱咐到一半，觉得自己似乎过于婆婆妈妈了，这改变山庄观念的事情，又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解决的，可以暂时不理会。

　　眼前屠龙大会这件事，是云璟的当务之急，虽说云浩给了云璟假，但是云璟仍是不敢在山庄逗留太久，免得云浩多心，把好不容易亲近一点的关系弄僵。天色渐晚，云璟不再闲话，上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