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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谷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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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番 荼蘼 3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
步出皇宫的靖安王祁山,回首朝着高大的宫门看了很久很久。直到今天,他终于知道了当时发生的一切。祁玉的一席话听在他耳里如是雷鸣,原来三年前在他远赴边关为国征战的时候,这座由高墙围挡住的皇宫里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事。
为什么在这里看着庄严宁静的皇宫,他会想到了秦嘉的这首赠妇诗。作为一个身处北遥权力巅峰的人,他和大哥理应享受着和他们地位相衬的一切幸福才对,可为什么即使拥有了这样的身份,他心头最多体会到的却是一种难言的悲凉。忧艰那么多,欢会那么少,爱那么多,分离却那么早。
他渴望着回到遥远的雪鸦关,那里的一切真实而直接。寒冷、战争、热血、仇恨。他更愿意在战场上拳拳至肉刀刀见血,他愿意在冰天雪地里敞开胸怀让不糅依偎取暖,也不愿意和皇宫中那些积年的愤怨打交道,光天化日的春光里,这里让他觉得比在雪鸦关时还冷。
大哥在明知自已时日无多的时候,为了北遥,为了他,把最后三年的生命埋葬在了这样冰冷的深宫里。而他的不糅,也是在这里被关了三年整。
那么她即将要回到他身边了吗?怎么会有任何嫌隙?真正的北遥男人只会在乎自已能不能保护心爱的女人,从来不会因为什么狗屁的贞洁而厌弃她们。他对不糅只会有更多更多的不舍和疼惜,只要一想到大哥和她,眼眶里就有一阵湿热。
郎塔跟在王爷身边,见王爷驻足良久后继续转身向外走,便凑近来问道:“王爷,咱们是回府吗?”
祁山心绪繁乱,随便点了点头,一路打马向前行,等到马蹄停下时方才察觉自已被前头开路的卫兵引回了已经很久没有回来过的靖安王府。
门房看到王爷回来,大叫着跳出来迎接,高声嚷嚷着让下人入内通报,在祁山拉转马头离开的时候,王妃带着人快步从府里走出来,热切地看向还坐在马背上的王爷。
祁山知道宁如真热切的目光不是因为他的回归,而是盼着他能带来关于春夕的好消息。同样是来自卫国的公主,她的姑姑吃尽了苦楚,而她却占据着属于她姑姑的位置。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有人深陷苦海,有人高高在上。
靖安王爷嘴角弯了弯,笑意与目光同样冷冽,怒到了极致时眼睛里满是让宁如真惊惧的泪光:“你的陪嫁宫女熬不过刑,已经死在狱中了。”
宁如真睁大眼睛呆立着,用很长时间才听懂了祁山的话,她直愣愣地看着自已的夫君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在视线里消失,脚底下一软,向后坐倒。
上过战场的骑兵,会象爱惜自已的生命一样爱惜战马,可祁山一鞭快似一鞭地打着马,用在战阵上全力冲刺的速度从最近的一座城门冲出了玄武城,漫无目的地在春日里如茵的绿草上奔驰,把郎塔等人远远地抛在身后。
郎塔拦住想要加速赶上去的战友们,勒住马缰,站在远处望着自家王爷在奔驰的马背上张开双臂迎向春风,年轻劲瘦的身体蕴藏着巨大力量,象具舒展的长弓被松开弓弦一样发出胸膛中悠长无奈的呐喊。
喊声惊起一群在草地上啄食草籽的沙雀,扑楞楞地拍打着翅膀腾空飞起,汇聚成一小团乌黄色的云翳,再向四面八方飞散。祁山眼眶中的泪水汹涌而出,被扑面的春风吹着,擦着两颊向后滑落。他恨不得以身相替,让自已承受所有苦难,也好过现在知道一切,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两个人,都在为了他牺牲。这种感觉象极了在心头上撒一把盐,再用力攥住揉搓,杀出血泪。
仰首向天,又是一声嘶吼,就象是三年前在芝澜江上遇险,不糅用尽全力拉住他的手不让他坠入江中时那样,祁山也用尽全力对着天空呼唤她的名字,不糅,不糅。
元狩宫中坐在水池边的宁无瑕似有所闻,心底里某一个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可仔细再侧耳聆听,又什么都没有听见。她抬起头看向天空,几缕流云缓缓地向西飘去,渐行渐远。有谁知道这些云是从哪里启程,又要到哪里落脚?
刚回忆过往事的祁玉回到元狩宫里,循着玉兰花香走到离宁无瑕不远的地方,看见了她脸上似有似无的微笑。余光瞥见祁玉,宁无瑕没有站起来,懒懒地坐着朝他伸出手。祁玉微笑着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坐在她身边。
把手掌贴在她腹上,祁玉皱着眉静侯良久:“怎么一动也不动?”
宁无瑕被逗笑了,然后掉泪了。这个孩子刚刚着床不久,等到他成长到开始胎动的时候,他的父皇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
祁玉笑着把唇印在宁无瑕眼角:“你问过我,为什么要救你的命。”
倚在他肩头,宁无瑕轻声问道:“为什么?”
祁玉很认真地想了想,用下巴上新冒出来的胡茬在她头发上轻轻蹭动:“也许是因为,无论如何,你心里多少能念着点儿我的好,将来头发白了的时候回忆往事,对我不全是怨恨,这就够了。”
宁无瑕抬起头来握紧他的手:“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再想想办法!我们听丞相的话去卫国,去南海!你不要为了虚无的尊严就……”
祁玉笑着打断她:“对一个男人来说,尊严从来就不虚无。”
“那就算是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孩子……”
祁玉用手指轻按住宁无瑕的嘴唇,他很喜欢这样抚摸她和花瓣一样柔软滑嫩的唇:“我们北遥人都相信,临死的时候如果心里有太多牵挂,就很难回归长生天。让我走得无挂无碍,好不好。”
“你想得美!”宁无瑕的脸颊因为悲伤拧动了一下,她用力绷住,咬牙重复了一遍,“你想得美!”
祁玉哈哈大笑,搂住她的腰:“若是世事皆能如我所想,只会更美。无瑕,今天不想呆在宫里,陪我出去舒散舒散吧。”
“去哪儿?”
“让我想想……我一直记着咱们第一回见面时你放烟花的模样。不如就去那个山庄吧,咱们再放一回烟花。”
“太远了,也太响,万一惊到孩子。”
“也是,那么你说个地方,想去哪儿?”
“去草峡湖边吧。”
“好。”
“只有我们俩,我和你,不要别人守在一边。”
“好。”
“我不要坐车,我要骑马,你抱着我骑马。”
“好。”
“我们去南海找个终年炎夏的海岛……”
祁玉横抱起她,大笑着快步向外走。
春季冰山融雪,草原上所有的河溪水量都丰沛了许多,草峡湖的湖面变大了,水位也变高了,景致似乎也变得旖旎了一些,更加柔和更加温润。
湖边平坦广阔的地面上长出了又厚又密的青草,坐在上面象是坐在一张羊毛毡上。祁玉坐着坐着索性躺下来,象孩子一样把脑袋枕在宁无瑕腿上,闭起眼睛开始小睡。宁无瑕知道他很累,便不出声,垂首看他的睡颜。
只有湖风吹过,拂动宁无瑕的长发,祁玉勾着她的发梢,轻声道:“别忘了我,无瑕。”
没等到她点头应承,他又叹一口气:“还是忘了吧。”
宁无瑕用手指在祁玉脸上轻抚,指尖滑过每根线条,从额头向下经过高高的鼻梁,经过鼻尖,路过嘴唇时他突然一张口咬住她指尖,然后开心得象个孩子一样,笑得很大声。
草峡湖对岸,视线所能及的最远处,绿色草原上有一大片一大片云影。湖风吹来断断续续的牧歌,在远处那些云影底下,有孤独的牧羊人正骑着马唱着歌,北遥人用的语言绝不是最优美的语言,但应该是世上最适合用长调唱出来的语言,这样的歌能抓住一些你试图埋葬在心里的情绪,再生生把它们扯出来。
宁无瑕听得有些入神,祁玉睁开眼睛迎向她的目光:“无瑕。”
“嗯?”
“你心里有没有一点儿喜欢我?象你喜欢老三那样,不用很多,一丁点儿就行。”
宁无瑕很坦诚地摇摇头:“没有。”
“那么,如果是我先遇见你,你会喜欢上我吗?”
宁无瑕还是摇头:“不知道,你那么凶,可能不会。”
“那么……下辈子你愿意先遇见我吗?”
宁无瑕低下头,吻住他的额头:“下辈子的事,都听你的……”
祁玉笑笑,翻身侧躺埋首在她怀里:“无瑕,抱着我。”
宁无瑕依言揽抱住他,象抱着个孩子一样轻轻摇撼,在他背上轻拍。
祁玉闭上眼睛沉浸在她的玉兰花香中:“让我死在你怀里吧,无瑕,我其实,也有些害怕……”
宁无瑕在他耳边呢喃:“我陪着你,我不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