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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零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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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繁绽放,春风缓缓吹落的花瓣如雨落下。
一些身着粉嫩诃子裙的小娘子们嘻嘻哈哈地爬到树上摘花瓣,一些围坐在桃花树下烹茶,听孙婆婆讲以前朱玉阁以前的故事。
皇城里最闻名的舞阁,出过两位绝世舞姬。
第一位唤做翩翩的舞姬擅长舞剑,凭一支剑舞成为前朝皇帝的宠妃。
另一位传闻是名美男子,扇舞风华,绝世倾城。
翩翩剑舞尚有留存,成为朱玉阁招牌,但公子的舞姿却无人传承。
传闻当初全国舞姬皇城下开擂台,其余舞姬卖力挥洒,汗如雨下,但听闻公子舞姿超然舒缓,当年春色蝴蝶飞来,在他下腰之际轻轻点落在他唇上,公子吻蝶最终成为朱玉阁口口相传的传说。
翩翩剑,公子腰,从此代表刚柔两道,再无舞姬与之齐名。
几十年后,见过公子之人越来越少,新入阁的舞姬仅可从一幅丹青瞻仰一二。
丹青勾勒的身姿分明能看出是男子,却有着女子也不及的灵动鲜活。
红衣折扇的玉面公子倏然后仰,自在如猫咪舒展,仅露出少半张脸上,一只靛蓝色的蝴蝶落在唇间。
“婆婆,那位公子后来去哪了?他也入宫了吗?”
刚入阁的小姑娘好奇道。
身着锦绣靛青华服的富贵白发孙婆婆和蔼地笑着抚摸过女童柔软的发髻,想起自己如她同岁的年纪时,初见公子的场景。
那时她的娘亲刚过世不满百日,就被继母卖去扬州做瘦马,因在路上染了肺疾,人贩也不愿医治,又怕她传染其它女子,便将她丢在荒郊野岭,任由她自生自灭。
她高烧昏迷也不记得自己在野外躺了多久,恍惚中看到一只极漂亮的白猫悠然踏步向她走来。
鸳鸯眼。
一半碧蓝如海,一半金翠若林。
片刻后,一名俊美男子将她抱在怀里,踮脚踏步一跃而过万丈悬崖。
最后,她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醒来,将她做的梦讲给照看她的女子听。女子笑着说她一定是烧糊涂了。
养好病后,她成为了朱玉阁的一名小舞姬。偶然间,她会看到公子坐在桃树下若有所思的模样,却一直不敢上前。
公子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姐姐们。她凑在人群中,只偷偷抚过公子衣襟上的花瓣,便可高兴数日。
夜里,姐姐们睡前总是喜欢将以前的故事。
听说朱玉阁上一位阁主翩翩姑娘养过一只鸳鸯眼的白猫。
阁主过世后,白猫也不知所踪。朱玉阁一度落寞,直到后来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公子,一舞封神,成为新任阁主。
当年多少人为见他一舞,不惜一掷千金。
公子喜欢享受,也喜欢为舞阁的姐妹们张罗吃穿,总是请城里最好的裁缝师傅定期入阁定制新衣,吃喝用度甚比许多官邸的小姐还优渥。阁中还有私塾先生,夜里总是歌舞欢笑声不绝……
孙蓉抬起头。阳光透过树叶,如当年明媚。
四十九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春日,公子离开了朱玉阁。
除了平日不离身的那柄折扇,还有那只一直趴在他肩头的小橘猫以外,什么也没带走。
孙悦记得清楚,公子临行前一夜,自己偷偷潜入他的房间里,把自己亲手打的丝绦,系在那柄他从不离手的折扇上。
月夜里,只有安静趴在扇子旁的小橘猫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第二日公子出门前,在她面前驻足,纤纤玉指温柔地替她摘去落在发髻上的花瓣,最后在她鼻头点了点。
指尖的温度和那只用鼻尖轻碰她的白猫一样——温润清凉。
“婆婆,那后来呢?那公子可成亲了?”小女孩抓着孙婆婆的衣袖问。
“公子厌恶王权贵州,从不入宫献舞。后来他随一位道长带去了仙山……想来如今依然如当年模样,云中起舞,恣意逍遥吧。”孙婆婆温柔地摘去女童发髻上的花瓣。
重孙环绕的年纪,即便不沾粗活的双手也布满褶皱。
孙悦欣慰地合上双目,记忆中艳丽的红色丝绦映衬下,纤长的手指洁白如玉,花瓣似的粉嫩指尖,如永不褪却的春色。
九重云霄,千里之外,三十三重山上的第一仙门正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那孽障一日不除,仙界一日不宁!”
“平时以下犯上,偷鸡摸狗也就罢了,如今竟然残杀同门,按律他早不知要死几次!真不知道掌门为何对他法外施恩!”
“听说那妖曾与掌门有些雨露恩情……”
“呸!他自己天性□□,事情败露后跑去洗妖池差点溺死,谁人不知!”
“明明他那妹妹已经入魔,稍作惩戒拘禁罢了,被他知道后居然重伤数百子弟,居然对女弟子用穿骨钉,真是畜生!”
“要我说,就该把他丢进无妄海去祭天!就凭他也配入雪宫!”
“掌门闭关,想来是屠魔后法力受损,先让那孽畜受受苦,若能逼问出妖女下落,待掌门出关,必会……”
……
杂碎堪比市井腌臜,半点仙门世家风骨也无。
吵死了。
凌云云耳尖抖了两下,疲惫地收回术法,瑟缩圈起身。
胸口滑落出的半截斑驳折扇,坠出已经染血乌黑了的红色花绳。
呵气成霜的冰牢每日子时冰阵凝魂午时火雷焚魄。
妖魔最怕雷火焚身,而猫最怕刺骨寒彻。
这专为他设置的变态的阵法,也就只有冷连山想得出来。
凌云云一遇冰阵,便如被掐住后颈,动弹不得。
连最低级的探听术法都只能听到三里范围内,坚持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好不容易探听些消息,却只听到这些碎嘴。
凌云云不耐烦地动了动耳朵。
冷连山每次嫌他多嘴,动不动就罚他禁言几个时辰说不出话,如今怎么也不管管。
凌云云在僵冷发紫的指节哈一口热气,自嘲地抽了抽嘴角。
色令智昏,鬼迷心窍,用在自己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若不是因为他和冷连山去斩杀□□,在巫山中了迷障,又原本对冷连山的灵息喜欢得很,素日还能靠念力抑制,在魔阵中不知怎么就和冷连山有了肌肤之亲……
事发后,二人都很尴尬,互相装失忆。
可到底有过肌肤之亲,无法再回到没发生过,一次他酒后失言闹了笑话,从此成为第一仙门口中勾引仙尊的妖孽。
其他人如何说,凌云云并不怎在意。
从前冷连山再冷,凌云云总存着些许幻想,念着几十年经历过的所有生离死别,从他的举动中自以为出些许温柔来。
屠魔凶险,冷连山不让他带妹妹一起,即使不舍,他也还是将妹妹留在门中,托给师妹照顾。
一开始每隔几日他就会收到师妹报安的信雀,直到突然断了消息,凌云云才开始察觉不对劲,在冷连山彻底屠灭血魔,便先行赶回了仙门。
一走数月,归来后,妹妹却因为他人口中走火入魔,被刺入了一百零八根镇魂钉,缩在腐烂生蛆的地牢里……
兄妹五人,只有妹妹最晚化形。可无论吃多少仙丹,还是口不能言,灵智也不高,小孩似的,连只蝴蝶都不忍心扑……
入魔?放屁!
他不过把镇魂钉还了回去罢了,仙门百人围剿,斗了七天。
最后冷连山得消息赶回,才将他捉住。
论修为法力,他从不是冷连山的对手。
从朱玉阁初见,冷连山用金铃锁住他以后,一直如此。
凌云云狠狠拽了拽束在腰间的金色腰绳,两个铃铛微微摇晃,却没有一丝声响。
明明纤细如发丝,却无论他用什么办法都无法弄断。
像给狗戴上的项圈,标记所有人。
“孽畜残杀同门,囚于雪宫,永不得出。
若出……杀无赦。”
近五十载,凌云云才终于从冷连山说这句话的表情明白,在这个高高在上的仙门弟子眼里,自己和他刚屠杀的妖魔并无任何区别。
凌云云紧紧握住折扇。
十二根扇骨微微泛起红光。
雪宫察觉到妖气,阵法开始启动。
凌云云仰头看着头顶氤氲聚集起的乌云,咬牙冷笑着颤颤巍巍站起身。
若果不是他带着妹妹来仙门,本以为能找到法子以致她心智缺损的顽疾,没想到最后却连累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妹妹因此而死。
妹妹从小胆小,夜里不陪她就会一直不睡觉,不去陪她,她会生气的。
以前冷连山罚他守夜,妹妹醒来见不到他,就会气得不理他,要赔好多糖果仙丹才好。
这次,他终于放弃冷连山了,妹妹应该会很高兴吧?
雪宫阵法察觉妖力升腾之势,试图凝力压制。
雪宫是第一仙门创始掌门所建,当初创立就是为了惩罚违规的门中弟子。先前凌云云在冷连山的藏书阁中见过阵法图。
初代掌门从医道,对弟子也格外宽容,阵眼是活的,阵法亦没有下死,若是拼着魂飞魄散的蛮力相抗,并非不可逃脱。
既然知道冷连山闭关,那就更好办了。
屠杀血魔时冷连山受了伤,强行出关,必损灵元。
况且,掌门闭关,若不是灭门之灾,是不会有不长眼的弟子去通报。
凌云云仰头望着九层高耸的塔尖聚集起来电闪雷鸣的层层密云,握紧折扇,腾空而起,直直冲向劈头而下的凌锐雷剑。
“不好了!不好了!那妖孽逃出来了!”
雪宫大震,雷霆轰鸣,守卫小道慌乱奔走告知求助。
凌云云冷冷望着乱作一团的银白门服,舔去嘴角鲜血,向东南方冷连山的沉端府瞥了一眼,转头准备离开是非之地,去找妹妹。
在进雪宫前,众仙人逼问他妹妹的下落时合力对他施加阵法逼问,饶是牙都咬崩了一截,也没服软,直到冷连山赶回,他还以为是来救自己的,没成想放松警惕,结结实实挨了冷连山一掌。
直到被丢进雪宫前,他疼得连骂人的力气也没有了。
跑了一段路,凌云云抚着胸口勉强才咽下喉头腥甜。他舔了舔断了的虎牙,念决稳住心神,继续向山上去。
灵宠无权配剑,冷连山看他羡慕,便送了一柄给他。
剑名冷情,如今想来也被冷连山收回去了。
当初他投奔冷连山,褪去一身绫罗,换做布衣带着妹妹和一柄折扇。
空手来的,如今离开,也没什么好带的,免得临了还被这些高高在上的仙门弟子讥讽。
哪怕只是一抹冷情,也不是他受得起的。
妹妹被他偷偷安置在迷谷,由神医照看。
迷谷在无妄海西侧,终年迷雾环绕。
冷连山多半也知道他把妹妹安置在那。
但凡他还有点良心,就应该继续闭关,装不知道。
当年带着妹妹跟他入仙门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总被师兄刁难的受气包。只不过看他老实耿直,朱玉阁美人那么多也没入他的眼,乱他的心,不像他那些不成器的师兄,想着到底是个少年,未来不可限量。
他和妹妹到底是妖,他虽能自保,但妹妹智蒙未开,未来总要有个依靠。
依靠……
凌云云苦笑着擦去嘴角溢出的血沫。
如今那位高高在上的仙尊眼中,他们不过蝼蚁一般无二。
时至今日,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看错了冷连山,亦或,他之前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了解的冷连山,不过是数十年间零碎的温暖脆片拼凑起来的幻影。
匆忙赶往无妄海的路上也遇到了几个小辈的,见到他纷纷吓得花容失色,剑都拿不稳。
凌云云内力尽毁,也不屑用道法对付这些小辈,只不过化作猫妖本形舔舔爪子,小道门就都吓得连滚带爬跑远了。
无妄海在第一仙门最北端的历山断崖下。
只要跨过无妄海,就离妹妹不远了。
只要妹妹能活着,即便百年无法再现人形,他也愿意陪着她。
天下之大,就算挨饿受冻,只要潇洒恣意,总好过在这自命清高的仙门,忍气吞声,苟延残喘。
历山遍布奇珍花草,还有他最喜欢的薄荷,吃多了就会醉上几个时辰,他每次贪玩跑来回去晚了,冷连山都会罚他守夜,明知他最喜欢睡觉……
真恨不能喝碗孟婆汤,把冷连山的鬼影子都通通忘去才好。
眼看马上到达山顶,凌云云刚要松一口气,待到踏上山巅看到那个刚刚盘桓在眼前的熟悉背影,咽喉再次被冷剑封住。
冷连山:“回雪宫去,饶你不死。”
回雪宫?
回去作甚?
凌云云苦笑。
陡然转身,满月夜,长空山风冷啸。
凌云云望着眼前披着玄色暗纹的黑袍背影,心口还是不禁一抽。
短暂的心悸被周身雷击后焦灼伤口的抽痛淹没。
曾经并肩战斗过无数次人的心中,成双入对,从未代表登对般配。
他们从来不般配。
只不过从前,他以为这只是在他人眼里,从未在乎。
但在被冷连山丢进冰牢里的那一刻起,他终于意识到,原来冷连山和仙门之人如出一辙。
那些温存缱绻,是他自作多情。
如今终于明白了,此时此刻冷连山出现在这里,也不会顾念曾经的恩情,放他一马。
天下第一仙门至尊,言出必行。
这个人不是来抓他的。
这个人是来杀他的。
冷绝剑震得越来越快,杀气逼人,眼看要脱离冷连山的掌控向自己飞来。
凌云云盛年时曾有一段时间,凭借法力在冷连山之上。可眼下遍体鳞伤,内丹近毁,他就算拼死,不过能伤冷连山几根发丝。
月光下冷绝剑如雪如银,曾沾染妹妹的血光,尽数被祭入剑身。
凌云云:“你杀了她……”
冷连山:“她已入魔,无药可救。”
“我也是妖!”
凌云云用尽全力掷出法器。折扇飞旋直向冷连山,却连衣服边都没碰到,便被冷绝一分为二。
如死在同一把剑下,也算和妹妹一起了。
那孩子胆小,脑子还不好,经常被其它兄弟姐妹欺负,可怜巴巴地粘着他。
到底是没能护住她。
“要杀便杀,不过……把它摘了。”
凌云云长长叹了一口气,撕掉身上已经破烂,看不出往日清白的仙袍,上身雷击伤痕青红交杂遍布满身,腰间一根金色细链锁在腰间。山风吹拂,细链上的一颗金铃随风而动,却无声响。
试过无数法子,这腰链都弄不断。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不欠你的。”
用力撕扯却被腰链割伤的掌心渗出的血珠汇聚成河,汩汩溅落在碎石上。以前妖丹还在的时候,这些小伤舔舔便好。可为了救屠魔受伤的冷连山,他把妖丹炼药救了冷连山一命。
冷连山一战成名,成为仙门至尊,再无人撼动。
当年他不说,是不想冷连山觉得亏欠他;
如今他不说,亦是不想冷连山觉得亏欠他。
“你也不欠我的。”他闭上眼。
猫妖一族,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却也不像蛇虫鼠蚁那般阴谋算计,也看不上狐狗那般谄媚人类。
他只是像这世间大多数人一样,瞎眼看错了人。
世间露水情缘那么多,实在算不上什么为人说道的稀罕事。只不过因为那个人是冷连山,是高高在上的仙门至尊,众人便只觉他痴心妄想,可笑之极。
腰间陡然一震。在感到疼痛前,凌云云先感到一震失衡。
陡然睁开眼。
剧痛从半身蔓延至四肢百骸。
没想到冷连山不仅斩断了锁链,也将他一分为二。
山消失了,月消失了,冷连山的脸消失了。
这人间……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