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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喂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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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从西厢窗纸投落参差明暗光影,一条狐狸横在明暗交界处,无声无息,如半身踏入阎罗门前。听见人声,它缓重地睁开眼睛,本来黑幽幽的瞳孔对不上焦距,模模糊糊像是蒙了一层翳。
昨晚睡前乐仪曾来看它,它气息已经稳定许多,盆中清水也少了,她当时还在惊叹狐狸的生命力,然而现在它胸口起伏几乎完全消失,下一瞬就要彻底殒命,只有鼻腔不断喷出的热气和烫手身躯昭示它仍有生意。
一晚上发生了什么?
拂柳看一眼门外无人,凑到乐仪身边指了指紧闭的窗户,在她耳边低声说:“小姐,我进来的时候窗户大开着,可是昨晚我怕它吹风受寒,专门检查过窗户,明明已经关严了。”
谁开了窗户?
乐仪闭了闭眼,强自按捺怒火,沉声道:“先去请郎中。”
一盏茶功夫之后,郎中背着药箱进门,一番仔细看诊之后,他摇了摇头,捋着花白胡须对乐仪说:“乐小姐,这狐狸恐怕是救不回来了,他伤重如此,能活到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全靠一口气儿吊着,如今发了高热,更是回天乏术只能听天由命。小姐若是喜欢狐狸,不如再寻一条来。”
他不无可惜地叹了口气,“它能支撑到今日本该有转机,如今发热……唉,这也是命。”
拂柳也劝,“是呀小姐,您已经仁至义尽了,是它命不好。”
狐狸费力地抬了一下眼皮,扫了她一眼之后又垂下,似乎接受了自己即将被抛弃的命运。
乐仪视线落在狐狸横亘腰腹的伤口上,轻声说:“如果不延误时机,前日一回来就及时请您过来看诊,昨夜不吹冷风,这狐狸是不是已经好了?”
郎中不解其意,老实回答,“八成能好。”
拂柳忙道:“这不怪您,都是扶兰她们不好……”
“得了吧,不怪我怪谁。”乐仪一哂,对郎中说:“您尽力医治,救活了它就行,不用计较物力。”
郎中愣了一下。“乐小姐 ,倘若要救,恐怕要花四五十两银子,还不一定能救得活。买一只品相上好的温顺雪狐也不过这个价钱,您……”
来来回回花钱救它不是有毛病吗?
乐仪只说请他开方。
没人拒绝送上门的银子,郎中唰唰几笔让她照着方子抓药。
“这也不过是聊作试探,老朽不敢保证狐狸一定起死回生,它伤势太重,高热不止,若能挽回性命才是侥天之幸。”
乐仪点头示意知道,又指个小丫鬟去支银子。
拂柳心都在滴血,“咱府里上上下下一年的嚼用也用不了二百两银子,四五十两,您要卖掉多少酒啊。”
取银子的丫鬟匆匆跑回来,“小姐,夫人刚支二百两银子,账上只有三十两了。”
乐仪皱眉,“母亲好端端拿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拂柳小声提醒,“前两日夫人说要给佛祖塑造金身,保佑家宅平安,应该花在这上头了。”
乐仪深吸一口气,不置可否,拿钥匙让拂柳取自己私房钱去,凑够了钱去买药。
一会儿功夫,郎中给狐狸换过伤药,准备告辞,乐仪忽然问他:“若是给它用玉露丸如何?”
此言一出,郎中和拂柳俱是一惊。
玉露丸,话本传说中有起死回生功效的神药,实际上没那么神奇,但油尽灯枯之人服用也能延续一天半天的性命。制作艰难,价格昂贵。
郎中沉吟许久,斟酌着说:“倘若用玉露丸,便能将生机提到三成把握。”
乐仪点点头,侧头跟拂柳小声说了几句话。
拂柳急了,“小姐,那是您的嫁妆!以后救命用的……”
“现在救命要紧。”
“不行,那是拿地契换的,一颗那么贵,二百两银子呢。”
“你是小姐我是小姐?”乐仪蹙眉啧了一声,“快去。”
拂柳咬咬牙,瞪了狐狸一眼,恨恨地扭脸去了。
玉露丸躺在锦匣中,乐仪第一次伸手拿没拿过来,她看向拂柳。拂柳圆团脸皱着,满是不情愿,“您再想想……”
乐仪直接就着她的手打开匣子拿出玉露丸,转眼的功夫就塞进狐狸嘴里,只留拂柳跺脚“哎哎哎”痛心疾首。
玉露丸护心脉安心神,狐狸本就高烧虚弱,吞下之后不久便彻底人事不知。
“将它挪到正房。”乐仪吩咐仆妇。
竹子清远淡薄的香气被微风送入轩窗,与女儿香氤氲交缠,在软罗木几的明净闺阁中铺开淡淡的天水碧色安宁。然而这份安宁却被浓重血腥气和汤药苦味搅乱。
狐狸本就重伤,即使小心翼翼挪动也有伤口迸裂,鲜血染透了半面锦褥,如果说之前像熟肉,那么现在就是一块正在火烧褪毛的新鲜烤肉。
乐仪站在它旁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似乎察觉不到刺鼻的血腥气。
拂柳捧着白瓷药碗悄无声息进入,“小姐,药好了。”
乐仪站在这里已经许久了,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说,它怎么就被我捡到了呢?”
拂柳大气也不敢出。
好在乐仪只如随口提及,并不要人回答,她看也没看拂柳,探出手,“给我。”
乐仪一手执碗,一手去扒狐狸的齿关。
拂柳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小姐,我来吧。”
乐仪恍若未闻,自顾自动作,然而狐狸狐狸紧紧闭着眼睛,毫无知觉,根本掰不开齿关。
好在狐狸犬牙交错,乐仪想了想,直接从它的唇灌入。
狐狸在锦褥偏头侧躺,从上方倒进去的药全顺着嘴边流出来了,洇湿一片。
乐仪想了想,放下药碗,从蹲变成跪姿,她微微弯腰,挽起层层叠叠的衣袖,一手探到狐狸后颈,一手环抱住狐狸头颅,将它整个头颅抱在怀里。
隔着厚绒绒的长毛都能感受到的高热体温,黑色的鼻子发干皲裂。狐狸察觉到暖意,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儿,无意识地往她怀里蹭了蹭。
拂柳几乎要被吓死,扎着两手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声音,“您快放下,一会儿它咬您怎么办?”
乐仪抬起眼皮,“把药递给我。”
拂柳递药碗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春日温和日光泼染一室春光,雪肤乌发的妙龄少女沐浴其中如披轻纱,红绳坠着的白玉佛像从她衣领滑落,折射着温润光泽。赤狐身形庞大,伤痕累累,闭着眼睛被她拢抱在怀的样子就像要将过大的元宝强行塞进小小的荷包中,仿佛狐狸略一动作,就能将乐仪的身躯撑坏。
血污在白色挑线裙子暗花衣摆浸染出深红的花,乐仪将药碗抵住狐狸嘴边,慢慢倒进去。狐狸略微恢复意识,咂到苦味,费力地偏头想躲开,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咕噜咕噜的威胁声。
拂柳后背冷汗淋淋。
乐仪却不许它动,细白的手紧紧按住它头颅,还轻声细语地哄,“好了,喝掉了,喝掉了就不疼了。”
因为狐狸的不肯配合,一碗药只喂下去不到三分之一,多半都顺着狐狸嘴角淌在乐仪的袖子上。好在准备了足够多的药汁,乐仪抱着狐狸头颅喂了几次,终于差不多了。
中间狐狸没再挣扎。
乐仪将碗递给拂柳,慢慢放下狐狸头颅,想站起来,狐狸却偏过头,尖尖的鼻子蹭过白玉佛像,发出不满的鼻音。
它眼睛依然紧闭着,本能地不放过热源。
乐仪怔了一下。
“小姐,您今日该去酒坊了。”拂柳看她与凶兽相隔太近,唯恐狐狸垂死挣扎伤了她,换了种说法劝她早些脱身。
乐仪每月逢五便去酒坊一次,向来风雨无阻,此时该动身前去,且她衣袖被药汁和血污浸湿,不仅气味难闻,湿漉漉塌在手臂也十分不适。
狐狸又轻轻呻吟一声。
乐仪抿了抿唇。
“您……”拂柳情知不好,急急要开口提醒,话未出口就被乐仪制止。
“不要吵到它。”乐仪食指抵在唇珠,比了一个“嘘”的口型,压低了嗓音讲:“你去和掌柜说一声,今天我有事,不去了。”
拂柳还想再说什么,结果狐狸不安摇头,乐仪只顾一下下摩挲它耳后安抚,拂柳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上不去下不来,只好含恨应是,一步三回头去给掌柜传信。
狐狸头颅沉沉的枕在乐仪手臂,她稍微调整了一下衣袖,将干爽的一边垫在狐狸颈下,安抚它在自己怀中渐渐睡去。
不消多久,乐仪的手臂便酸麻难忍,好在狐狸身上热度降下些许,山野草木中天生地养的性命,果真更经得起折腾。
她心里松了口气,又有点儿想笑。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连狼犬都恐惧,竟然在抱着一只狐狸。
原来狐狸也没那么可怕啊。
毛毛还挺软,挺好摸的。
乐仪抚弄了一会儿狐狸皮毛,听见丫鬟轻声提醒该去正院用饭了,于是慢慢抽出手臂,好在这回狐狸不再粘她,她轻手轻脚起身换件衣服,掩了门扉离开。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脚步声逐渐远去时。
那只狐狸微睁开它狭长的双眼,不易察觉的冷光在黑玉般的眼眸中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