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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武松与伥鬼 ...

  •   小轿车平稳地穿过街道。窗外的景象,渐渐由繁忙杂乱的街头小贩叫卖,转而变为商铺林立的洋人百货,再然后,便是树荫掩映下鳞次栉比的洋房。

      这是进入……租界了?果然很有手段。

      进了大院,便是一幢漂亮的小洋楼林伫立在眼前。

      下了车,顾大少扶着老太太,我落后一步跟着,安静地听着他们交谈。

      “娘,这小楼是刚买的,洋人的租界安全些,您看还行不?”

      “都好都好,住哪儿都一样。”

      一行人落了座,马上就有丫鬟端来茶水和糕点。

      软绵绵又有弹性的沙发坐的人直想睡觉,头顶的水晶吊顶明晃晃地照着,角落里的西洋吊钟在滴滴答答,左摇右摆。

      这一切对我而言,既新鲜又美丽。不过估计看久了,也就没什么了。

      母子二人欢声笑语,我端详着手中漂亮洋气的瓷杯,静静陪在一旁。

      很快他们谈论的话题就转到了我身上。

      “儿啊,这事娘瞒着你,确实不对。可娘一想起珏儿他尸骨未存,娘的心里就难受啊——”

      老太太情绪一激动,就容易喘不上来气,很快脸色憋得通红。

      我立刻放下茶盏,上前熟练地为她顺气。

      “娘,儿没有怪你,既然人已经娶进来了,我们仔细照料着便是。娘不必担心儿会心生芥蒂。”

      顾平璋虽是在劝慰着顾母,可探究的眼神一直落在我身上,从我腕上的玉镯最后落在我脸上。

      我只当未觉,低声轻轻劝哄着顾母。

      顾母年纪大了,又舟车劳顿的,很快便显出萎靡之色来。顾平璋着人将她扶去了房间。

      我正要跟上去,身后那人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寒凉。

      “还请弟妹留步,我这就带你去你房间。”

      崭新的小洋房内,我与他相对而坐,静默不语。

      翠儿早就被支出去了。

      他就那么盯着你,也不说话,似在评估一头该值多少钱的肥猪。

      又困又累,我只想赶快打发了人出去,索性不再与他虚与委蛇。

      “大哥还有什么事吗?若无事,弟妹想休息了。”

      我将弟妹二字咬的很重。

      他却笑了笑,眼镜的遮掩使他散去了几分凌厉,倒平添出几分温润如玉的气质来。

      “弟妹这一路上可好?”

      “劳大哥挂心,好得很。”

      “有遇见什么难忘的人和事吗?”

      “未曾。”

      谈话戛然而止,他突然摘下眼镜擦了擦,复又戴上,“既如此,便不打扰弟妹休息了。有什么事去找管家刘伯好了。”

      “多谢大哥,大哥慢走。”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将人送走后,我将自己往绵软蓬松的大床上一扔,脑中思绪良多。

      这等心思定力,顾平璋真的只是二十又七吗?

      困倦袭来,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竟连晚饭也错过了。

      我和老太太说,我想去上学。

      她沉默了一会儿,手中佛珠转动不停,随后便说随我意愿,不必管什么抛头露面这种玩意儿话。

      老太太大度,但我也知,必要谨言慎行,不可给顾家抹黑。

      转头顾平璋便将此事办成,是一所私立学校——南开大学。想来我入学,顾家应当是捐了建校费的。

      毕竟,听说张伯苓一直在筹措钱款,想要扩大办学。

      学习是一件很令人开心的事情。可以抱着自己喜欢的二三本书,穿过林荫大道,穿过粉刷一新的教学楼,穿过学生宿舍,一路上风儿轻轻缠绕着你,送来一阵又一阵花香。

      这是自由的味道。

      虽说顾家不曾短我吃穿,但总归人活着是要有目的,要肩负起责任的。

      我找了一家报社兼职,又操起了在北平时的老本行,表面上只是校对文稿,实际上偷偷在报纸上发文章。

      在学校里,我小心行事,和男同学们保持必要距离。对于学生进步团体,我一般敬谢不敏。

      学生运动,动员游行,工人夜校等等这些,我曾在北大亦如火如荼地参与过。若非当初父亲一意孤行地要去伪满洲国……

      我现在也可被称呼一声同志了吧。

      错过便是错过了。

      如今,我也只能在报纸上发发牢骚,大骂几句日本人与卖国贼。

      我的命运此刻与顾家紧紧相连,若无非常之事,怕是要一辈子待在这儿了。

      时局多艰,国家命运前途未卜,牛鬼神蛇出没无踪,我一人之所为,怎好连累他人。

      社里的稿子可以偷偷带回校对,学校的课业亦不算繁重,闲来无事便陪顾母说说话。

      倘若忽略外面的人间惨象,这英租界的日子实是岁月静好。

      腊八节这天,顾家上下一派喜气洋洋,熬了许多腊八粥。学校早已放了寒假,报社今日亦放假。

      过了腊八就是年,老太太的意思是,好好操办一下,去去霉气,希望来年更顺畅。

      饭桌上其乐融融,偏偏只差顾平璋一人。

      老太太让我去唤他。

      说实在的,我并不想去见他。这半年时间里,我都避免与他碰面,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想必老太太也看出来了,她有意让我与他搞好关系,这样她百年之后,也好有人在这动荡时局中护着我。

      我很感激她对我的关爱照顾,但一想起顾平璋那双冰冰凉凉的眼睛,我就不太想去和他套近乎。

      刘伯告诉我,大少爷可能在书房。

      我想了想,干脆去端了一碗腊八粥再敲他的门。

      刚靠近门,便听见里面传来细细的交谈声,说着什么满洲国,什么蒋段冯张,再仔细一听,大约是要将什么东西运往东三省。

      联想起火车上的那一幕,我心下一凛,想要悄悄退开。

      偏偏此时,一个丫鬟突然过来喊我,“二少奶奶,老夫人让我过来看看,您和大少爷怎么还没下去?”

      我尴尬地站在门前,进去也不是,离去也不是。

      里面的人肯定听见了,我听见有窗户打开又合上的声音。

      我只好对着丫鬟说,“这便要下去呢,你回去告诉娘一声,不必等我们了。”

      “哦,好的。”丫鬟转身下了楼梯。

      门在此时豁然被打开,顾平璋站在门口,凉凉地看着我,只丢下两个字,“进来!”

      我定了定神,跟着他进去,屋内已无第三人。

      将粥放在他书桌上,我口中斟酌道,“大哥,娘让我过来喊你下去吃饭……今儿是腊八。”

      他坐在桌前,桌上是一张摊开的报纸。我打眼一瞧,上面那篇被勾画的文章赫然是我写的。

      不过是随手取的笔名,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不说话,只盯着热气腾腾的粥。

      “大哥,我先下去了,娘怕是要等急了,你也早些下去吧。”

      一直走到门口都平安无事,我暗自松了口气,手握上门把手,轻轻转动,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只是,这条缝很快被一股从后而来的大力合上。

      骨节分明的手压在门上,背后有黑影笼罩而下,腰侧抵着一把真真切切的匕首,那刀尖刺的皮肤生疼。

      “弟妹,我想,我们有必要好好谈一谈。”

      我老老实实地坐在位置上,等着对方开口。

      这莫名紧张的气氛,倒真像审犯人似的。

      “姓名。”

      “古笙楠”

      “真的?”

      “古尔吉·笙楠”

      “满人?”

      “是。”

      “为何来我顾家?”

      “逃命。”

      他沉默了一瞬,想必这些事情顾母已经告诉过他,我没有隐瞒的必要。真瞒着倒显得我心里有鬼。

      “那日在火车上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火车上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今日你又听见了多少?”

      “嗯?听见什么?这屋内自始至终只有大哥一人不是么?大哥莫非有自言自语的习惯?”

      他摘下眼镜,压迫感扑面而来,乌湛湛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不愧上了学,果真伶牙俐齿。”

      我垂下眼睛,任他打量,“多谢大哥夸奖。”

      “我顾家能救你于乱世流离之中,自然也能将你丢入人间炼狱之中……”

      我抬起头打断了他,很是认真地与他对视,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娘对我很好,我真的很喜欢她。”

      “你……”他似是没料到我竟这样回答。

      “大哥不必多虑,我省的我在说什么。”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既已嫁入顾家,合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会忘恩负义,更不会自掘坟墓。”

      “我明白,无法凭三言两语便能说服大哥,但我相信日久见人心,大哥可尽管去找人监视我。”

      “这倒不必。”他摇了摇头,“若你居心叵测,心怀鬼胎,绝无可能在我顾家好吃好喝大半年。”

      “望你记住你今日所说,不要辜负娘对你的好。”他又将眼镜带回,看样子似乎放下了对我的戒备。

      “下去吧,她真的该等急了。”

      “大哥!”我叫住了朝外走的男人。

      他停了下来,却并未回头,“何事?”

      我却转而说起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今年的冬天感觉格外冷冽,听说每年的这个时候,山上的东北虎就会下来吃人。”

      “所以?”

      我刻意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请问大哥。”

      “若是你——是愿做那打虎的武松,还是那为虎作伥的伥鬼?”

      他猛地转过身来盯着我,眼镜也不能遮挡他此刻迸发而出的冷意。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站在我跟前,高大的身影将灯光遮的严严实实,投下的阴影将我笼罩其中。

      我坐在沙发上,仰起头毫不胆怯地直视于他。

      他蓦地笑了,却没有多少笑意,目光沉沉地在我脸上逡巡,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表情。

      “若是你呢?你又当如何?”

      我笑意盈盈,语气故作天真却坚定,“若是我,自是要做那射日的后羿,再不济也要做他手中射日的弩箭。”

      我敢打赌,这一刻他脸上的笑,是实实在在的笑,就连眼睛里也晕染了几分笑意。

      “走吧,我们该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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